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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咚咚咚】
咚咚咚,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
每到午夜时分,咚咚咚的声音准时响起来。就是这声音已经送走了五任住户,每一任住户在这栋小楼里居住的时间越来越短,售价越来越低。而且空置了好几年,最后一任房主最近缺钱,又不得不挂出售楼信息,可莲花镇居民几乎都是常住人家,要是能卖早就卖出去了。房主将价位一降再降,简直就是赔本大甩卖跳楼酬宾的架势,以期吸引外乡人的眼光。
程老板陪着客户付老板看一个废弃的厂房,准备翻修,遇到了在那里借住的两个大小伙子,空地上还堆满了被兄弟俩捡来的各色垃圾。两个小伙子穿着像乞丐,衣服不合身,颜色也奇怪,显是从垃圾桶里捡的,看这废弃厂房,屋顶破败,连遮风挡雨都不能到位,还提什么卫生条件,四处漏风的情况下还散发着一股奇怪的味道,两个小伙子个子不小,就是瘦骨嶙峋,显然是营养不良。付老板觉得晦气,他买下这厂房想要翻修后做标准厂房出租的,三个月没来,咋就让这两个花子给占了呢,抄起一根棍子就往外赶他们,嘴里骂骂咧咧,“这么大两个男人,不干正事,自甘堕落。”哥哥护着弟弟,挡住打来的棍棒,身上的衣服本就比较糟腐了,一棍子下去,一条条地裂开,像彩旗一样迎风飞扬,这下哥哥不干了,玩命似的拉着付老板的棍子,邋遢头发下露出猩红的眼睛,弟弟比哥哥略矮一点儿,见哥哥拼命抓着棒子一头儿,他也毫不含糊,直奔付老板。付老板没想到两个叫花子还跟他拼上命了,简直就是亡命徒的样子,一时愣怔住了,程老板急叫“老付,快松开!”又拉了付老板一把,堪堪躲过了这一拳,弟弟身子斜横着跑出几步,哥哥抓着棍子踉踉跄跄后退几步,差点跌倒。稍微稳了一下,兄弟二人汇合到一处,作势又要和付老板拼命。付老板懵头转向,自己的厂房被占,占领者竟比自己还强横,这是什么事儿啊!程老板是沙石厂的老板,付老板是他的客户,今天本是来看一下厂房,粗粗核算一下沙石的使用量。生意场上的朋友,本没有什么深交,可今天这事儿叫自己碰上了,付老板如果出事,自己坐视不管,生意就黄了,况且即使没有生意,遇到这种情况他也做不到真正的坐视不管。
眼见着两个花子一左一右就要把付老板夹击在中间,而付老板像是被施了魔法定住不动,也没有自卫的动作,程老板急忙喊道,“两位小兄弟住手,咱们有话好好说。”见兄弟二人停住脚步,赶紧继续道,“这位是付老板,这个厂房是他的啊,他是个急性子,见你们二人在这里安了家,这不就急了,没说清楚,就……误会、误会。两位小兄弟是哪里人啊,怎么住在这里了?”
兄弟二人对视了一眼,然后齐齐摇摇头,程老板一个头两个大,看上去两个人不傻,但是语言沟通能力很弱。他耐着性子,循序善诱,废了老鼻子劲儿才让兄弟俩做了一个磕磕绊绊的自我介绍。哥哥叫孽大胆,弟弟叫斗大胆。两个人到处流浪,前不久发现了这个好住处,就安顿下来,没成想很快主家就来了,看来又得搬家了。虽说语言沟通有些障碍,他们倒也通情达理。听明白程老板的说明,他们就开始收拾家当了,在程老板看来是垃圾的东西,比如漏着棉絮的褥子,破了大洞的被单,他们当成搬家的必需品往编织袋子里塞了个满满当当。
程老板不觉动了恻隐之心,心里有个不成熟的打算,正要再开口相问,旁边的付老板,晃了晃脑袋,好像神游到十万八千里之外的孙猴子元神回到了一根寒毛打造的替身身上,终于元神归位了。“老付,你没事儿吧?刚才眼看着要吃亏,怎么都不动一下?”“刚才看到猩红的眼睛,那个拼命的眼神,让我想起了——黄半仙。”“黄半仙是谁?”“你听说过那个小楼儿的事情吧?”“哪个小楼?”“就是那个老是半夜响起咚咚咚的声音,闹鬼的小楼儿。”
