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系列文章是2010年—2013年在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中国电影资料馆)念研究生期间写作的,以记录资料馆的电影学习与生活。
电影的光如何渗进我的骨头里,这里都有一点记录。
本篇为这个系列的结束。
2013.11.10
■自今年七月毕业典礼之后,已过去四个月,仅回过一次资料馆看望单老师。亦不曾再去那里看一场电影,与这个机构的缘分看来终是将尽了。同学们四散各地,留京者、南下者、去国者,皆为未来的下一层境地而奋斗。我刚研三时,馆里家属楼内的学生宿舍不够用,便腾退了那里的地下室,让刚入学的研一同学们住进去,常与学弟学妹在门口聊天抽烟,荧荧的光从地下蕴出来。如今我们走掉,他们便来我们腾空的房间里住,而更新一届的学生又住进他们腾出的地下室。学生们来来走走,而这空间,这谈论与学习电影的场所,仍默默守望着。
■上次记事是去年六月,研究生部的小红砖楼还全被爬山虎覆盖着。彼时我已在出版公司兼职实习,每日看书稿,工作之外人也变得怠惰,资料馆记事每回想接续写下去,然总提不起兴趣。十月、十一月间,红砖楼上的爬山虎被几阵席卷的秋风损伤,黄下去,枯萎起来,便将灵气收起来越冬。随后京城下雪,黄路灯的光线里,雪像钻石一样在眼里闪,走一步,几千几百粒钻石雪就换一种闪耀的方式,光哗啦啦地从眼里掠过。雪之后是长久的雾霾,偶尔天气蓝一下,蓝得假惺惺。此时,毕业论文的写作开始准备,拾起此前搜集的英文资料,苦苦啃起来,我这书念得半吊子,论文题目的研究应该早半年,早一年就做起来,那样才可以从容地将各类材料与自己的观点融合。而只写几个月的论文,终究是匆匆忙忙应付差事的。写起论文,更把这“记事”抛到脑后,于是这份“记事”实际上在研究生生涯过半时就已经截止了,余下的一年半日子里,生活的主题也未偏离论文与图书编辑,总之是枯燥而无趣的。
■去年七月的一天夜里,将睡未睡,即将归入梦乡的思维游弋状态里,突然起意要为家乡保罗的口袋独立书店拍出一个小片子。因我与这间小书店的主人之一,颓马斯·不流先生是好朋友,便发信问他,他欣然同意。于是八月起的暑假,我回到合肥,叨扰口袋里的各位朋友,让他们在镜头前面聊天。本意是随后就剪出来,然而工作、论文耽搁,终于磨蹭到新年。做的粗糙,自己的许多想法也达成不了,只能勉强将素材揉起一个东西,起名《口袋零年》,交作业。我所感兴趣的,是口袋这样一间小书店,一年里做了两百多场活动,将阅读、音乐、诗歌、历史、科普、幻想以及关于各种奇妙的事物的话题蒸腾在那间小小的公寓楼里,形成了一个自己的独一无二的时空。
不流先生高中毕业便出来工作,在做宾馆服务员的日夜里每日阅读写作,而后又去书店里打工做店员,几乎只凭自己的梦便与一众朋友建筑起这样一个城市的精神地标。虽然不流先生的经历听起来太像一个励志故事,但我无意把片子拍成励志的模样,因为这与励志根本毫无瓜葛,这些朋友们不过是在有诗的地界游泳,在有音乐的时间里飞翔。
我刚开始拍摄时,他们已经寻得一处三楼的门面,要在小口袋的基础上,再添一间“大口袋”。而到今年,则听说他们已经在市中心繁华处又辟一处大场地,将一种好生活在合肥城里连锁下去。片子里,他们没有因开店的辛苦而做抱怨,抱怨周遭的不平坦是方便的,但路途中的尖刺并不因此移动了位置,口袋的朋友们是要默默将刺铲除的人们。
