湾仔胡同八号,聚集了太多的流民,一群群衣衫褴褛的孩子聚在这里,破毡帽遮住了半张瘦黄的脸,面前摊着块破布,或是摆着陈旧破皮的箱子,里面摆满了物件,从早到晚跪在这里,希望有人能买走几件。
我在这街头上流浪了八年,随父母从南到北乞讨过来的时候,也就两岁左右,还是个怀里的奶娃娃。而如今,北城哪条街哪条路,我没走过,挎着一个破匣子,从城东到城西,从城南到城北,沿街卖香烟,捎带卖些零碎玩意。
这个破匣子还是上一个老乞丐留给我的。四岁那年,父母染了疫症,才死了半天,就被人抬到城郊一把火烧了。我睡在乞丐堆里,半死不活,要不是老乞丐抱着我去外头找了口水,又逢北城沈家施粥,排了两个时辰的队,我可能就和父母一起,在熊熊大火里燃为灰烬。
老乞丐待我很好,有吃的总会分我一半,两个孤单又饥饿的灵魂在这条街上游荡了五年。大一些后,老乞丐已经开始帮别人卖香烟,卖零碎玩意,每天就图一口饭,繁华的华西路,出名的北城剧院,那是一些上流小姐公子去的地方,也是个金窝窝、销魂窟。我和老乞丐一起从早上到半夜,等街上人群散得差不多后,才回城东破庙睡一觉。
这年,北城将领刘光北勾结外党,密谋而反,城中氛围紧张。我和老乞丐在北门剧院前,跪着卖香烟。城里军队集结,士兵巡逻,可这里依旧排了戏,完全感受不到城里的暗流汹涌,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第二天夜里,城外军变,烽火燃起,北城督军沈军谊领军镇压,将东瀛一党斩杀于北城十里外。另有刘氏一党于城内,纵火杀人,企图乱城夺主,下属张仁怀率军搜查,杨成佐、李汝成协助捕杀,于北城门前悬尸首明示。
那天,我和老乞丐刚从北门剧院收拾匣子回破庙。听见枪响,剧院里涌出来大批人群,向四面八方逃窜,几个外党分子朝人群乱开枪,地上流出几条血河。人群冲散了我和老乞丐,只听见人群里一句话:往城东破庙跑,再碰头。我看了一眼老乞丐,已经被人流推着往北边城门那边去了。我卯足了劲儿,害怕的时候腿也不打颤了,跑得也快,这都是这些年练出来的。
等了一整夜,我躲在茅草堆里不敢出来,猫着身子等那个熟悉的身影,渴望又急切。
一大早,听见城里枪声没了,我才探头探脑出来,来到北城剧院,门前的鲜血已经干涸,变成了黑色。老乞丐不见了,一路走到北门,看见士兵在收拾尸体,有的等着认领,有的等着抬去西郊埋了。
我觉得老乞丐那么精明的人肯定在哪里躲了一夜,说不定已经回城东了也未不可。又掉头又向城东破庙跑去,一直走到城东庙里,才看见老乞丐趴在门口,一动不动。等翻过身子,才发现身体都有些僵了,口里流出血丝,怀里还抱着那个破匣子。肚子里流出了血糊糊的肠肚,我使劲儿往里塞,塞不进去了,便抱着老乞丐痛哭起来,脑袋里也嗡嗡作响,嘴里含糊说着:“怎么办,塞不进,塞不进啊!不…进,哇哇…”。
等哭晕醒来的时候,天色暗沉,黑云聚拢,一场暴风雨马上就来了。身边老乞丐的血也成了黑色,和北门剧院地面的血颜色一样。只不过,一会儿,都会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
不知户籍,不记姓氏,无处可去,无家可回,无人可靠。在这乱世,人如蝼蚁,命如草芥。
直到在湾仔巷遇到了她,白嫩干净的脸蛋,眼尾有颗泪痣,身后总跟着几个佣人和一个管家,每天经过东郊巷时,眼神也只是掠过这里的乞丐,从未低头看过。
跟我们这群烂泥相比,她是枝头的红梅!
独自乞讨的这一年,我总被年长的几个乞丐拳打脚踢。正好那天,她路过,停在一旁,管家给了几个铜板,那几个人就逃得不知何处了,我终于免了毒打。
她蹲下来,从破匣子里拿出几件小玩意看了看,便将几个铜板放在我手心,我有些害怕,瑟缩地往后躲。
自此以后,每逢经过这里,她都会买下所有的小玩意,再放几个铜板。连着过了一个月,我每天都盼着她来,像等一个重要的人一样,所以不管刮风下雨还是毒日头,我都会在湾仔巷口跪着等她经过。
突然,她不来了,我跪过北城剧院,华西街,西直门,都没见过她了。
那天我跪在北门,在那里又一次见到了她。我突然出现在路中间的时候,着实吓了她一跳,她身后出现了许多暗处的士兵,要不看是个孩子,估计我就被伸出来的刺枪戳死了!
她让身边的暗卫退下,从管家那里拿了几个铜板递给我,我高兴地包了所有的小玩意递给她。
快出北门时,我突然喊到:“嘿!你能带我回去么?我叫三三!”她只是停了一下脚步,头也不回地走了。
不知道在梅园待了多少年,只记得门前红梅树开了四茬了。原来过去了四年,师傅脾气古怪,戏台上甩青衣水袖,娇柔动人,一到后园里,戒鞭落在手心,是真疼!其实学戏还好,就是日子过得太寂寞了,我没什么朋友,也不主动与人亲近。这么多年,我走了北城那么多地方,却再没见过她了。
跟师傅出戏的那一天,我随刘班家去北城剧院看演出。回来的路上带回来一个小女孩,可不是她。跪在青石板上两个时辰,刘班家才肯收留她。可我为什么一定要带着她呢?只因为跟了我几天?还是因为日子过得太寂寞?最后才明白,是因为她!