付老板说着惊恐地朝四下望了望。程老板第一次见到一向强势的付老板的这一面,心中着实好笑,但见付老板惊恐慌张又加上刚才的反应以及提到的黄半仙,程老板的好奇心也被吊起来了。见花子兄弟俩打好两个编织袋的包裹,熟练地一人背上一个就要往外走,一看就知道他们常换地方,程老板来不及八卦黄半仙,忙问,“唉,小兄弟,看外面这黑云压顶的天儿,你们去哪里住啊?”有多少年没有人关心过他们一句,他们已经不记得了,自从被堂叔赶出家门流浪,他们走到哪里都是被人厌弃的,今天这位在他们看来冠冕堂皇的大人物叫了他们好几次小兄弟,现在还关心他们去哪里,心里泛起了多年没有体验过的情绪——感动。还是哥哥开口简短地回了句“还回桥洞”。要下雨了,住桥洞多危险。程老板的恻隐之心又起,“下雨天桥洞怎么住?”他扭头看了付老板一眼,眼神好似在询问,能不能让他们再在这里住一下?付老板脑海里还残存着黄半仙和孽大胆眼神的重影,他只觉得毛骨悚然,恨不能让眼前这两尊神立刻消失在自己的地界,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表示坚决不同意。小兄弟二人看着对面二人的眼神和动作,步调一致地抬脚往外走。“别走。”程老板喊道。兄弟俩回头看他,觉得这人比较友善,就是婆婆妈妈地磋磨着他们仅剩不多的一点儿自尊。程老板此时有点后悔他刚才的冲动,但不知为什么,如果不阻止他们下雨天去住桥洞,他觉得自己会后悔,会良心不安。既然喊住了他们,快速地脑海里过了一遍说道,“这样,付老板这里要整理厂房,你们终究不能再住了。要不我带你们去我的沙石厂吧,那里还有间空屋子,看你们这么大了,这……”他伸手指了指两人刚才住过的地面,还有他们身上的破烂行李和邋遢糟糕的浑身上下,不知道该怎么措辞,然后换个话头儿,“看你们也不小了,到我厂里收拾一下,再看以后干点什么,好自食其力?”这回轮到这花子兄弟俩懵了,好半天没有反应过来程老板的意思,渐渐明白后,二人对视,弟弟直摇头,眼神里充满惶惑无助,哥哥也有些不明所以。这些年他们遭受的只有排斥,这样赤裸裸的善意倒让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哥哥到底成熟些,没有像弟弟上来就想逃避。内心斗争了半天,好似下了决心,紧紧拉住弟弟的手,用像是给自己打气的声音说道,“怕什么,我们什么都没怕过,鬼都不怕,还能怕人吗?要不咱们就不是孽大胆斗大胆了。”“你明明也怕的。”斗大胆小声地说,只有他们兄弟可以听到。孽大胆拍了拍胸脯,又拍了拍弟弟的肩头,或许今生就只有这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他决定带着弟弟去试一试,虽然未来充满未知。孽大胆转头冲程老板微微点头。
程老板见他们同意了,心里也说不上什么滋味,有一点后悔,有一点欢喜,有一点担忧,还有一点满足,总之五味杂陈。见他们没有放下行李的意思,程老板说,“这些都用不着了,扔在这里吧,到我厂里,我让人给你们准备生活用品。”兄弟俩想了想就听话地放下了,不过又在里面摸索半天,掏出一根破笛子,很是粗陋,看上去也很陈旧。程老板心想这应该是他们的念想,也不急着询问,就领着他们往厂外走。付老板急了,一脸不可置信地问程老板,“老程,你真要带他们去你厂里安置?”“不然呢,老付?真要出了事儿,顺藤摸瓜找到你这厂里,不也麻烦?”程老板顺道卖个人情。“行,我心里有数了,晚上咱们喝一杯,我请客,今天见到他们,让我想起黄半仙,心里总怪怪的,不踏实。不喝一杯,我今晚怕睡不着了。”程老板想了想说,你得给我时间把他们俩安顿好。
程老板继续带着孽大胆斗大胆往厂区外面走,付老板看着兄弟俩扔下的破烂就堵心,暗想得找人赶紧清出去,抬头看看乌云密布的天,加上刚才受的刺激,他一刻也不想自己呆在这里了。三步并作两步,比程老板他们更早上了自己的车,嗖得一声窜了出去,很快一转弯就消失在三个人的视线中。程老板哑然失笑,刚才拎着棍子要打人的那劲儿呢?到底是什么让付老板如此惊慌失措,这个谜团在程老板的心里越来越浓。
