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芳百里,卿本佳人》——梅嫦卿篇
我是如巳,好久不见那长袍落地,江宛城的冬天好似凝固了一样。
我忘了自己还揣着偷来地馒头躲避着别人的追赶,呆呆地看着那个如仙如画的男人,他的声音像江宛最美的雨声飘到了耳边。
“忉利天,看红尘碧海须臾变。永成双作对,总没牵缠。游衍,抹月批风随过遣,痴云腻雨无留恋。收拾钗和盒旧情缘,生生世世消前愿...”
像着了魔一般,我拼命的将手里的馒头塞到嘴里,呜咽着哭出声来。
“你这没皮的小偷!小小年纪不学好!看我不打得你直不起身来!”
追来的人狠狠地用拳头打在我身上。我没有反抗也没有逃跑,只是不停的哭。
“住手。”
戏园子里忽然安静下来。
戏台上的那人冷冷地走下来,说:“要在我江樂阁砸场子吗?”
他朝站在身旁的小女孩说道:“言儿,去拿点银子来。”
那女孩看了我一眼,又跑去拿了银子。
那男人将银子递给小贩,小贩一惊,随即笑逐颜开,赔着歉离开了。
此时我早已止住了哭声,只盯着他脸上令人惊艳的妆容,怔了神。
他伸出手来,问我:“愿意跟着我学唱戏吗?”
我睁大了眼睛,透过他的妆容看到了他深邃炯神的眼睛。
我下意识地点了头。他似笑了笑,说:“那好,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师傅。”
那一晚的江宛城下起了雪,而我从此有了家。
我十二岁,从北宁苦寒之地流落到江宛。我是个孤儿,名字,我没有名字。
遇见师傅之前,我不认识字。
师傅说:“原来你没有名字啊。”
我愣愣地看着门外的梅花树,觉得它就像师傅一样,美得不可方物,也一尘不染。
他看着我轻笑出声,说:“梅芳百里,月有嫦娥,卿本佳人。”
他说:“叫梅嫦卿,如何?”
梅嫦卿。梅嫦卿。
我在心底默念,展露了笑颜。
他摸摸我的头说:“看来你很喜欢。”
我说,“那师傅有名字吗?”
他笑,“当然有。”
“叫什么?”
“江悦霃。”
“师傅的名字真好听。”
他说:“梅儿的名字不好听吗?”
我猛地点头,说:“好听!”
那时候我不知道,梅嫦卿要怎么写,江悦霃要怎么写。
后来师傅教我读书,认字。然后慢慢教我怎样走步子,怎样发声,怎样将每一段词唱好。
我学得很快,学得很好,师傅就会多陪着我。他们说,师傅是江宛的角儿,名声在外,达官贵人都很难请动他。对弟子的要求也很严苛,而在听说师傅收了一个流浪儿为徒之后,便有很多人纷纷上门拜师求艺。
江樂阁有弟子五十六人,但只有我和柳汝言两个女孩子。
有一天我听见师傅和师伯的谈话。
师伯说:“悦霃,秦夫人那里实在难应付,更何况那孩子也是真心实意想学唱戏,你为何就不收他?”
师傅说:“我曾在师娘面前立过誓,不违江樂阁三忌。一不收达官贵人,二不收德失之人,三守本心。”
师伯说:“可你却收了个来路不明的流浪儿。”
师傅沉吟片刻,极认真道:“梅儿资质天赋,日后定能撑起整个江樂阁。”
“咚——”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吓得一惊,回头却看见低着头的汝言。茶水洒了一地。师傅和师伯他们从房间出来,师伯看见我俩,厉声道:“怎么回事?”
汝言扑通跪下来,沉声道:“言儿打碎了茶杯,请师傅责罚。”
她抬起头来,倔强的眼神震慑到我的心魂,也震慑到了师傅。
我知道,她和我一样,听到了师傅和师伯的对话。
师傅弯下身来,扶她起来,摸了摸她的头。说:“无妨。天不早了,和梅儿一同回房歇息吧。”
从那以后,汝言变得更加勤奋。
天不亮就开始背唱词,直到滚瓜烂熟。她跑到无人的地方,一遍一遍的练习。
很久之后,她跑去问师傅,她说:“师傅,我可以上台了吗?”
