青牛传

有些人死了，却被人们时常提起，怀缅，便被称为传奇。

有些人还活着，却也常常被人们提起，那该称为什么？

胡青牛便是后者。

而人们通常称他为“活神仙”。

胡青牛名字里有一头青牛，现实里也有一头青牛。

在以往的很长时间里，人们常常能看到，一头壮硕无比的青牛拖着一个清瘦潦倒的中年男人招摇过市。

这男人，便是胡青牛。

胡青牛是一个“活神仙”，常有人看见他的牛拖着他在湍急的河流里自若行走，甚至有时仰头望望天空，也能瞧见他的身影。

人们想叫他神仙，但一看见他落魄的样子，哪有半点仙风道骨。于是人们改口称他为“活神仙”。

“活神仙”不是神仙，是人。

胡青牛不仅是人，更是个怪人，而胡青牛的牛则是头怪牛。

怪牛不吃草，只吃肉，不吃素，只吃荤。

在很久之前，在胡青牛还不是那么怪的时候，胡青牛碰到了怪牛。

他看着怪牛，怪牛也看着他。也不知是胡青牛想尝尝怪牛的味道，还是怪牛想用眼前这人类打个牙祭。这一人一牛大眼瞪小眼，不知怎么的最后竟王八看绿豆看对眼了，胡青牛打消了尝鲜的念头，怪牛也不打算再用这个人充饥。

自此以后，胡青牛的身边便总跟着一头青牛，这也应了他名字里的“青牛”二字。

胡青牛爱喝酒，且酒不离身，一喝便要喝醉。看上去整日都醉醺醺的。初与青牛结伴时，他常常骑在牛身上，却因醉酒总是跌落牛身，落得个满头大包的下场。兴许是摔久了，摔疼了，胡青牛后来便想出一个自以为绝妙的方法。他将自己的长发束起来，把发梢处系在牛尾巴上，自己躺倒，让青牛拖着自己走。这样既不用担心从牛背上摔下来，又可以在醉酒时继续赶路。

青牛似乎对于胡青牛所做的一切并没有反应，它除非吃不到肉，不然很少去理会胡青牛在做什么。

胡青牛自此连站也不常站起来了。一壶酒，一根牛尾，世间逍遥莫过于此。

胡青牛不仅是个怪人，还是个直人。

胡青牛是一个真正的直人，这并不是形容他的性格有多么耿直，而是他所做的一切事，都跟“直”有着最表面最肤浅的联系。

胡青牛的路是直的。这个中年男人，无论是醉着还是醒着，骑着牛还是被牛拖着，似乎从来不走弯路。寻常人若是看见前方有山，便绕山而行，有水，便循水兜转，要取最方便的径。而胡青牛，根本不知山水为何物，无论翻山还是踏波，只要是一条笔直的路线，便都可以行进。便是前方有座皇宫，他也要和他的牛撞出几个洞来走。

胡青牛敢撞皇宫吗，他当然敢。

据说当年，青牛拉他到了一处窄桥之上，前方便是昭国的九五至尊。他不仅不退，反而视若无睹。青牛就这样拉着他继续逼近昭皇。桥窄，青牛又庞大，已然容不下昭皇。他的禁卫看到胡青牛如此无礼，不禁大怒拔刀向前阻止，谁知昭皇制止了他们，反倒自己后退，将桥让与了胡青牛，眼看着一人一牛从眼前走过。后来这一桩美谈被人们称为“天子让桥”，流传在大街小巷，成了三岁小孩都知道的典故。

可胡青牛也有绕路的时候。

那是在十一年前。

当年长安惊变，怀王李修云谋逆，率数万雷州军直驱长安，将帝都包围个水泄不通，硬是要逼迫昭皇让出皇位。长安仅有一千禁卫军留守，定北军和云燕军皆于南境对抗南楚，回防最少需要三个月的时间。昭皇不肯屈从，怀王即准备强行入城，眼看便要发生一场屠城夺位的惨剧，胡青牛出现了。

胡青牛本不该出现的。

他的直路通往雪州，若回长安，需折一个大弯。

胡青牛本不必要出现的。

王朝更迭，本是常理。

可他还是出现了。

长安城下，数万雷州军前，一牛一人，缓缓而行。

寂静，首先被一声牛哞打断，随后便是数万铁蹄，践踏在大地上的声音。

胡青牛从他破烂的衣服里，摸出一把戒尺一样的东西。那是一把剑，一把没有剑刃，没有剑尖的剑，与教书的夫子用来训斥学生的戒尺却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他用这把尺子一样的剑，一剑便斩乱了敌军的阵型。