他拉开车门,让兄弟二人上车,二人局促着在车边扣着脚,迟迟不肯上车。“现在我也没衣服给你们换,别怕弄脏,明天我正打算去洗车呢。快上去吧,早点儿到家,早点安顿下来。”听到程老板这么说,他们才犹犹豫豫地蹭上了车。上了车,也不敢坐实,就屁股挨着一点儿座位边缘,紧张地看着前方,哥哥右手死死抓着那根破笛子。程老板在后视镜中看到他们的样子,觉得可笑又可怜,又暗想虽被社会抛弃了,可终归是两个善良的孩子,此刻他又坚定了原本摇摆的想法,只是要好好想想怎么跟美竹讲这件事儿。
半个小时后,他的车驶进了沙石厂,老板娘美竹从一个挂着财务室牌子的办公室出来迎接丈夫,本想询问下生意谈得怎样,不料除了丈夫,还有两个黑黢黢邋里邋遢的叫花子一起下了车,一看就是有年头儿的流浪汉,身上还散发着奇怪的味道,美竹震惊在原处,不光老板娘,所有看到的员工全都停住脚步,对他们行起了注目礼。斗大胆不安地拉着哥哥的胳膊,孽大胆带着弟弟流浪十多年,别人看他们的怜悯眼光也好,鄙视眼光也好,还有嘲弄也好,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好似他们是闯入正常世界的怪人一样让他觉得难受,他觉得自己的脸颊滚烫,肯定红到了脖子根,但是他脸上黑乎乎,还有一层薄薄的皴,别人倒也看不出他曾脸红过。
在丈夫的语言加眼神的催促下,美竹心不甘情不愿地给他们去翻找了两套尺寸差不多的衣服,程老板周到地到洗澡间教他们开关水,告知他们洗发水、沐浴露的存放位置和使用方法,最后还给他们每人分配了一条新毛巾。哥儿两个脱下来的脏衣服就直接扔到垃圾桶了。
在他们洗澡的时候,美竹迫不及待地拉着丈夫问怎么回事,程老板尽可能言简意赅地跟她讲述了下午的奇遇。美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最后只问了一句,“以后你打算怎么安置他们,一直跟着咱们吗?”“先干着小工,慢慢让他们自立,也算一件功德。”美竹心想,说得容易,事已至此,人都来了,她也没再多说。
等兄弟俩洗好澡,从里面出来,院里的所有人又齐齐向他们行起了注目礼,斗大胆依然有些不安地拉着哥哥的胳膊,孽大胆对众人的眼光依然不适,只是他感受到了众人的眼光和刚才有些不同,好似有点惊艳的意思。
像是魔术,他们进去前和出来后就是两对不同的人。洗好之后,穿上得体的衣服,面庞白净,五官周正,蛮帅气的两个小伙子,就是头发长得不合时宜。程老板找来电推子,快速地给他们理了个发,然后让他们照镜子,他们看着镜中的自己,回想着以前在河水中的倒影,开心早已超过了不安。
高兴之余,斗大胆主动把他们带来的破笛子洗洗干净,才进入程老板给他们兄弟二人准备的宿舍,左右各有一张单人床,中间抵墙一张长桌,可以两人共用。
弟弟习惯性地粘在哥哥旁边,于是他们并排坐在左侧的床上,程老板坐在右侧的床上,美竹也紧挨着丈夫坐下。想问的问题很多,一时间不知道从哪里问起,还是美竹先开了口,“你们家是哪里的?”兄弟俩齐齐摇头,他们记不得了。程老板问,“你们姓什么,原名叫什么还记得吗?”兄弟俩又齐齐摇头,哥哥开口说,“小时候,很多人叫我孽大胆,叫他斗大胆。我们也就一直这么叫着了。”对面的夫妻二人对视了一眼,程老板下午时对这名字的由来就很好奇了,只听美竹脱口问道,“为什么这么叫你们?”然后在孽大胆不顺溜的叙述中,他们听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故事。孽大胆的遥远记忆里,原本他们有一对疼爱他们的父母,大约十三年前,孽大胆五岁,斗大胆三岁,出去拉活儿的父母有一天再也没有回来过,跟着堂叔生活了两年,后来堂叔去哪里买了房子,没有带上他们,从此他们成了流浪儿。村里人起先还偶尔接济他们点吃的穿的,时间长了,大家都不想给自己增加负担,于是他们到处捡野果,很多时候还和猪狗抢食;有次饿得厉害了,孽大胆拿石头斗大胆拿木棒打死了一只正在吃食的饿狼,然后烤了吃;村民办丧事坟头上都会有贡品,他们就等晚上没人了,去拿着吃了,享受一次饕餮盛宴,渐渐地,村民们就送了他们孽大胆斗大胆的名号。自从被堂叔赶出家门,他们居无定所,农民闲置的猪圈、茂密的树冠、河床干枯的桥洞等等都曾成为过他们的住处,前段时间发现那个破工厂没人,为这个平整的住处,兄弟俩高兴了许久,没想到今天又被赶出来。
