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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自己最满意的小说、当代短篇神作《职业》的魅力何在?

汪曾祺自己最满意的小说、当代短篇神作《职业》的魅力何在?

作者: 寒冬夜行人2018 | 来源:发表于2018-11-17 23:24 被阅读58次
    汪曾祺自己最满意的小说、当代短篇神作《职业》的魅力何在?

    汪曾祺是当代最重要的短篇小说家之一。也是一位伟大的文体家。在我看来,当代汉语写作中,书面文功夫最好的作家就是他(顺便说一句,我心目中排第二位的是贾平凹,可能有很多人不解,有机会另外写文说明)。

    汪老一生写作了许多脍炙人口的作品,但他最得意的作品却不是写入文学史的《受戒》或《大淖记事》,而是全文不足2500字的短小说《职业》。

    汪曾祺曾经专门写过一篇《〈职业〉自赏》,里面讲到:

    有不少人问我:“你自己最满意的小说是哪几篇?”这倒很难回答。我只能老实说:大部分都比较满意。“哪一篇最满意?”一般都以为《受戒》、《大淖记事》是我的“代表作”,似乎已有定评,但我的回答出乎一些人的意外:《职业》。

    根据汪老自供,《职业》最早写于40年代,原作遗失,后根据回忆重写,并做了三次大的修改,到1982年才定稿。

    《职业》是一篇旧作,近半个世纪中,我曾经把它改写过三次,直至80年代,又写了一次,才算定稿。

    在《汪曾祺文集》中,我们至今能看到三个不同版本的《职业》,足见汪老对自己这篇作品的珍视。

    汪曾祺在《〈职业〉自赏》,说自己这篇小说从“童年的失去”写到了“人世多苦辛”,这是一个主题上的剖析。

    那么,在艺术上,《职业》到底好在哪里呢?它的魅力究竟何在?容我慢慢讲来。

    汪曾祺自己最满意的小说、当代短篇神作《职业》的魅力何在?

    《职业》写的是一件极不起眼的小事。说有一个小孩,是个小大人,他的职业就是整天提了个筐子在街上叫卖,卖一种叫做“椒盐饼子西洋糕”的东西。跟他同龄的一些小学生们有时打趣他,把他的叫卖声改成了“捏着鼻子吹洋号”。他从来也不以为意。

    有一天,他走在一个无人的巷子里:

    忽然回过头来看看。他看到巷子里没有人(他没有看见我,我去看一个朋友,正在倚门站着),忽然大声地、清清楚楚地吆喝了一声:
    “捏着鼻子吹洋号!……”

    小说到此就结束了。

    这样把故事从文中拉出来,直白地讲,可以说毫无趣味。但是,读过全文的读者都知道,这篇小说文法之妙,真的不可言表。

    读这篇小说,恰似与一太极高手过招,一上手你来我往,他只是顺着你的意,一番二番,你进他退,你感觉不到他的力道,只是觉得蛮好玩的。接着,三番四番仍是如此,你倒怀疑他在故弄玄虚,想要他发力;到第五番时,他知道你想让他发力,很知趣地来一个小小的进身。你知道他要发力了,而你已早有防备,你依照前面几次的经验去猜度他,自信他的力道完全在你掌控之中,你迫不及待地想要接他这一着,展示一下自己的真本领,过一过挨打的瘾,或者解一解打人的馋,总之,你觉得三番五次引逗出来的痒已经达到了不可忍耐的地步了……就在这时,他突然一个抖手,你便飞出去了……也许你能想见自己会飞出去,但你绝想不到能飞那么高,那么远。你忽忽悠悠飞着的时候,打半空里回头看那高手,高手早已像没事人样默然袖手了。嘿!才知道什么叫做心服口服,无地佩服!

    原因在哪里?

    小说用了整整一半的篇幅来写文林街上的各种叫卖声,将一个充满了职业化叫卖声的日常世界写实、写足,为的是让最后的那声非职业的叫喊一鸣惊人、振聋发瞶。

    正是这半篇的铺垫,显出汪曾祺的功夫:写中年女人、写贵州老乡、写老人、写少女,色色可爱,写他们的叫卖声也各有风味。然而这些都只为引出小大人,引出小大人的那一声特别的叫声。与那些各有特色的叫声相比,小大人的叫声并没有什么稀奇的。当你读到他出场,读到他喊“椒盐饼子西洋糕”,你会不自觉地期待着发生些什么,你会感觉到在这个声音的世界里,似乎缺少了一些什么,但是,你不知道缺少的到底是什么。这种模模糊糊的、对那缺少的东西的热望不断地淤积在你的心上,同时,对这种缺少的东西的无知更是让你百爪挠心一般,这种双重的渴望在小孩子的那一声“捏着鼻子吹洋号”中,一下子得到了满足。读到最后,谁不在心里大喊一声:“嘿,好小子!”