师傅怜惜的摇摇头,说,“还不能。”
她轻轻地“哦”,然后更加卖力的练习。
而我,轻易便上了戏台。一曲《长生殿》,名动江宛。
汝言终于再崩不住,跑到师傅面前哭闹,“为什么梅嫦卿可以我就不可以!为什么师傅只偏爱梅嫦卿不爱言儿!”
此时江樂阁的弟子都不敢吭声,汝言却怒气未消,冲到我面前狠狠地打了我一巴掌。说:“你凭什么!”
“言儿!”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师傅生气,他冷着眸,脸色铁青。说:“你给我跪在这里,直到清醒为止。”
汝言怔愣在那里,似寒冰刺透了身体般。
我捂着红肿的脸颊,走了出去。
傍晚的时候,师傅来了我的房间。我起身倒茶给他,他面露倦色。我问道:“师傅,汝言还跪着吗?”
他微点头,坐了下来。说:“言儿是个倔强的孩子。”
我点点头,不敢多言。
他忽然伸手抚上我脸颊,我心微惊,动弹不得。他说:“还痛吗?”
我摇摇头,沉默了半刻,才慢慢开口,“师傅,为什么是我?”
他收回去手去,目色平静看向窗外。说:“你资质很好,聪明伶俐,也懂得收放自如。”
我说:“这些汝言也有,不是吗?不然师傅怎会破例收她。”
他转头看我,轻笑了笑,“如果言儿有你这份心思,我便不用替她如此苦心了。”
他喝了口茶,继续说道:“可最重要的是,唱戏的人,一定要有感情。”他放下茶杯,目光轻落到门外的暮色中,沉吟道:“但言儿还没有。”
我微愣,明了了师傅的苦心。
所以师傅一直打压着汝言,教了她所有的东西,却不让她上台。只想让她重视起一样东西。无关名誉,无关财帛,无关他人。而是她自己的感情。
师傅说:“知道我为什么会收你为徒吗?”
我说:“师伯说,因为我赋有天资,所以您破格收我。”
师傅轻笑着摇了摇头,说:“那天你站在我江樂阁门外哭泣,但我知道你并不是因为挨饿挨打而哭,而是因为我唱得那段戏文才哭泣不止。”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衣袖拂过我的右臂,冷峻而温暖。
他道:“你眼里的情丝魍魉,能活成世间万相。”
声音穿过门外的凉风,飘到我耳朵里,仿佛还是江宛的那个雨天。
他拍拍我的头,说:“所以梅儿,如果哪天我不在了,你要担起江樂阁,别让它倒下,知道吗?”
我郑重地点了头,因为师傅的期望,我不敢懈怠。
汝言终于在第二天黎明清醒过来,她站在师傅的面前大哭特哭,似将许多的不甘和委屈,许多的愧疚与懂得,统统发泄出来。
师傅拍着她的肩说:“江樂阁只有你们两个女儿家,如果不能齐心合力,是走不出江宛的。”
我和汝言相视良久,终于执起了手。
那一年我与汝言上台同唱《牡丹亭》,声名鹊起。
彼时我年芳二十,师傅三十有二。
听戏的人越来越多,麻烦也越来越多。有很多达官贵人都想请师傅上门去唱戏,可师傅从未答应,因此也得罪了不少人。
一天,有一群人来到江樂阁请师傅,师傅闭不见客。我见他们背后拿着长枪棍棒,猜到了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
于是站了出来,去为他们的主子唱戏。
回来之后,师傅面色冷漠,对我说:“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你破了江樂阁的规矩,自此会难得安宁。”
我心生愧疚,却仍觉得是因为我的退让才挽救了江樂阁。
直到后来,那些人变本加厉,江樂阁多年树立的威信和名声,被消磨殆尽。
江樂阁由一个鼎鼎于世的大戏楼台,演变成一个世人口中轻浮玩味的谈资。
而这些,是由我一手促成。
师傅日渐消瘦,因为气力不足,很难再唱一首完整的曲子。而所有的江樂阁的弟子里,只有我和汝言的资历最深。所以支撑江樂阁的重担,就落到了我和汝言的头上。
人云盛极必衰。
江樂阁在师傅的手里火到了极致,所以不管我们再怎么努力,都无法超越师傅。
两年后的一个夜晚,我和师傅一起站在梅花树下,正好也是下雪的夜晚。他对我说:“梅儿,陪为师再唱一首《长生殿》吧。”
我点点头,起势开腔:“情一片,幻出人天姻眷。但使有情终不变,定能偿夙愿...”