原本美竹对丈夫拉回来两个叫花子心生不满,可听了兄弟俩的遭遇,她的母爱开始泛滥,转身出去,收拾了一桌饭菜让人摆在了兄弟俩宿舍的桌子上。两个大胆儿现在一点胆大的样子都没有,紧张、扭捏,腿脚手都无处安放的样子。美竹又温柔地劝慰了几句,两个人才不熟练地拿起筷子吃饭,吃了没两口,兄弟两人的眼泪就吧嗒吧嗒掉到了饭碗里。
程老板到达付老板定位的饭店时,付老板用茶水都快把自己灌饱了,见到程老板好一通抱怨,程老板不得不解释半天。程老板看时间不早了,点好菜,就单刀直入问起付老板下午为什么恍惚,黄半仙是谁,孽大胆怎么就让他想起黄半仙了。付老板在“漫长”的等待中早已打好了腹稿,要一吐为快。
“2007年我买了一块地,找人给我造房子,你知道那时小圈子里都迷信嘛,有朋友推荐了黄半仙给我看风水,那人还真是与众不同,看上去仙风道骨的,他不光会看风水,还做泥瓦匠的活儿,他后来就给我做泥瓦匠顺道监工,我多给些钱。可房子造好,我们搬进去住,第一天半夜,就有咚咚咚的声音响起来,开始家里人也没寻思是自己家里,后来发现天天响,还发现每天都是半夜十二点。”付老板的思绪好似回到从前过,眼神悠远,“开始不放在心上还好,后来咚咚咚的声音一响,我老婆就睡不着觉了。天天萎靡不振,浑身上下不舒服,看医生也看不出什么。孩子们放假回来,开始还兴奋地搞什么科学探秘,结果那天我女儿说她看到了两团人影,可那天正是七月半啊,大半夜你说吓人不吓人,然后我们连夜就搬了家。后来我想找黄半仙看看怎么回事儿,之前也是让他看过的嘛,可人找不着了,说是去香港了。我想找别人看,我老婆不让,怕找别人传出去不好,就挂了个比市场价低点的价格卖出去了。买家两口子乐呵呵地觉得捡了个大便宜,听说现在又挂出来,白菜价了都。”
“原来那个小楼是你家建的啊,听上去黄半仙有点问题,可他跟你有什么仇怨吗?跟孽大胆又有什么关系。”
“造房子前不认识,肯定也没什么仇,那俩个花子流浪这些年应该和黄半仙也没关联,时间对不上,但是今天下午,孽大胆那个发狠的眼神就让我一下子想到了黄半仙,我记得房子造到一半的时候,和他有过一次争执,他当时的眼神就和孽大胆下午的眼神很像,后来有人来送材料,他也跟我道了歉,我也就没当回事,后面合作很愉快。”
“那声音是真的每天准时响起吗?”
“那还有假!要不我怎能便宜卖?那可是我造来养老的房子!”
“听说第三任住户说没问题嘛,卖给第四任的时候没降价呢。”
“听说有这么回事儿,可第四任住户没多久就大降价卖给第五任了呢。你不信?咱今晚去看看!”程老板不信,付老板就觉得恐惧还只在自己心里。就像是有人看恐怖片心里害怕一定要讲给别人听,无非是转移恐惧,下家被吓到了,上家的恐惧才会减少,下家不屑或者不信,上家的恐惧非但不减少还会增加。因此,付老板说什么都要程老板跟他去看看。
程老板今天的经历属实魔幻,又被吊着胃口,既有这奇遇,那就去探个究竟吧,“我听着也怪吓人的,要不我回去叫上大胆兄弟俩,他们野外生活这么多年,这方面见识比咱俩多,还能仗个胆。”
一行四人来到莲花镇的小洋楼前,付老板感慨万千,本是要盖来养老的房子……可惜啦。手表指针才到十一点半,付老板和程老板紧张地等待着。孽大胆斗大胆坐在后排,神情自然,还带着点儿兴奋。
咚咚咚,那个声音又响起来。
付老板看着程老板,眼神好似在说,真的吧!你还不信!他一时间竟然忘了害怕。程老板不用付老板提醒,第一声咚响起他就听得真真切切,现在每一根汗毛都立起来,右手紧紧地抓着门把手,身体绷得僵硬。
孽大胆斗大胆在后排也听到了声音,他们专注地侧耳听着,过了一会儿,一向粘着哥哥的斗大胆竟要开门,自己下车去,被程老板喝止,“别下去。”声音微微有些发抖。
“那你叫我们来干嘛?”