为给口袋的片子拍一些城市的景色作空镜,我在合肥城里逛了逛,我离开不过三年,然而它已经面目全非。已立起来的大厦,入云的塔吊运转的工地,以及刚建起框架却已弃置的楼,在城市四处蔓延、勃起。我忽然想,这座城市鼓足了气力,不过是要为百年之后建一座伟岸的废墟。而它现在以为这是力量与荣耀的标志。
■自工作、论文入侵生活,连免费的电影也不去看了,初到馆时那种坐在大银幕前时而灿烂、时而幽冥的激情统统不明原因地蒸发掉。然侯孝贤去年七月来办回顾影展的时候,还是将大师《悲情城市》、《恋恋风尘》、《海上花》等一众经典一顿饱看。影展的同时,研究生部将大师请到教室与我们交谈,侯导并非一个善言谈的人,他所说的东西,在《侯孝贤电影讲座》那本书里全部说过了,譬如他从沈从文自传里习得的电影气质、他年轻时不规矩的生活、他所相信的星座学说。后来馆里请一众理论专家围绕他,为他开了一场隆重的研讨会,馆里领导请他说话,他说的还是这些东西。大师好像准备了一套说辞,时刻准备应付他将面对的众人,而真正独特的东西,只能从他的电影里去寻。
这回影展同时还请来了台湾新电影教母,焦雄屏老师。焦老师理论底子深厚,又不乏电影江湖的闯荡经验,讲话更有底气,她讲自己掀台湾新浪潮,意气风发,意犹不尽。但我与同窗好友们在与焦老师的座谈之后讨论的,是台湾学者对大陆现状的理解的误解与片面,是一种外来者的锁孔里的眼光。焦老师在与我们座谈时,提到这两年她喜欢的大陆片,包括《到阜阳六百里》、《郎在对门唱山歌》等独立小制作,这些片在我和朋友们看来,虽则是国中独立电影里值得一提的,然从其艺术价值来说,并不见得有焦老师所捧的那般高。不久,在焦老师曾做过主席的台湾金马奖上,立意、手法、美学形式统统不值一提的《神探亨特张》大获全胜,这简直就是这种外来者眼光所闹的最大笑话。
■上学前,我曾估计,这三年学完,将回到原先的工作,不论是去杂志,或是去出版社,总归还会是做一个编辑。如今没有悬念地编起书来。上班之后,即刻恢复每日复印前一日的状态,日子整段整段,没有区别地滑过去,好像岁月的轮盘换了一个刻度大的,而旋转速度也更快,原来细微而慢的刻度盘早不敷使用。然而,生活里许多细节还是错失了。只有偶尔在夜晚回家的无人的路上,映着路灯的地面上突然窜过一只黑猫,才让我恍惚出这现实的世界,与情绪与感觉的世界暂时通灵。
高峰地铁像消化不良腹泻的肠道,一股一股飞驰出去。在高峰时刻的地铁系统里,感觉一股宏伟的虚火支撑着天顶不塌陷,人人取一股以拼命,而意欲怀抱冷泉的人,迟早被煮沸而灼伤。
有一天,我出一个地铁站的出口,两列长长的扶梯并排相向,我缓缓上升,旁边电梯上的人渐渐下降。我通向外面的光,而来者走入洞穴的光。
我终于不愿挤那每日挤不上去的地铁,面对整车整车面目不清的人们,买了自行车骑车去上班。
■今夏北京多雨,时常临近下班落下来,第二天白天太阳复出,中午过后乌云又翻滚回整个天空。工作中间出去抽烟,公司租住的低矮民房中间,走道狭小,为避来往行人,也为避雨,我退入屋檐下。墙角有蛛网,网中央捕捉了苍蝇、蚂蚁和水滴,蜘蛛远远躲在网的边缘。顺着墙继续望,则望见蜗牛在爬,努力伸着触角。这里一只,那里也一只,不一会随处都能望见。
第二日天晴了,吸烟时,仍望见蛛网,网内变换了猎物。顺着墙继续望,仍望见蜗牛。但它们都干涸了,凝滞了,死去了。壳身后,是一迹长长的银线拖着。这里一只,那里一只,许多迹银线就交织在一起,大太阳下闪着光。好像为蜗牛的死亡庆祝而举行的盛大仪式。
■人生苦短,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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