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奇奇怪怪的小孩
刚刚落了一场雨,满地细碎的花儿朵儿叶儿,躺在重新又蒸腾而起的暑气里,被一只又一只脚踩过去,青石板路于是像是被人泼墨了一幅画,在红霞里斑斓着。知了迫不及待得想要打破湿漉漉的空气,叫得更起劲了。
如果万清泉心情好,也许他会吟出几句诸如“半溪绿水半夕阳”之类的诗句,不过,今日的他明显心情欠佳,连新买的鞋子都顾不上避着水,走得甚是铿锵。
江南村庄的街道总是弯弯扭扭,他一个看不见,就撞到人了。
水洼里坐着个红色衣服的娃娃,不哭也不叫,大眼睛谴责地盯着他。万清泉匆匆地扶起小孩,上下检视并无受伤之处,匆匆帮他擦拭了衣衫,问他“家住哪里、叫什么名字”,一概不回答,只好抱起他放在路边,继续赶路。
一回身,他走不动了——小娃娃抱着他的腿不松手。
一个使劲扯,一个牢牢抱住,折腾了一身汗之后,万清泉就放弃了。无论他是好言相劝还是板着脸吓唬,小娃娃不说话,就是不说话,小手牢牢地抱着大腿也不撒手,大眼睛还冲着他笑,这还怎么走得了!
一大一小于是就地坐下来,大眼瞪小眼。
天色很快暗了,没有人来找小孩,及至月影明灭夜生寒意,还是没有人来找小孩,万清泉只好把他带回家中,至于之前急匆匆地要去找人“算账”的事情,倒是不着急了。
万清泉孤身一人住在村东头,别人的屋子扎着堆儿在一起,他的屋子就像个顽童写字的时候甩出去的墨点子,跟别人隔着老远的距离。
不是他不合群,而是他来到这里的时候,恰巧这儿有空屋子,还有小小的院落,就住了下来。一开始,村子里的人对他这个外来者是好奇且疏远的。
但是,当他有一次路过村里的学堂,听着朗朗的读书声,在光秃秃的石头上写了几个字之后,立刻身价倍增,更兼他长得虽说不是貌比潘安,倒也清秀温润,渐渐有大姑娘看见他就红了脸。
弹丸之地,消息传得飞快。
“万先生的儿子找上门来了!”这个消息传得就像知了的叫声那样光明正大,导致小娃娃打开门的时候,被门口一大拨男女老少给吓到了,“砰”地一声甩上门,差点震掉了老朽的门框。
万清泉早就听到了这些话,他的听力异于常人的好,力气也大,跳得也比别人远,至于为什么会这样?他不记得了,也许是天生的吧。
他懒得争辩这些闲言碎语,只是对于这个古古怪怪的小娃娃,着实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排。幸好他有六、七岁了,不是太难照顾。
小孩提着衣服下摆晃来晃去,他穿着万清泉的衣服,袖子卷得鼓鼓囊囊的,腰间折了好几折,但是一走动,就落了下来,万清泉假装看不见,手头拮据,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突然,他心头一动:这小孩,好生面熟。
二 清溪堂
小院子外面的议论声毫不顾忌,乡野之人说话嗓门儿也大:“万先生自三年前来到这里,就没有见过他的亲戚朋友,这小娃娃是从哪里来的?”“万先生都不记得任何事情了,这娃娃可怎么办?”“孩子他娘呢,不会是……”
小娃娃也听到了,又开始笑,倒是把万清泉给笑糊涂了。
“你过来。”他招手。小娃娃不情不愿地走过来,就连那耷拉的眉眼,都有几分眼熟。万清泉心里升起一个荒谬的念头:难道真的是亲生儿子找来了?
万清泉沉思了下:“就叫你小葡萄吧,眼睛挺像的。”小娃娃又笑。
万清泉在乡亲们好奇的目光中带着小葡萄招摇过市,继续他昨天的“算账大计”,然后,他被撞了。
撞人的姑娘看起来柔柔弱弱的,没想到一开口就让万清泉要吐血:“你的眼睛长到后脚跟了吗?”他无语地看向自己的腿,那姑娘才后知后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伤到腿啦?”
万清泉在乡亲们好奇的目光中带着小葡萄和陌生的姑娘回来了。
姑娘自称名叫夏花,是江湖中鼎鼎有名的侠女,一马走江湖仗剑斩不平,但是不能欺负老实人,所以她坚持送万清泉回家,照顾他到痊愈为止,不然会污了她的名号。
万清泉又一次无功而返。
是夜,月亮藏在云后,小葡萄睁开了他乌溜溜的大眼睛。院中一个纤细的身影,像是早已等候多时,对视了一眼,两人默契地飘出院外,带起微微的风声,这风声吹进了万清泉的心里。
“你跟了我几天,怎么,藏不住了?”?小葡萄居然会说话,只是声音嘶哑难听。
“师兄,当年是我冲动了,可是……收手吧,跟我回家。”
“回家?我哪儿还有家?你看看我这副样子,你让我收手?”如若不是知晓小葡萄的长相,听到的人定会认为这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者。
“大师兄是无辜的。”
“他以为忘记了一切就什么都没有发生吗?他凭什么!”
“他凭什么……”虽然刻意压低嗓音,可是在这寂静的夜里,却如雷鸣。
“你凭什么……师父师妹都偏心你……比武明明是我赢了,凭什么清溪堂堂主还是你的……”雷鸣一声接着一声,万清泉茫茫然地想:“我不是失忆了吗?怎么还记得……”
四野寂寥,蛙声虫鸣愈加清晰,几名黑衣人闪电般迅疾而来,小动物们突然失声。
“清溪堂四大护法都来了,太看得起我了!”小葡萄怪笑连连,率先发难。夏花左右为难,只是苦劝:“别打了,别打了!”