“我……”
斗大胆还是下了车,孽大胆紧随着弟弟,左手抓着那根随身携带的笛子。付老板有点儿莫名的激动,好似那层致命的面纱就要被揭开。程老板现在比其他三人更紧张,想要下车陪一下兄弟俩,可是拉不开车门,挪不动腿。
原本清冷的月光照耀着三层欧式小楼儿,阴影处透着一片阴森,再配上咚咚咚的声音,更加诡异。坐在车上的二人觉得自从大胆兄弟下了车,周围的气氛突然变了,周围好似披上了一层温柔的面纱,像是母亲轻轻抚摸着初生婴儿的慈祥和煦。他们两人的恐惧减轻了一点儿,也不想第二天被年轻人笑话,于是也都下了车。
他们刚下车,就见斗大胆站在墙根,好像准备要扒着墙头翻进去,付老板又惊又怕,程老板拖着有点儿绵软的腿走上前,拉住他,“这是……这是私宅,你不能进去。”其实自从听到声音,又感受到空气中的变化,他心里已经认定这是鬼宅,但他不敢说,只好改口“私宅”。
一阵粗陋的笛声响起,小楼儿里的声音弱了,偶尔有轻微的咚咚咚响起,连付老板都不觉得怕,听上去像是给破笛子声音和声似的。孽大胆的笛声停下来,周围也随即沉寂下来,天地静谧,好似了无他物。过了片刻,院子里响起来密集的咚咚咚的声音,付老板程老板拉着孽大胆斗大胆跌跌撞撞回到车上,锁上车门,防止他们两个再想下去。
付老板过了许久才发动车子,慢慢把车开走。斗大胆啪嗒啪嗒掉眼泪,孽大胆揽住了弟弟的肩。注定今夜无眠,付老板干脆把车子开进了程老板的沙石厂。
兄弟两人坐左边床,付老板坐右边床,程老板拉把椅子坐中间。
“你刚才在车上为什么哭?”
“为什么觉得难受?”
“不知道,听到那个声音就觉得难受。”
程老板无奈,继而问哥哥,“你当时为什么要吹笛子?”
“就是想要吹。”
程老板更无语了,付老板终于思路清楚了,“你吹笛子后,里面明显有反应,这很奇怪,你的笛子哪里来的?”
“应该是小时候爸爸给做的。”
“我可以看看吗?”
孽大胆把笛子递给付老板,程老板凑上来看,这就是随意砍了根竹子,然后通了几个洞而做成的笛子,很粗糙,很陈旧。尾端歪歪扭扭刻着几个字“刘云珩”“刘雨珩”,“刘云珩”比“刘雨珩”稍稍陈旧一点儿。
程老板疑惑地问,“你们姓刘?”
兄弟俩齐齐摇头,他们不记得了。问了也是白问,倒是把这名字说出口时,刘云珩这个名字程老板觉得有点熟悉,想了半天又想不起来谁家孩子叫这个名字。
付老板只觉得匪夷所思,也不怕被笑话了,直问道,“刚才你们真不怕吗?”
