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付

错付

（1）

秀已经快两个月没有收到伟的来信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现象。秀的心里很忐忑，以至于每天上课都神游在课堂之外，同桌已经用手肘提醒她很多次了，老师一双恨铁不成钢的眼神打量了秀好几眼，终究没有说什么。

这是秀的第二次复读。秀第一次以20分之差落榜，父母咬牙供她再复读一年，原本想第二年考个普通大学没有问题，可是第二次分数一出来，秀大哭一场，2分之差，又与大学失之交臂。秀的家境不算好，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四十岁以上的人很少有出去打工的，所以依靠几亩薄田养家糊口的秀父母，日子过得有点艰难。

高考前的秀是父母全部的希望，一辈子与泥土打交道的父母，总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跳出农门，从此过上好日子。秀从小成绩很好，高中进了重点班，每次考试成绩都在班级前五，年级前十，虽然所在的高中不是省重点，但以秀这样的成绩，考个普通的大学应该是不成问题的。然而两次高考，却都痛失机会。

（2）

因为只差2分，父母考虑再三，还是决定供秀再读一年。秀第三次进了高考备考的课堂，秀的心里有着常人无法想象的焦虑和压力，一是为了父母，不知明年能不能考上大学，以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二是为了伟，她高中的男朋友，已经在省城上大学，如果她再不考上大学，那她和伟还有未来吗？秀不敢想。

秀和伟是在高二成为男女朋友的。秀如她的名字一样，美丽而不俗气，性格温柔，成绩又好，是那个年代班上的才女和班花。这样的秀当然是很多男生追逐的目标，但是一开始的秀并不心动，她肩负父母的殷切期望，不能因为感情而毁了自己的理想，更不可以让父母失望。而秀和伟最后竟然走到一起，不是因为一见钟情，也不是日久生情，而是缘于一瓶冻疮膏。

秀可能因为体制的问题，每年冬天双手就会冻得又红又肿，最严重的时候手还会烂掉，又痒又痛，抓又不敢抓，也不敢让手保持热度，否则更痒。

（3）

那个隆冬的晚自习课上，秀因为双手冻疮严重，一直心不在焉。

坐在她后面的伟忍不住小声问她：“秀，你怎么啦？我怎么觉得你今天特别不正常？”

秀回过头来，苦笑了一下：“唉，别提了，你看我的手，又痒又痛，心里很难受，书也看不进去。”

伟一看，哎呀，秀的双手仿佛红色的包子，伟看着都有点瘆得慌。

“这么严重？”伟喃喃地说。

没多久，伟偷偷溜出了教室，不知道干嘛去了。半个小时后，伟又偷偷跑进教室，有点气喘吁吁。

刚一坐好，伟用书悄悄地碰了碰前面的秀。秀回过头来，看到伟手上有一个很小的药瓶。

秀疑惑地问：“这是？”

伟鄙夷地看了一眼：“笨，当然是冻疮膏啊。我去镇上的诊所找医生问了一下，他说这个管用的。”

秀不可思议地说：“这么冷的天，你去给我买冻疮膏？”

伟不以为然地说：“要不然呢？你在前面老是动来动去，搞得我书也看不进去，只能顺便学个雷锋。”

看秀还没有回过神来，伟不耐烦地说：“拿着赶紧去擦擦，好了就不要动来动去了，影响别人。”

秀拿过来，却因为手冻得僵硬，盖子怎么都拧不开。

伟又抢过冻疮膏，把盖子拧开，然后不由分说，拉过秀的一只手，直接就给她抹上了。

秀有点不好意思，长这么大，除了父亲，还从来没有接触过一个男人的手，在寒冷的冬夜，是那么温暖。空气中有一种异样的东西在慢慢升腾。

（3）

等秀的两只手都已经抹好了，她还在发呆。

伟看着她的样子，不禁痞痞地一笑：“怎么？好像很享受的样子，要不然，明天我继续帮你抹？”

秀有种被窥破心思的恼怒，不禁瞪了伟一眼：“滚”