万清泉想了想,慢慢地走回去继续睡觉。
翌日,万清泉用大荷叶扇着风,坐在小凳子上,小凳子在板车上,继续他的“算账大计”,而小葡萄,小小的身子拉着班车,汗如雨下,大眼睛都没有光彩了,夏花心不在焉地跟在后面。
三 一梦秋凉
万清泉气哼哼地想去找的人叫作秦大路,十里八乡都不敢惹的“小霸王”,俗话说“阎王好惹,小鬼难缠”,万清泉偏偏就遇上了这么个“小鬼”。
这货最喜恶作剧,损人不利己的事儿没少干,这不,无端端偷去了他的玉佩,还歪歪扭扭地留“画”一封,看那棵歪脖子树就知道,是他家的老枣树。
秦大路很老实地待在家里,他很少这么老实的,但是,当一个人被五花大绑、揍得鼻青脸肿、还有人拿刀架在脖子上的时候,也是能老实一会儿的。
枣树下有人在喝茶。看到三人走进来,很热情地招呼:“前堂主,别来无恙?”夏花护在两人前面:“你想干什么?”
来人微微一笑,“唰”地展开折扇,这破败的院落和他的锦衣华服着实不搭,可是他的神情却很愉悦:“和你一样。”
夏花拉住万清泉疾退,细细的银针擦着他的面颊而过,锦衣人掩嘴笑道“被你看穿啦。”
一个人突然被隔着院墙扔进来,却是小葡萄,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溜走的。昨夜的黑衣人翻墙而入,在万清泉面前跪了一地。万清泉挥挥手,四人无声起身,站到他的身后。
夏花上前一步:“赵临风,如今你把持清溪堂,我等早已不问堂中事务,井水不犯河水,你抓一个无辜的村民做什么?”
赵临风看了一眼秦大路,架在他脖子上的手很善解人意,手下用力,鲜血一滴一滴渗了出来。
秦大路有气无力地骂:“你大爷的,你们吵架,砍我作甚?”
赵临风优雅地笑:“这小子骨头硬,清溪堂的刑法都用上了,硬是没有撬开他的嘴。”
万清泉无奈地摇头,温言细语:“你偷什么不好,偏要偷玉佩?”
“谁让你穷得只有个玉佩还能拿得出手,都怪你!”要不是被绑着,秦大路又要一蹦三尺高。
赵临风打断他们的争吵:“好了,现在,谁能告诉我,玉佩在哪儿?”
玉佩是青玉,乍看简单得像一枚平安无事牌,聊聊几笔雕出个“清”字,江湖中人见玉佩如见清溪堂主。传闻,它已随前堂主苏昱失踪多年。
夏花恨恨地说:“我只恨当年错信了你,对他们下毒,如今他们已经成了这般模样,你还要赶尽杀绝?”
赵临风笑得如沐春风:“他一日不死,我一日不安。”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双方自然开打。
当赵临风被四大护法捆起来,跟小葡萄扔到一起的时候,他仍不死心地盯着万清泉:“苏昱,你为什么还不死?你害死了师父,你罪该万死!”
万清泉面色惨然:“师父之死, 我难辞其咎。”
秦大路嚷嚷:“谁来给我解开这破绳子?”重获自由以后,他朝树上指了指。那里明晃晃地吊着一只鸡,睁着小黑眼睛正在看人打架,估计看得还挺起劲。那鸡的背上,不是玉佩是什么?
赵临风在树下喝了半天茶,居然没有发现他寻了三年的玉佩近在眼前,气得眼前发黑。
万清泉摩挲着玉佩,看着眼前的小院子,这三年安宁的生活,看来是回不去了。
变故就在一瞬间。
谁也没有看到赵临风是何时挣脱束缚的,万清泉踉跄后退,玉佩已经到了赵临风的手里,四大护法恭恭敬敬地跪地:“恭喜堂主!”
夏花又惊又怒:“你们!”
赵临风又优雅地回到他的茶桌上:“识时务者为俊杰,师妹,如果你杀了苏昱,我可以考虑放你一条生路。”
夏花看向四大护法,四人羞惭不语。
“我要亲手杀了你。”赵临风一步一步走过来。
尾声
村子东头竖起了一座无字碑。
万清泉斟满一杯酒,慢慢地洒在地上。夏花泪痕未干:“二师兄,我不怪你。你不愿意回家,就在这里吧,我会来看你……”
秦大路也像模像样地拜了一拜:“你真是怪人,连名字都不愿意留。”
那天,是小葡萄扑过来挡住了赵临风的夺命一击。他在死前,依然恨着万清泉:“我想杀你,可是我又看不得你死,我要去找师父了,这一次,你终于抢不过我了。”
其实,秦大路拿出来的玉佩是假的。那本是给万清泉准备的,这个损人不利己的货,倒也讲义气,真的玉佩被他藏得很稳妥。
四大护法进门的时候,万清泉就收到了秦大路的暗示,在这里跟他吵了三年架,早已默契十足,即使小葡萄没有扑过来,他也有办法脱身,可惜了这个傻孩子。
小葡萄是他带大的,他早就知道小葡萄不会真的下杀手。
风声飒飒,傍晚的风已经夹杂着凉意,夏天快过去了。三年一梦,万清泉也要留在梦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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