孽大胆斗大胆齐齐摇头,他们不但不怕,总觉得有一根看不见的细绳牵绊着他们,他们还想去看个究竟,哀求两位老板再带他们去,斗大胆说他喜欢那座房子。付老板闻言,嘴角抽了半天。
程老板说,以后他们总得有个正经名字,这笛子上有两个好听的名字,以后叫哥哥刘云珩,弟弟刘雨珩。兄弟俩当然没有异议。
再聊不出别的,新晋的刘云珩刘雨珩主动要求睡在地上,让付老板和程老板一人睡一张床,他们能安安稳稳睡在窗明几净的屋里已经是极大的改善了。
之后一个月,程老板让刘云珩刘雨珩在他的沙石厂干活儿,管吃管住给工资,拿到工资,兄弟二人开心地要跳起来。然后又时不时去缠着程老板带他们去小楼儿探秘。程老板被缠得无法,内心深处的那点好奇心又隐隐作祟,有天他终于打了卖房中介的电话。卖房中介一听是这栋房子,生怕客户跑掉,第一时间约房东。见面后,程老板说有两兄弟想要看房,最好能给一天的时间,房东警惕起来,坚决不同意,只能中午看,看中了,必须全款付款过户。
程老板无法,带着刘云珩刘雨珩去看房,院子里一派荒芜,毕竟好久没人居住了,除此之外,房屋质量、格局都没得说,兄弟俩看得很向往,不过他们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看了好几遍,也没有找到可疑的地方,脸上不免流露出失落的表情。房东和中介在旁边卖力地介绍着这栋房子的优点,刘云珩刘雨珩充耳不闻,刘云珩又拿出笛子吹了半天,可没有听到那天晚上那样的回应。
刘云珩刘雨珩后来还真异想天开地想买下这栋小楼儿,此时他们经过几个月的社会驯化,已经对钱有了概念,他们这几个月干活儿领的工资不够,只是这房子也确实便宜,再挣一段时间,将将就够了。不过,涉及到交易,他们没有身份证,这成了障碍。程老板此时觉得自己这回真是招惹个大麻烦,没办法送佛送到西,开始想办法证明他们的身份。
证明刘云珩刘雨珩的身份实在有些麻烦,付老板对此异常热心,和程老板出于第一直觉的缘分想要让兄弟俩安顿下来不同,付老板有着十三年的心结,因为这两兄弟的出现,他好似看到了彻底打开心结的希望。
首先按照刘云珩刘雨珩记忆中流浪的大致范围内,他们四处打听有刘姓居民的村庄,还真是不少,然后又询问村民十多年前村里是否有孽大胆斗大胆两个小孩儿,慢慢把范围缩小在两三个村子了,才带着刘云珩刘雨珩挨个拜访村子。
在刘洼庄,刘云珩刘雨珩终于露出了那种久违记忆的感觉,付老板程老板也随之高兴起来——终于有点进展了。
程老板指着一处有些破旧的院子感慨万千地说,“看,很多年前我来过这家喝酒,可惜啊……”刘云珩刘雨珩带着探究的目光看着程老板,等着他的后半句,“可惜,那个朋友后来再也没见到。”刘云珩在心里切了一声,又看着旁边的砖瓦房,有些影影绰绰的记忆是发生在那个院子里,堂叔开始对他们还好,但堂婶时常抱怨堂叔做了错误的决定,而后他们就经常被打骂,直至撵出家门,大门也上了锁……而今这里大门半敞着,大概是有了新住户。
刘云珩正盯着大门发愣,吱呀一声,大门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中年男人,面色黝黑,身材精瘦,两只眼睛不大,滴溜溜的,看上去一副精明的样子。看家门旁边站着四人,不是本村人,两个年轻人的目光直勾勾的有些吓人,他内心防备,戒备着开口,“你们什么人,到我们村干什么?”
程老板笑着问,“我们是来给这哥儿俩……那个,请问你们村支部怎么走,我们有事找支书。”
精瘦的男人给他们指了方向,看着几人的背影若有所思,然后回家上了门栓。
刘洼庄的支书,得知四人的来意,又拉着兄弟俩上上下下看了一个遍,又有笛子作证,老支书直说“像,错不了”。他开具了证明。“看到你们平安长大太好了,现在还遇到了好人,真为你们高兴。唉,当年你们堂叔走后,村里也没有哪家留下你们,有一半村支部的责任,对不起啊!”老支书的言语诚恳。刘云珩刘雨珩也不介意,他们知道,当时的村支书不是眼前这位。“对了,你们堂叔过了几年又回来了,只是你们堂婶回来后神神叨叨的,要不带你们去看看?”