身后传来了伟开心的轻笑声。

后来，秀感觉有点不一样，每次坐在伟前面，她总觉得伟不是在看老师，而是在看她，但是她又不能回头去确认，心中有一种兴奋，失落却又空虚的茫然感。

两个人到底是怎么最终走到一起的，秀也无法界定，反正慢慢的，两个人之间有了某种默契，到后来两个人除了去宿舍或者厕所，形影不离，大概这就是谈恋爱的人的所有套路了。

那个年代的校园爱情必须是保密的。好在两个年轻人没有为眼前的风花雪月迷住了双眼，他们清楚知道未来的方向，作为农家子弟，考上大学是唯一的出路。所以，他们的恋爱倒也没有影响他们的成绩，不但如此，伟和秀的成绩反而更加好，他们约好考同一所大学，万一考不了同一所大学，至少也要考同一座城市。

（4）

然而，伟已经在大学等了秀快两年，秀却还在临考的课堂里，命运有时真的不是那么公平。

第一年，伟一周给秀一封信，除了表达思念，当然更多的是给秀打气，希望她不要有压力，他会在校园里等她，即使万一考不上，也不会影响他们的感情。话虽然是这么说，但是第二次高考成绩出来，陪着秀一起去学校的伟，面上的失望比秀还要明显。

当知道秀还要再复读一年，伟礼貌性地表示了自己的关切。但是回到大学后，伟第一封信跟秀说，大二了，学业有点紧张，以后可能没有时间一周一封信，不过半个月一封肯定是有的。还让秀专心备考，不要多想，他的承诺依然会在。

然而在高考的最后一段时间里，伟的信却由原来的半个月，到三周，到一个月，到现在快两个月也没有音讯。秀很清楚，如果自己考不上大学，她和伟的爱情将会经受巨大考验，即使伟坚守承诺，他的父母也不可能答应，拥有城市户口的大学毕业生，怎么可能会娶一个农村户口的高中生？更何况，看伟近一年来的表现，他的承诺估计也不会坚若磐石吧。

秀想让自己专心，可是她无法做到心无旁骛。

直到高考前一天，秀终于收到伟迟到的信，信中解释了很久没有来信的原因，因为参加了学校学生会，每天忙得四脚朝天，希望秀不要想太多，他相信秀肯定可以心想事成。

（5）

参加了三次高考的秀，终于松了一口气，虽然没有考取理想的大学，但是总算上了录取线。奇怪的是，伟那年暑假没有回到家乡，秀的喜悦无法在第一时间跟伟分享。

她给伟去了一封信，她不知道伟在暑假里能不能收到信，但是潜意识里，秀觉得她的喜事应该是跟伟一起分享的。

然而，直到秀拿到录取通知书，秀也没有再收到伟的来信。

人是会变的，早上两年大学的伟，或许早已忘记了他曾经的誓言。这样也好，我也终于看清了一个人，也幸好，我自己也终于成为大学生了。秀心中暗想。

第二天，秀就要离开家乡去省城了，她遵守两个人的约定，填报了省城的大学，就是要跟伟在同一座城市上大学，而那个共同许诺的人，却似乎消失了。

傍晚时分，秀和伟共同的朋友扬一脸悲伤地来到秀的家里，伟已经因病去世了！

晴天霹雳！

秀不敢相信，她宁愿是伟不信守承诺，也不相信跟他阴阳两隔！

（5）

扬说：是真的，去年你成绩出来的时候，他已经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他希望你去年能考上，然后能跟你一起上大学，可是你去年又失利了，所以他很失望。他近一年来，一直在与病魔作战，但是又怕影响你学习，所以跟你说他学业紧张。高考前两个月，他虚弱地话都说不出来了，但是他知道你在等他的信，所以挣扎着坚持给你写了最后一封。他想陪你一起去看分数，可是他再也不能了，在你还在考场的时候，他已经走了。他本来不想让我告诉你，怕你承受不了，他宁愿你以为他变心了，也不想让你承受这一切。可是我觉得这样对他太不公平了。想来想去，还是应该告诉你。你明天就要去上学了，或许你应该去看看他。

秀明白，所谓去看看他，就是去的长眠之地。

秀已经没有了思维，只是抓着扬的手，使劲地问：“告诉我，他在哪里，带我去，带我去……”

秀跪在伟的墓前，看着眼前冰冷的墓碑，泪水模糊了双眼。想起几年前，那个诙谐的少年，拉着她的手，认真地，细心地涂抹着药膏，以后的每年冬天，他都会早早地给她预备一瓶冻疮膏。

然而以后，再也没人关心她冬天会不会长冻疮了。

原以为自己错付了感情，却原来是错算了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