“贫道杨通幽,前出元神在于蓬莱。蒙玉妃面嘱,中秋之夕引上皇到月宫相会。上皇原是孔升真人,今夜八月十五数合飞升。此时黄昏以后,你看碧天如水,银汉无尘,正好引上皇前去。道犹未了,上皇出宫来也...”
...
“离却玉山仙院,行到彩蟾月殿,盼着紫宸人面。三生愿偿,今夕相逢胜昔年...”
“乍相逢执手,痛咽难言。想当日玉折香摧,都只为时衰力软,累伊冤惨,尽咱罪愆。到今日满心惭愧,到今日满心惭愧,诉不出相思万万千千...”
...
大雪落满师傅的全身,像是我第一次遇见师傅的情景。他如仙如画,他的声音像江宛最美的雨声,他对我说:“愿意跟着我学唱戏吗?”
他见我看着梅花树,为我取名,“梅芳百里,月有嫦娥,卿本佳人。”
他说:“叫梅嫦卿,如何?”
我问,“那师傅叫什么?”
他说,“江悦霃。”
...
此刻师傅面色苍白,唱出了最后一段词。
“寡人回驾马嵬,将妃子改葬。谁知玉骨全无,只剩香囊一个。后来朝夕思想,特令方士遍觅芳魂...”
他方唱罢,却喷出一口血来,洒在洁白的雪地上,触目惊心。
我冲过去抱住他,眼泪不停的流下来,却不敢哭喊。
他调好了气,用手帕擦干了嘴角的血。笑着拭去了我眼角的泪,说:“还是梅儿心细,一早就发现了吧。”
他虚弱的笑,却令我哀伤不已。
他说:“梅儿,江樂阁的衰落,与你无关。你也知道,盛极必衰,何况区区名利。为师看重的,从来都不是这些。”
他摸摸我的头,说:“你是我最好的徒弟,即使以后师傅不在你身边,你也要做你所爱之事,明白吗?”
我静静地看着他,眼泪泛出来,我轻声叫他:“师傅。”
他淡淡的“嗯。”
我说:“我可以叫你名字吗?”
他微愣住,双眼刹那失神般的看住了我。
寒夜刺骨,我已记不清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我缓缓叫出了江悦霃三个字,只知道有温热的体温靠近了我。
那夜大雪未停,梅花却落了一地。
他病逝的那天,江宛千人送葬。
我站在楼阁的最高处,几近将要跳下去。
他说,“听说墨城有很多梅花,不像江宛少得那么可怜,要是有机会,梅儿替我去看看。”
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知道我无法接受他的离开,如果有他未完成的心愿,我便不会轻易死去。
他用他的方式,让我继续活着。
我去了墨城,依然唱戏开班,却将江樂阁抛下了。我不再回江宛,也不再联系汝言。
我和他不同的是,我不介意和谁唱,唱给谁听。
他要我活着,我就活着。
过了几年我将墨城的戏班带了起来,名声大噪,风头盖过了汝言。
人们都说:“江宛柳汝言,墨城梅嫦卿。江悦霃的两个女弟子,算是接了他的班了。”
可是只有我们自己知道,我们无法超越他。
他无欲无求,一生热爱。
我怎能堪比。
第三年冬,我回了江樂阁。
戏台上笙箫锣响,堂鼓木鱼琵琶乐,三弦月琴齐拨筝。
她唱到“偶然间人似缱,在梅村边。似这等花花草草由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得个梅恨相见。”这一段‘江儿水’,逼得人落下泪来。
锣鼓昆腔,这曲《牡丹亭》,唱得真叫一个凄婉诱人。
我见她步履活脱,眉目含情,那戏袍着身,衣玦微扬。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台下的看客鼓起了掌声,有动情的人拿起丝巾拭了眼角的泪。
一曲终了。
戏楼里的人也都散去。
我去了后台,她正褪去戏服,她转头看我。说:“都说江宛柳汝言,墨城梅嫦卿。可你看看你。”她忽而黯淡了声音,道:“哪里还有一点师傅的影子。”
我听到这里,如哽在喉。
她背过身去,淡淡道:“我柳汝言半生为戏,却不得不向你梅嫦卿低头。”她似轻笑出声,“多可笑。”有什么声音滴到了桌面上,发出“嗒”的声音。
她的长发垂腰,薄衫微动。
她哽咽着说:“你逃了倒好,江樂阁你都不要了。你真是狠心。”
我微微而笑,道:“那是他留给你的。”她泪眼朦胧转身看向我,此刻我已泪流满面。
我捂着我的胸口说:“他留给我的,在这里。”
她双眸微动,像梅花绽放,大雪掷落。
让我看见多年前戏台上的那个男人缓缓朝我走来,对我说,“叫梅嫦卿,如何?”