胡青牛一共出了五剑。

怀王败了。

怀王叛乱平定后，人们纷纷猜测为何胡青牛要出手相助长安。有人猜是因为“天子让桥”这件事，昭皇让桥，给足了胡青牛脸面，胡青牛便出手，替昭皇守住了长安城。昭皇让桥时退了五步，胡青牛便还了他五剑。

还有人说，胡青牛自小便是灾民，整日食不果腹，只因小时喝了五碗朝廷的救济粥，便出了五剑斩灭敌军，当做报答。

不过这些猜测最终也没有得到定论，因为胡青牛自此以后便很长时间没出现过了。胡青牛的消失，却不能影响人们谈论他的热情，而无论人们从何谈起，谈到何处，最终总不免要谈一谈胡青牛的剑。

那是一把直剑，千军万马都不能弯其分毫。

而这把剑到了胡青牛的手上，便几乎成为了一把不可能弯的直剑。

可这把剑的确弯过。

那是大约七八年前的光景。当时中州天气反常，连续数月降下暴雨。中州本就地势低平，易于积水，以致洪涝成灾。中州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

消失的胡青牛来到了中州。

他站在一处高地上，看着眼前声势浩大，磅礴肆虐的洪水，静默伫立。

其时天仍降着暴雨，雨滴疯狂的淋在他身上，像是要将他吞噬掉。天空中阴云密布，狂风呼啸，灰暗的天色好像把天空垂在了大地上。雷声轰鸣不断，一个个连续不断的惊雷肆意地发泄着上天的怒火，将无穷的灾难卷入眼前肆无忌惮的洪水中。在整个天地的威压面前，一身褴褛的胡青牛显得那么单薄和弱小。

胡青牛终于出手了，在最后一声惊雷打响之前。他从身后破烂的衣服内，摸出了那把直的不能再直的剑，由上而下，向他面前昏暗的天地，向那雷声滚滚的阴云，向那汹涌磅礴的洪水，出了一剑。

“轰！”

肆意滚动的洪水突然停了一下，随后便炸起一声巨响，在胡青牛眼前被硬生生的截成了两段，两侧巨大的水幕不断上涨，露出了裸漏的土地。随后便是一连串更为震耳欲聋的巨响，那声音像是地震，却要惨烈许多。如果地震是大地的愤怒，而这种声音却似大地受伤后惊惧地嘶吼。

巨响过后，只见那被斩开的水幕中间，在原本平整的土地上，出现了一道长约四十里，宽二里的宛如天堑般的鸿沟。

大地的确受伤了，有人在他身上砍了一剑。

胡青牛将剑放回褴褛的衣服里，眼前的水幕这才像是失去了力量的支撑一般，轰然落下，原本汹涌的水流顺着那道鸿沟滚滚而去，流向昭国最大的河流——余江。

狂风停了，雨点小了，雷声断了。乌云像是要赶快逃离这片土地一样，逐渐消失了。

一剑，天地惊惧。

正是这一剑中，胡青牛的直剑弯了一下。

后来人们把那条鸿沟叫做“青牛渠”。

再后来，晋王率军路过时，见此河壮阔雄浑，不禁赋诗曰：

天罡郁郁抚中州，

余津帆影事未休。

问询哪来通天河？

仙人一剑取青牛。

这首诗虽然水平不高，但由于通俗易懂，使得流传极广，于是越来越多的人知晓了这一剑。

越来越多人将他奉若神明。

可直到现在，胡青牛也没有再出现过，便有人猜测胡青牛那一剑用尽了神通，已成为了凡人死于山林之中。

可更多的人不愿意这样想，他们还是将胡青牛叫做“活神仙”，因为他们始终相信他还是活着的。

中州人原本不信神灵，现在却在家里最富丽堂皇的地方，立了胡青牛的像。

可无论人们如何企盼。胡青牛最终还是没有再出现过。

再后来，昭国崩解，七雄争霸。怎么也望不到头的战争，使得饱受战乱荼毒的百姓，一边想起那太平盛世，一边又在遗忘那风流人物。

可有人不愿意胡青牛被遗忘，便把他的事迹写了下来。

而胡青牛和他的青牛是否还活着，又去了哪里，已不得而知了。

不过，“活神仙”三个字，又岂是会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