刘云珩刘雨珩本不想去,可付老板现在对兄弟俩的一切都特别感兴趣,在旁边不停地鼓动,程老板有一种感觉呼之欲出,也敲着边鼓。
于是,五人又回到了刚才驻足的地方,刘雨珩刘雨珩只是倔强地低着头。老支书敲了半天门,又喊了好几嗓子“刘海”,刚才那个精瘦男人才又开了门,刘海对支书还算恭敬,只是眼睛恨恨地瞪着付老板,付老板觉得莫名其妙,老支书说,“刘海,你看你这两个大侄子长这么大了,又回来了,让他们认祖归宗总是好的。”刘海看着两个年轻人五味杂陈,还是打了招呼,但好似没有让他们进门的意思。老支书拉下脸,刘海才勉强让一行人进了家门。
刘云珩所剩不多的记忆力,这个房子比他们住在这里时更破败了,只是堂叔为什么又回来了,他从刚才在心里就有个疑影。
刘海妻子眼神呆滞,对来客也不招呼。刘海轻声跟她说,“老大老二俩小回来了,长大了。你别再老想着报应了,你看看他们。”刘海妻子眼睛里终于有了一点儿光。看了半天,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然后又号啕大哭,整得坚持带他们来的支书倒有些尴尬。又哭又笑完了,刘海妻子终于有些正常了,抓着俩侄儿的手,不停地说“对不起”。至此,刘海见妻子终于好些了,十多年的愧疚和忏悔让他对着众人讲了他们的过往,当年堂哥堂嫂拉活儿,狠命地干活儿就是要攒钱准备造个新房子,让俩儿子生活好些。可那天再也没回来过,一来他们是和两个孩子关系最近,二来他们对堂哥攒下来的那笔钱起了心思。养了侄子两年,实在嫌麻烦,又听说莲花镇上有个小楼价格便宜,他们想着都过两年了,堂哥堂嫂再也不会回来了,就拿着他们留下的那笔钱,自己稍微添了些就去买房子了。说着又恨恨地剜了付老板一眼,已经恢复些正常的刘海妻子,见丈夫的眼神有异,她也定定地去看付老板。
突然,她跑过去照着付老板的脸就一巴掌,付老板腾地站起来,举着手,“你”了半天。刘海苦笑又有些幸灾乐祸,“付老板,我们都想起你了,你是贵人多忘事,当年你把闹鬼的房子卖给我们,还说得跟我们占了多大便宜似的。买了那房子,唉,天天半夜咚咚咚地有响声,我老婆都被吓傻了,她现在打你一巴掌也不为过吧。”
付老板嘴角扯了扯,露出一丝苦笑,这是被打了还得喊声好啊,他虽性急有时候还强横,可终究不能跟一个半傻的女人真计较,况且当年自己确有隐瞒,这何尝不是因果呢。
程老板只觉得匪夷所思,此时他终于确定哪家孩子和刘云珩重名,就是刘洼庄的朋友刘江,也就是刘海的堂哥。眼前的刘云珩就是自己记忆深处的刘云珩,他小时候自己还抱过他,后来朋友突然失联,这些年就淡忘了,他也终于知道为什么在付老板厂子里冲突那天,自己鬼使神差地把俩个叫花子带回家。
“这奇缘哦。”程老板自言自语。
既然聊开了,彼此间就互通了信息的有无。刘海惊奇于刘云珩刘雨珩对那所房子的执着,而付老板踏破铁鞋无觅处,这段时间他一直想知道传说中的第三任房主没有闹鬼的故事,现在从刘海嘴里得知,他后来把房子便宜转手给了黄翔,也就是付老板嘴里的半仙儿,这下付老板震惊得非同小可,当年他找了好久黄翔找不到,竟然他还经手过自己的房子!
付老板催着刘海找合同找黄翔的联系方式,刘海的好奇心也被带起来,找出来泛黄的合同,电话打了很多遍,都是无人接听。以后数日,他们分别打也都打不通。
刘云珩刘雨珩办理身份、买房子这事儿按部就班地进行着。知道是故人的孩子,还经历那么多磨难,程老板坚持要补一部分购房款给他们,可他们兄弟二人坚持要写欠条,以工还债。双方为此还拉锯了一阵子。
距刘云珩刘雨珩回归社会一年多的时间,他们用极低的价格买下了莲花镇上哪所坊间传闻许久的小楼儿,中介和第五任住户都如释重负。
八月十五,小楼儿迎来了他们的第六人主人。
刘云珩刘雨珩收拾了大半天,把美竹给他们准备的生活用品一一铺好。晚饭后,兄弟俩在圆桌上摆上月饼,一边一个坐在藤椅上,举头望月。
“哥,你说我们能住久吗?”刘雨珩的语调里好似张着一张帆,在冒险的海面上呼啦作响。
“当然,我们是谁,死神都怕我们,不然小时候就把我们收走了。你看我们睡坟头、睡桥洞、睡宿舍,现在都有这么漂亮的小楼儿了。只是……”刘云珩的语气里有些伤感。
“只是什么?”
“唉,我们的父母,他们到底在哪里呢?他们要是能见到我们现在的样子多好。”
“嗯,今天是中秋节呢。”
大喜的乔迁之日,大好的月圆之夜,二人心情哀凄。和传说中的小楼氛围忽然吻合起来。
付老板程老板在家吃过团圆饭后,竟不约而同地来到小楼儿,二人既忐忑又兴奋,等着看一场好戏,或者第一时间看到面纱底下的迷雾。
等他们进入家里,看到情绪低落的兄弟时,倒吓了一跳,彼此看一眼,他们读懂了彼此的眼神:不会第一天就怕了吧!