时隔五年,再见故事《戏中人,生死梦》——柳汝言篇
江宛城又下雪了,我穿着戏服站在楼阁上,看着人来人往的街道,想起了初入江樂阁的情景。
这乱世之中,能苟活于世已是幸事,所以我从不奢求能有更好的生活。
直到那日,我遇见了一个人。她穿着名贵的衣裳,蹲在江宛的街道上,在四处寻觅什么。而我一低头,便看见了一只耀眼的耳环。那对耳环由金丝镶嵌,是梅花花型,精致玲珑。是肉眼可见的价值不菲。
我拾起了那只耳环,并未打算归还,可我刚准备装进口袋里,就被她发现了。
她神色平静的看着我,缓声道:“那只耳环是我掉的,可以还给我吗?”
我紧紧地捏着耳环,内心挣扎了一番后,还给了她。
她拿到耳环的时候,松了一口气,眼里含了泪。对我说:“谢谢。”
她见我衣衫褴褛,好心给我买了衣裳,并给了我不少银两。
她问:“你知道江樂阁在哪吗?”
我点了点头,她喜笑颜开,说:“可以带我过去吗?”
我答应了,带她去了江宛最闻名的戏楼。
我十四岁,从战乱之地逃亡到江宛投靠远亲,却不受蔽护,终日食不果腹。
遇见她之前,我不知道我还能在乱世中偏安一隅。
那个女人站在江樂阁的门口,凝望着戏台上的人,久久无法回神。
戏台上那个如仙似画的人,也深深地吸引了我。
我拉着她走了进去,台上的人缓缓定眸,刹那间,泪流满面。
曲未终,江樂阁便遣散了客人,这是江樂阁从未有过的先例。
多年之后我终于明白,那个闻名于世的戏仙江悦霃,也有看得比戏更重的东西。
那一晚的江宛城下起了雪,白雪红梅落满他们二人的肩头,是我此生见过的,最美好的画面。
那个女人见我看着他们入了神,取下了手腕上的玉镯子,递给我说:“如果你无依无靠,就留在江樂阁吧。”
我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睛,不敢接她的玉镯子,小心翼翼地问道:“真的吗?”
她转眸看向他,柔声道:“她帮我找到了很重要的东西。如今世道艰难,我见她四处流落,于心不忍。就当是谢礼,你替我收留下她吧。”
他没有丝毫迟疑的应道:“好。”
她摸了摸我的头,将镯子戴到了我的手上。我受宠若惊,喜极而泣,拜他为了师。
敬茶时,我忘情的叫了声师父,师娘。而我这一声师娘,令她红了眼眶。
师父看着她,眼神无比温柔,却又无比忧伤。
年少的我不懂,那是怎样的一种感情。只知道第二日天明,师父站在江樂阁的门口,看着师娘远去的背影,颤抖着嗓音辞别道:“望自……珍重。”
师娘没有回头,她的头上插着一支梅花发簪,耳上戴着那对梅花耳环,背影寥落又坚定。雪白的锦衣没入江宛的冬天,白茫茫一片,再无分别。
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师娘了。
可我知道,每一天,师父都思念着她。
直到第二年的冬天,一个流浪儿闯入了师父的眼中。
我听从师命搭救那个流浪儿时,惊愣了片刻。
那个女孩的眉眼,有几分像师娘。
我转头看向师父,欲言又止,终是没有问出口来。
师父喜欢梅花,或许是师娘喜欢,江樂阁里便种满了梅花树。每到落雪时,师父便静静地站在那儿,眼底是数不尽的愁丝。
后来师父为那个流浪儿取名,叫她梅嫦卿。他教她唱戏,教她读书写字,给她机会登台,将一切能给的偏爱,都给了她。而我,被冷落了下来。
那晚,我和梅嫦卿偷听到了师父和师伯的对话。
师父坚定不移的那句,“梅儿资质天成,日后定会撑起整个江樂阁”,像一根刺一样,狠狠地扎在了我最痛的地方。
我摔落了手中的茶杯,师父和师伯闻声开门,看见我和梅嫦卿,厉声道:“怎么回事?”
