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殊途同归 （第三十九章 命运列车）
第二天清早，尹怀生从怀里掏出那张被他叠得整整齐齐的宣传单，按照上面的地址找了过去。
那天，天空灰蒙蒙的，没有一朵云彩。公交车载着尹怀生，笨重而缓慢地穿行于城市的街道上，向郊外驶去。外面的建筑由高大光鲜变得低矮陈旧，路边还有一片片待开发的空地，空气里有了股海的咸腥味儿。最终，公交车终于在一个小站停了下来。
尹怀生下了车，在路边站了会儿，坐了一个多小时的车，他有点恍惚。这是一片规划的新区，破落的居民楼上涂着鲜红的拆字，有些只剩下残墙断垣了，它们与新建立的写字楼混杂在一起，给人一种视觉上的突兀感。
沿着尘土飞扬的马路往前走，再穿过几个小巷，尹怀生终于到达了目的地。那是一栋陈旧的办公楼，灰色的楼身与城市的天色交融在一起，有种不真实感。尹怀生看了看天空，他觉得头有点晕。
他走进大楼，沿着扶梯爬到五楼。台阶的边缘有黑色的污垢，扶手漆迹斑斑，墙面变成了灰黄色，写满年代的伤痕。“这栋楼是不是也很快要被拆迁了？”尹怀生想。
走廊不长，很快他便来到一扇紧锁的铁门前，门上挂着一块写有“万创贸易有限公司”的牌子。尹怀生在门口停下，整理了一下衣领，轻轻敲门。过了片刻，门开了，原来铁门后还有一扇木门。门内站着一个身材中等，肤色暗沉，穿着笔挺西装的中年男子，他的目光里充满了警觉，细细打量了一下尹怀生，视线在他周围扫视了一圈，脸上浮现出平静的笑容，问道：“您有什么事吗？”
尹怀生有点尴尬，他不习惯隔着一扇门与人说话，他清了清嗓子，拿出那张宣传单，从铁门栏杆之间塞进去，说：“您好，我是来找工作的。”
对方再一次打量了一下尹怀生，这才打开铁门，让尹怀生进去了。里面是一间布置简单的屋子，墙上贴满了产品介绍，公司荣誉等画报。沿墙整齐排列着六张桌子。那人在最靠里的一张桌子前坐下，让尹怀生在他对面坐下。
没等尹怀生开口，那人先自我介绍起来：“我姓张，是我们公司营销部的经理，你就叫我张经理吧！我们公司主营一种新开发的保健品和保健器材，最近为了拓展业务，急需要一些业务员推广产品。我们主要是与一些医院和药店进行合作。你原来干过销售吗？”
尹怀生有点走神，他心中隐隐有些不安：“这个公司怎么只有他一人，而且显得神神秘秘的。”这样想着，他说道：“张经理，我没有做过销售。但是我能吃苦。我想知道贵公司的产品具体是什么？能不能看看样品呢？”
张经理爽朗地笑笑，说：“当然！”于是，他将尹怀生带到一排柜子前，指着柜子说：“这就是我们的产品。”只见里面整齐地陈列着印有××神字样的各种保健品和日用品。张经理接着说：“我们的产品是根据中医理念，纯植物提炼而成的，无任何危害人体的添加剂，对疾病预防和恢复，还有亚健康调理有非常好的作用。”
尹怀生点点头。看尹怀生若有所思的样子，张经理说：“我们主要在外面开展业务，这里只是一个负责接待的地方，别处还有办事处。做销售是很考验人的。要你能跑，能说，能拉关系，让别人信任你，才能信任你的产品。如果能做到这些，一两年就能挖到第一桶金，五年内赚到大钱都不是不可能的事。你知道，上海这个地方最不缺的就是机会和人才。你不努力，人家就把你踩在脚下。你够有本事，机会和金钱都是源源不断的。但前提是你想赚到钱，而且是很多很多钱。你想吗？”
说完，他用力睁着他那双不大但写满世故精明的眼睛，盯着尹怀生。尹怀生挪动了下身体，想摆脱这种被人洞察似的不舒服。
他的思绪在“钱”这个字上漂浮，他想到了那个闷热狭仄的阁楼房间，想到了白胖的房东不屑的神情，想到了那条在玻璃柜里熠熠发光的镶嵌着紫色水钻的项链，想到了大街上那形形色色鱼群一般的人们，像随即会把自己吞没一般，再想到叶婉秋蜜一样的笑靥，想到父亲那双写满失望和忧虑的眼睛，身体不禁抖动了一下。
“钱”这个字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尹怀生，他对它充满了渴望，这种想法在过去的他看来是嗤之以鼻的。他觉得现在所有的苦，所有的不甘都跟这个字有关。有了很多很多的钱，他就能深深扎根在这片土地上，不再像浮萍般被风吹得四散飘零了。
他深深点了点头，说：“我想要赚钱，多吃点苦都没有关系。”
张经理看了看尹怀生的毕业证书，问了他几个问题，尹怀生都条理清楚地作答。张经理脸上浮现出满意的笑意，说：“你是大学毕业生，又能说会道，长相也不错，应该是很有前景的。你只要跟着老板好好干，相信不久以后就会成为我们公司的业务骨干。对于刚入职的新员工，除了基本工资以外，还有百分之十的提成。级别越高，提成越高。”
他转到尹怀生的背后，拍拍他的肩，说：“我在公司干了三年了，从普通销售升为经理，收入也翻了好几倍，今年刚买了一辆汽车，我相信你也行的。”
在那个年代，汽车是有钱人的标志，尹怀生的眼前浮现起一片美好的前景，欲望的藤紧紧缠住他的内心。像一个呆在幽暗井下的人一般，张经理的话像从井口垂下来的一根绳子，给了他通向光明的希望，他不顾一切地抓住了那根绳子。
尹怀生望着张经理，坚定地说：“只要能赚到钱，我一定会好好干！”
就这样，他迅速签下了合同。对于一个渴到极致的人来说，毒酒也会被当作甘霖。
签完合同，张经理简单地向尹怀生介绍了公司的基本情况和销售流程。他看了看钟，说：“我马上要去见一个客户，老板也在，我正好带你过去一起见见他们，熟悉下业务吧！”
尹怀生点头。他们迅速下了楼，钻进一辆银灰色的面包车，伴随着车身的一阵颤抖，汽车启动了，向前方急速驶去。尹怀生看着外面的景色，天仍然灰蒙蒙的，工地上扬起一层层尘土，他任凭思绪纷飞，前方的路越来越窄，对于未来，他一无所知。此刻，他的内心却出奇的平静，他忘了期盼，也忘了担忧，他只是任凭命运这辆列车，将他带往他不知道的地方。不知是车窗外的景色太单调，还是他太累了。他闭上眼睛，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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