他们甚至有些后悔了,心里的退堂鼓嗡嗡响。一番挣扎后还是都留下来。
咚咚咚,那个声音又响起来。
圆月就在头顶,天气有些凉了,院子里的草上结满了露珠,每一个露珠上都有一盘圆月。咚咚咚的声音就在院子里响起,每一个露珠上的圆月好似都晃了晃。
刘云珩拿起笛子,又吹起了上次那个简陋的曲调。咚咚咚的声音又像上次一样和笛音和起来。
“真是闹鬼唉。”付老板嘟囔一句。
吧嗒一声,刘雨珩听着和音,眼泪掉到了地上,咚咚咚的声音突然停了,屋里的灯也都灭了。刹那间,有两个人影轻飘飘地立在四人面前。
付老板程老板齐齐向后。
刘云珩刘雨珩齐齐向前!
兄弟二人和对面的一男一女对望了半天。
“云儿,小雨,是你们吗?”女鬼先说话了,听上去声音很年轻。
刘云珩泪雨滂沱,他对父母还有些印象,这分明是父母失踪前的模样!
“妈。”他向前半步,好似抱住了女人。而在付老板程老板看来,他们只是抱住了一个影子。
听到刘云珩喊妈,程老板借着月光看了看,是刘江夫妇俩年轻时候的模样。现在他也不怕了,但也没有上前打扰阴阳两隔,久别重逢的“一家四口”。
“我们被困在这里,不肯转世,就是为了等你们,今天终于等到了。爸爸妈妈不是不辞而别,从没有抛弃过你们。”
鬼影夫妻轻飘飘地站在那里,看着长大成人的两个儿子欣慰地又哭又笑。
付老板不像程老板能忍着,他看“一家四口”絮絮叨叨,可就是没人说重点。于是他开口问,“你们怎么会困在这里的?”
没等回答,大门响起了敲门声,“开门,我来了。”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响起来,来人正是付老板找了多次而不得的黄翔。
黄翔见到众人没有一丝吃惊,嘴角的上弯弧度像是对众人的嘲弄,转头面向付老板,“我知你当年就找我解惑,刚才你的问题我在门口也听到了,他们是我杀了困在这里的,当年气盛,又有些术数在身,与你争执,冲动下起了杀意,他们送材料撞了来,破了你的必死运,我的杀意必须有人命来填,不然必会反噬,杀了他们埋在你的院子里,他们的怨气必扰得你们不得安宁,也算报复你。我实没想到有如此机缘,圆月的午夜,有至亲泪水滴在他们正上方,使得他们冲破困界。而他们一旦冲破困界,我也必须出现在这里做个了结,不若当年无牵无挂。”
付老板期盼已久的答案摆在了他的面前,此时倒很难接受了,就因为他和黄翔的争执,害了刘江夫妇的性命,他怔怔地看着黄半仙,恶狠狠地说,“你个恶魔!”黄翔端着微笑,看上去比那鬼影夫妇还瘆人。
而黄翔不理会付老板的咒骂,转而对着刘云珩刘雨珩一揖到底,“最对不住你们两个,好在兜兜转转你们成了这里的主人,也该如此。”
刘云珩刘雨珩听着黄翔的叙述,开始发愣,此时已经完全明白过来,眼前这人就是杀害父母的仇人,他们抡起拳头就打过去。
“旧也叙了,终归人鬼殊途,我们的案子也该下去消掉了。”随着黄半仙这句轻飘飘的话,他人消失了,随之消失的还有刘江夫妇的影子。刘云珩刘雨珩的拳头便只打中了空气。
任刘雨珩跪地大哭,眼泪像珠串似的砸到刚才的地板上,任刘云珩那粗陋的笛声吹破了天,他们再也没有收到咚咚咚的和音。兄弟俩抱头痛哭,程老板后悔刚才没和昔年的朋友打个招呼,付老板想要安慰,又不知从何开口。
第二天,刘云珩刘雨珩刨开地砖,挖出了父母的尸骨进行了安葬。被害者找到的同时,施害者也出现但又随即消失,唉,这事儿……
后来辗转得知,黄半仙有一个女儿,当刘江夫妇冲破他设置的困界,他可以不用出现,只是他的子女要替他还寿,为了女儿,他只好自己来承担当年种下的恶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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