我跪下来,沉声道:“言儿打碎了茶杯,请师父责罚。”
我抬起头来,倔强的眼神震慑到了师父。他弯下身,扶我起来,摸了摸我的头。说:“无妨。天不早了,和梅儿一同回房歇息吧。”
从那天起,我开始更加卖力的学唱戏。我本以为,只要我足够努力,就能超越梅嫦卿,让师父重新看见我。
可我错了,单凭那几分像师娘的眉眼,就注定了我要败给梅嫦卿。
很久之后,我问师父,“我可以上台了吗?”
师傅怜惜的摇摇头,说:“还不能。”
我轻轻地“哦”,然后更加刻苦的练习。而梅嫦卿,轻易便上了戏台。一曲《长生殿》,名动江宛。
我终于再崩不住,跑到师傅面前哭闹。
“为什么梅嫦卿可以我就不可以!为什么师傅只偏爱梅嫦卿不爱言儿!”
此时江樂阁的弟子都不敢吭声,我却怒气未消,冲到梅嫦卿的面前狠狠地打了她一巴掌。吼道:“你凭什么!”
“言儿!”
那是师傅第一次对我生气,他冷着眸,脸色铁青。
“你给我跪在这里,直到清醒为止!”
我怔愣在那里,那一刻,身体似寒冰刺透。我不明白,为什么师父愿意将一切的机会都给梅嫦卿,却不肯给予我半分。
我知道,我并非嫉妒梅嫦卿。我只是觉得不甘和失望。难道师父,真的将这个流浪儿,当成了师娘吗?
难道所谓的感情,就是这般随意无常吗。
我跪到深夜,不肯起身。
师父带着戏服来到我面前时,我已经手脚僵硬了。
他扶我起身,我们坐在台阶上,他摊开了戏服,同我讲:“这是我刚认识你师娘时穿的戏服,现在,我将它赠予你。”
我微愣,看着那身戏服,仿佛看见了他与师娘的故事。
他的声音温良无比,“你师娘很喜欢《长生殿》,她与我说,她最喜欢那句‘三尺白绫若赐我,可愿葬我于君侧’。她言温柔难求,仙乡难遇。只是她不知,于我而言,唯她一人,可令我舍弃戏曲,舍弃全部。只可惜,即使我倾其所有,也难与她相守。”
他转眸望向我,苦笑了笑,说道:“你以为我将梅儿当成了她,所以才无尽偏袒,是吗?”
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
“她是很像她,但她始终不是她。我知道的,也不会给予同样的爱。在我心里,没有人能比得上你师娘。”他说着,凝望了一眼戏服,“并非为师有意为难你。只是你与梅儿不同,她是天生的戏角。她能直视所有的情感,也能与戏文感同身受。可你不同,你尚未打开心扉,你不愿坦诚七情六欲,不愿再向前一步。你对这世间的冷漠,远比梅儿深重。这世间众生万象,情爱千变万化。若想戏演百态,你需得懂得,何为情义。你走不进戏中人的世界,如何唱成一曲?”
我紧握着戏服,将师父的一字一句都装进了心里。
良久后,我问了这些年来一直困惑的事情。
我问:“师父,你和师娘为何要分开?”