    整篇文章的法程真可与太极拳互相发明,功夫全在引逗、蓄势和借力打力上。太极高手用来打人的力都是从对方一点一点借过来的,抖手之间,再将这些力一并还给对方,造成一击毙敌的效果。这篇小说的妙处也是如此,最终给我们最终一击的那声叫喊,在前文许多声音的倾听中我们早已心向往之了,我们不知道我们渴望的声音是什么,因为我们对天籁之音早已听而不闻了。

    汪曾祺自己最满意的小说、当代短篇神作《职业》的魅力何在?

    文林街上的那些叫卖的声音无论如何好听,只是喊给别人听的,是为了买卖的目的才叫喊的,那并不是他们想要去喊。那些小学生,还是小大人自己所喊的“捏着鼻子吹洋号”却是喊给自己听的。恰如原始人在林中模仿鸟鸣来愉悦自己一样,这种声音是一种真正的“天籁”之音。它是纯粹的游戏,它是天性的自我表现,是天真生命内在快乐的表现。

    人们对于自身所处的环境具有天然的应答的兴趣。人喜欢模仿乃是天性。模仿是人对自身所处环境的一种天真的应答,它并无任何其他的目的,它只是为了证明自己具有了解对象进而掌控环境的能力。进一步讲,人们通过模仿自己的环境,也把自己更加深刻地区别-认同于这种环境。在模仿中,人与自身之外的世界相逢在形式-感性的边界上,它将人与世界划分开来的同时也使二者相互交流。我们在模仿的活动中总是能够看到这种具有普遍意义的事实:生命现象本身就是这种物与物之间活跃的形式-感性交往。

    文林街上的那些叫卖声,对于大人们来说,是实用性的。对于那些小学生们来说,它却只是一种叫声,与昆虫鸟兽的鸣叫没有区别,它是这环境的一部分。无论是小学生充满谐趣地模仿小大人的叫卖,还是小大人反过来自己模仿这种叫卖,他们都让这种部分地非人化了的声音重新人化了。这种模仿就像人们把蝉的的叫声命名为“知了”一样,是一种游戏,也是一种有趣味的创造。

    汪曾祺自己最满意的小说、当代短篇神作《职业》的魅力何在?

    因此,读汪曾祺的《职业》使人想到卢梭的《论语言的起源兼论旋律与音乐的模仿》。语言和艺术起源于何处?艺术如同语言,它不是来自于对事物的表现,而是对事物的感性的模仿,这种模仿是游戏式的、无功利的,是完全出自人的天性的行为的产物。语言和音乐,都是发自人心灵的声音与外部事物形象的偶然结合。

    可贵的自然不是原始人,可贵的恰恰是这个小男孩——他自觉地按照社会职业要求于他地那样生活着,他为了卖他的饼子而勤勉地叫喊,他按照社会要求的那样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小大人”——然而,在他的身上依然保存着那份天真的游戏冲动,保存着那份天真的快乐的天性。通过那声喊叫,我们发现了“小大人”的真面目——他表面上已经彻底融入到了与中年女人、贵州老乡、老人、少女相仿的职业之中,但他仍然是孩子。

    通过这声喊,我们也能想见,他过去的那无数声喊并不都是情愿的,其中一定有着苦痛和厌烦的,但是对于这种苦痛,他的态度是乐观的。若是大人们遭到小孩子的模仿,他们会觉得难堪,因为大人们把自己叫卖中的苦痛与自我的尊严联系起来,他们会把这苦痛作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不容许别人去践踏,只是因为他们想不出有什么改变的可能,他们对于苦痛是悲观的。而小大人却不同,他没有把生活的苦痛作为自己的一部分,他随时都可以跳脱出来,这种拿得起放得下的潇洒劲儿是大人们做不到的。

    作者一篇文字不过是要让这种潇洒劲儿,这个“跳脱”本身呈现出来,让这个小小的“跳脱”在读者的心中呈现为一次巨大的“飞跃”,使人产生前所未有的震撼!

    震撼于什么?我们在为小男孩的天真而过分喜悦的同时,也会不自觉地回过头想,在我们的会心一笑里,不也有一种天真丧失,不可复得的惆怅吗?那人生中最纯真的快乐,不是早已离我们远去,如同梦一样遥远了吗?我们震撼于自己早已远离了质朴和天真,震撼于自己早已不是自己……

    这是多么甜美的忧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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