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原文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是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
在上一节中,我们说以儒墨为代表的诸子百家口诛笔伐,互争短长,但这种争论就像希腊神话里的西西弗斯,尽管勇气可嘉,却总是徒劳无功,始终无法把石头推上山顶。结果自然是极具悲剧意味的,石头推上去又滚下来,而在这无数次滚落之中,西西弗斯的青春一去不返,碾碎成尘。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呢?难道石头就真的推不上去?当然不是,根本原因倒不在于石头,而是推石的人。试想,假如西西弗斯的神通超过惩罚他的天神,那么这块象征着天神意志的石头还有力量滚下来么?
庄子固然没有听过西西弗斯的神话,但他自己却创造过许多异曲同工的寓言。在他的那些寓言里,儒墨之徒其实与推石的西西弗斯没有什么区别。比如在《天下》篇中,庄子就评价说,所谓的诸子之流不过是些【有所明,却不能相通】的一曲之士,他们的各种思想,就好像人的耳目口鼻。
耳朵只能够听,却不能看;眼睛只能够看,却不能吃;嘴巴只能够吃,却不能闻.....以此观之,战国诸子无非是在小成的层次里争是争非,而且永远也不会争出个结果来。毕竟,耳朵说出的道理,眼睛觉得是瞎掰,眼睛说出的道理,嘴巴又觉得是胡扯,如此下去怎么可能得到公理呢?
因此,庄子就觉得,与其这样徒费口舌,不如超越这个小成的层次,用【明】来观照天地万物。倘若以明观万物,所有的是非根本无需言辩,自然会烟消云散。
我们知道,天地之间有人有兽、有山有水,有花有树,可谓万物杂陈,不能尽数。既然生而为人,那人与兽便有不同,既然生而为山,那么山与水便有不同。正是这些千差万别的东西共同构成万物的整体,而且每个东西只是万物系统中的一分子。这一点,恐怕任何人都无法否认,更无法改变。

但问题是,假若身为万物系统的一分子,某一天突然试图以自我为中心去认识万物这个整体的时候,会出现怎样的图景呢?图景就像拿着斧头开天地的盘古一样,把万物世界一切两半。其中的一半是自己,而另一半,是除了自己之外的所有东西。
我们是人,不妨就以人类为例来说明。本来人也是万物的一种,但站在人类中心的视角下认识世界,原本统一的世界立刻就被我们分成了人类和非人两种世界。我们这些直立无毛的两腿动物,活在人类世界里,其他诸如猴子啊,大象啊,树木啊,细菌病毒啊,统统都被我们挤进了非人的世界里。这就像我们小时候玩的跷跷板,人类坐在一边,其他的东西共同坐在另一边。

现在,如果我们把人类坐的这边定义为【是】,把其他东西坐的另一边定义为【彼】。如此以来,我们就用人类思维,为人类建造了一个跷跷板。可是不管我们人类玩的多开心,这也只是人类跷跷板而已。

万一哪天老虎也这么干呢?是不是也会出现老虎跷跷板呢?在老虎的跷跷板上,老虎自然就坐在了【是】的一边,我们人类又被老虎挤到【彼】的一边了。不必继续推论下去,我们也能看出,你所谓的【是】就是老虎的【彼】,你所谓的【彼】,就是老虎的【是】。
这算什么呢?庄子总结说,这叫物无非彼,物无非是。天下万物,若从自己看,都是【是】,若从他物看,都是【彼】。但是不管怎样,你永远无法同时占据着【彼】与【是】,就像你不能说自己是人,同时又说自己是老虎。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们刚才说,当以自我为中心去衡量世界的时候,实际上是把完整的世界劈成了两半的,一半是【彼】世界,另一半是【是】世界。但我们却只能身处其一,无法同时占据【彼】与【是】两个世界。这样以来,我们撑死也只能认识半个世界罢了。倘若你认识完整的世界,那么你就不能固执在一个角度,而是要同时具备【彼】与【是】两个角度。

当你拥有了【彼】和【是】同时两个视角的时候,你就会发现,有些东西你用【彼】视角无法认识的时候,你切换到【是】视角,就能明白了。所以庄子说【自彼则不见,自是则知之】。但是,此刻你一定要了解,能够做到【自彼则不见,自是则知之】的前提条件是同时具备双视角,而不固执于【彼】或者【是】一个视角。
具备这种【彼】【是】双重视角,就是【明】的层次。而固执于【彼】或者【是】一个视角的层次,就是不明的层次,就是小成的层次,就是只能看到一部分的层次,从而也就是能够生出是非的层次。
同样,当你拥有了【明】的层次,你就会发现【彼】与【是】的关系,其实是相互依存,相对而生的关系。【彼】与【是】相互对立,却可以自由切换,互相转化。用庄子本人的话就是【彼出于是,是以因彼】。
是不是觉得很难理解呢?没关系,庄子接着举了一个例子来说明【彼】与【是】的这种相因相生的关系,这个例子就是惠施的【方生之说】。
何谓方生之说呢?请看下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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