年底一场雪至,北城传来噩耗,沈军谊病亡,十万军官行走在北城街道送葬,白纸铜钱飘飞,仿佛北城下了一场很大的雪!
一月后,沈军谊独女沈千叶继任督军之职,北城各大报社报纸头版头条全都印着她的照片。真是好久不见,原来她是沈千叶!
师傅身体越来越不好了,人说演戏的人台上站久了,就分不清自己是台上人还是台下人?也分不清自己是戏中人还是戏外人?师傅就是如此,精神时时失控,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哭得时候嘴里总念着别人名字。
刘班家说,台下十年功,台上一分钟,是福是祸就看你们的造化了。
我苦练十年,就是为了接近沈千叶。可目的越明确,往往事与愿违,场场表现不尽如意。想想只有站在至高的戏台,才能让她多看我一眼。
终有一天,演出成功了,一曲成名,人说青出于蓝胜于蓝。我很高兴,很快我的名声会享誉北城,同时也会吸引她的注意。那时她还能认出当年那个脏兮兮的乞丐么?我心里又期待又担忧。
可等了好久,沈千叶都没来。她不是最爱戏子么?换了那么多面相好的?怎么独独轮不上我?到底看不上我哪点?
凡是关于沈家的会场,我每场都要主动参演。刘班家说我是要疯魔不成?北城剧院那场,我看见沈千叶来了,因此在戏台上表现得特别卖力。
接着,如愿以偿,沈千叶包了一个月的剧院。顶峰相遇,原来是这样,我心里暗喜。
陪她逛闹市,看校场,赏樱花,游北溪河。人前,她故意亲近我,撩拨我,看她表现得如情场老手时,我莫名就不开心,我是怎么了?原来是心里生了不该有的念想。
北城楼上,李汝成叛变,十三坠楼而亡,一切来得太快,来不及反应,我不是不知道十三是东瀛人,捡她的时候就知道了,刘班家之所以不肯收留她也是这个原因,这年头谁敢留东瀛人呢?
从第一次我们偶遇沈千叶追杀时,十三就一直在帮东瀛传递消息。要不是她故意打破玉石示意,那群人早将我们打成肉泥了。
百凤楼沈千叶布兵抓捕东瀛人。十三毒死那两个人,将焦点引在我身上,是为了给楼上的其他人提醒吧。
十三一直和东瀛有往来,我竟全然不知,真是太笨了。要不是北楼之上,她拼了性命放信号灯,我不会想到十三之前的异样!至于为何不与李汝成串通,炸了北楼,还是动了恻隐之心?还是因为我?
一个细作心软了,还留着命做什么呢?死是最好的解脱!
沈千叶应该早就知道什么?梅园禁足,不光是为了看守我,也是为了调查十三吧?
北城大乱,我再也上不了戏台,再也演不出以前的杨贵妃了,我知道戏台上的梅风卿死了,活下来的还是那个乞丐三三。
我想上战场,想拿武器赶走一切侵略,还北城安稳!可沈千叶不收留我,她和以前一样拒绝了我!
我整日无所事事,心里更惶惶不安,逃离了北城,逃离了沈千叶,迷迷糊糊跟了南城军,回到了自己的出生地,我曾经的家乡—南城。
南城乱了十几年,四分五裂,外族人时时入侵,换了那么多督军都不堪重任。战场上的残酷和血腥我不陌生,可我害怕,死了太多人了,他们和我一般年纪,却葬身战场,无人收尸,这战乱一日不消,就有更多无辜的人惨死。
我无暇顾及沈千叶了,只有拼命杀敌,并活下去。 每逢月亮照起来的时候,我才特别想她,想起和她看月亮的晚上,站在她身后,地面的影子叠在一起,像是相拥的恋人。
又是十年征战,南城安定下来,京都督主让我做南城的督军,看着被战乱摧毁的百姓,我答应了。
我人生的目光都是为了看她,而她的目光总看着北城,如今,我眼里不仅有她,还有南城的一切!是她教会我看得更远!
突然,噩耗传来,她病逝了,我心如刀绞,蹉跎了这么多年,我从未去看过她。她有北城的天下,我有南城的百姓,谁说顶端必会相遇,我看顶端除了高处不胜寒,还有无边的寂寞和清冷。
我毅然辞官回了北城,希望以后的日子里,我能像以前一样眼里只有她!再喊她一声“囡囡”,想必她母亲是南方人吧,不然怎会给她起名“囡囡”二字。
年纪越来越大,眼睛也越来越模糊,我想是旧伤复发了,我早就准备好了拐杖,也早就蒙着眼睛练习熟悉周围一切环境,因为终于一天,我会彻底看不见。
现在每天除了在北楼剧院听戏。其他时间都在梅花树下喝茶。老早前,我遇到过秋意浓,不对,应该叫他刘意秋,现在他是北城的督军。他笑着说,谁曾想,一个戏曲名角有一天会成为一个将军呢?我当三三将军是谁?又当能让沈千叶托人照顾的士兵又是谁?原来是你—梅风卿!
听到这话,我心里钝痛!摸着这把刻着囡囡的枪,我才知道这一生我都要忍受无边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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