师父双眸颤动,低下头沉默了片刻,哽咽着回了我四个字:“有缘无分。”
我听罢,似乎懂了些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懂。
师父离开后,我带着他的戏服回了房间。我挂好了戏服,准备休息时,却在袖口处,发现了一封信。
信封上什么都没写,我打开了信,娟秀的字迹入了我的眼,也捂热了我的心脏。
那封信一共十八页,薄薄的信纸,密密麻麻写尽了悲欢。而信的落款,写着“陆书沄”三个字。
那一刻我终于明朗,这隐于乱世的深情,是何等的凄美。
当我读完这封信的时候,已经天亮了。
我跑到师父的房门口,见到他的那一刻,泣不成声。
我理解了师父与师娘的爱情,也明白了师父对我的良苦用心。
我取下了手上的玉镯子,递到师父面前。
“师父……原来……这是师娘留给你的。”
他替我擦了擦眼泪,微微而笑,道:“这是她留给你的。”
他看着泪眼朦胧的我,捂着他的胸口说:“她留给我的,在这里。”
他替我重新戴上了镯子,轻声道:“这世上,只有你一人叫过她师娘。也算是圆了我们一生的遗憾。”
我看着师父眼里无尽的深情,竟替他们感到忧伤。
“师父。”
梅嫦卿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我转眸看向她,步步释怀。
后来师父和我们说:“江樂阁只有你们两个女儿家,如果不能齐心合力,是走不出江宛的。”
那一年,我终于与梅嫦卿一起上台,同唱《牡丹亭》,声名鹊起。
只是我没想到,江樂阁终究难逃乱世。师父的名声传四海,却也引来了不少奸佞之人。
师父风骨硬朗,不愿将戏唱与那些人听。
但梅嫦卿不同,她只想保住师父和江樂阁。她不介意和谁唱,唱给谁听。
她解救了江樂阁,却也让江樂阁走向了衰灭。
因为在师父眼里,本心就是戏之所宗,亦是江樂阁繁盛的源头。
一旦坚守的东西崩塌,那江樂阁,便不再与众不同。
从那以后,师父日渐消瘦,久卧病榻,不再插手戏台上的事了。
支撑江樂阁的事,便落到了我与梅嫦卿的头上。
只是人云,盛极必衰。我清楚的知道,江樂阁已然走向了末路。
偶尔,我也会看见师父身着戏服,唱一两句《长生殿》。只是,他再无力唱完一曲了。
江宛又到了最冷的时候,白雪落红梅,师父站在树下,眸光暗淡,却嘴角含笑,像是想起了遥远的往事。
那是我最后一次和师父倾谈,他向我交代了后事。
那夜大雪未停,梅花却落了一地。
他病逝的那天,江宛千人送葬。
梅嫦卿站在楼阁的最高处,几欲自杀。而我站在江樂阁的戏台上,穿着师父的戏服,唱了一曲我从未唱过的《长生殿》。
曲终人散,梅嫦卿离开了江宛。
江樂阁,也再无江悦霃。
文章首发个人公众号“如巳”为了完成师父的遗愿,我继续唱戏开班,独自一人,支撑着几近败落的江樂阁。
春天来临的时候,我去了南寻,找到了师娘。
我带着师父的遗愿,来见一见她。
得知师父离世的消息时,师娘咳出了一团血。
我将师父的信交给她后,便离开了南寻。
我不知道信里写了什么,只知道师娘悲痛到喘不过气来。
第三年冬,我接到了师娘的死讯。来传达消息的,是一位名叫葛泷的女子。
她带来了师娘的耳环,对我说:“请将它,葬与你师父身侧。”
我看着那对梅花耳环,悲从中来。
同年冬,梅嫦卿回了江宛。
我唱完了一曲《牡丹亭》,褪去戏服坐在桌前,在铜镜里,看见了她。
我转过头去,见她丝毫没了往日的痕迹。冷冷道:“都说江宛柳汝言,墨城梅嫦卿。可你看看你。”说到这里,我忽感悲伤,黯淡了声音,低声道:“哪里还有一点师傅的影子。”
见到梅嫦卿的那一刻,我想起了师父,想起了这荒乱的一生。
我背过身去,淡淡道:“我柳汝言半生为戏,却不得不向你梅嫦卿低头。”
我轻笑出声,“多可笑。”
眼泪滴到桌面上,发出了“嗒”的声音。
自师父离去后,我已经许久没有哭过了。
物是人非后,才惊觉人间悲凉。
我哽咽道:“你逃了倒好,江樂阁你都不要了。你真是狠心。”
梅嫦卿微微而笑,道:“那是他留给你的。”
我泪眼朦胧的转身看向她,此刻她已泪流满面。
她捂着她的胸口说:“他留给我的,在这里。”
这句话,令我猛然震颤。
我垂眸落泪,明白了这世间所有的情义。似梅花绽放,大雪掷落。
让我看见了多年前戏台上的那个男人缓缓朝师娘走去,对她说,“书沄,你终是来了。”
而我,明明不是戏中人,却唱了一辈子的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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