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李燕坐前后桌,上课的时候,她仪态端庄,后背笔直,雪白的脖子上总是缠着一条打结的带子。
我对这条带子充满了好奇,那到底是什么呢?
一个夏日的午后,政治课令人昏昏欲睡,我百无聊赖,眼神又一次爬上李燕的脖子,那根神秘的带子像个巨大的诱惑。
我终于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手,伸出去,轻轻一拉,那个结开了。
李燕发出一声尖叫,捂着胸口,回过头,又急又羞地瞪着我。
她的尖叫声打破了教室里的宁静,所有人的目光看向我。
政治老师走过来,问:“李燕同学,你怎么了?”
我吓坏了,隐约觉得我对李燕做了不该做的事情。
李燕看着老师,想了想,说了一句我终生难忘的话:“我喘气的时候把腰带崩开了……”
政治老师愣了,沉默了好几秒,才挤出一句话:“以后喘气轻着点。”
政治老师走回讲台,李燕回过头,我们短暂地对望一眼。
整节政治课,我坐立不安。
李燕重新把带子系好,打了个结,然后挺直后背,认真听课,再也没有回过头。
我感觉我全身的毛孔都打开了,好像是出汗,又好像是在生长出新的毛发。
那时候班主任常说,学习不好的学生是因为心里长草。我一直不明白,到底什么是心里长草,直到这一刻。
原来“心里长草”是这种感觉。
下课铃终于响了起来。
我紧张地等着李燕的责问,没想到李燕站起身,径直走出了教室。
我心想,我必须对她道歉,我不能让我喜欢的女孩讨厌我。
操场上,有精力过剩的男孩在奔跑,有叽叽喳喳的女孩在说笑。李燕一个人,坐在操场边上,看他们。
我站在李燕背后,看着她的背影,突然觉得很美,那一刻,我很想在她后背上狠狠地摸一把。
我鼓起勇气,走过去,惴惴不安地在李燕身边坐下来。
李燕侧过来,看着我。
我一下子被看得与外界信号中断了,脑子里一片轰鸣,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李燕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说:“你胆子不是挺大的吗?”
我两滴汗珠滴下来,拼命组织语言:“我……我对不起,我只是好奇。”
李燕笑了:“好奇?那是内衣的带子,你对女生内衣带子好奇? ”
我拼命摇头,良久,终于憋出一句话:“我是对你好奇。”
李燕很认真地看着我说:“你知不知道,你这种行为就叫作‘宽衣解带’?”
我呆住了,心中五味杂陈。
这是被宣判了吗?这是把我定性成流氓了吗?我是个有节操的好少年啊。
李燕看着我窘迫的样子,突然笑了起来。
我不知道她笑里的意思,跟着她一起傻笑。
那个时刻,风从左边吹过来,先吹过李燕,然后又吹过我,她身上有好闻的香皂味。
“宽衣解带”之后,我和李燕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我住校,而李燕家就在小镇上。小镇不大,李燕的家离学校很近。晚上,下了晚自习,我就一路送她回家。
路灯昏黄,车子也不多,我和李燕并肩走在马路上,欣赏小镇的夜色。
一路上都能听到知了的叫声。
我不敢牵她的手,只能借助走路的晃动,有意无意地碰下她的指尖或者她的肩膀。
生命中总有一些时刻,幸福得让让人难忘。
学校里有很多平房,其中有一栋房子在操场后面,外面竖了个牌子,说是危房,不让学生随意进入。
关于这个危房的传说很多,众说纷纭,但有一点得到大家的公认:危房里有婴儿的哭声,有女人的笑声。
李燕特别喜欢鬼故事,在操场的大树底下,把她收集来的关于危房的鬼故事讲给我听。
“以前学校里有两个学生,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两个人相爱了。因为学校不允许早恋,两个人就在危房里偷偷约会,然后就偷吃了禁果。”
我打断李燕:“什么叫偷吃了禁果?”
李燕啪地拍了我一下:“能不能好好听故事?”
“我真的不知道什么是偷吃了禁果。”
李燕脸刷地红了:“反正就是男孩和女孩做了那件事情。”
我更加不解了:“那件事情是什么事情啊?”
李燕脸颊更红了,用力拍我:“你讨厌,你明明知道,不要破坏气氛好不好,我在讲鬼故事哎!”
“好了好了,你快讲。做了那件事情以后呢? ”
“然后女孩就怀孕了?”
“怀孕?这么小就能怀孕吗?”
李燕看向我,瞬间变成了生物课老师:“当然!只要来了那个,就能怀孕了好吧?你能不能不要老打断我?”
我连忙点头:“好,你继续,继续。”
“怀孕这件事很快就被女孩的父母知道了,父母闹到学校,学校找出了‘凶手’,就是这个男孩。女孩的父母打完了自己的女儿,又开始打那个男孩。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整个学校都知道了。男孩和女孩被人指指点点,两个人都变得不爱说话了。”
“然后呢?”
李燕叹了口气:“然后,男孩和女孩就在一个下雨的晚上,再一次偷偷溜进危房。你猜他们干了什么?”
“干了什么?”
“还是那件事。两个人再一次偷尝禁果之后,就一起上吊自杀了。”
“什么,自杀?”
李燕深深叹息,脸上全是同情:“是啊,自杀之后,两个人还有他们孩子鬼魂,就一直在危房里生活,所以危房里经常会传来婴儿的哭声和女人的笑声。”
我打了个冷战。
李燕突然一拍我的肩膀:“心远,要不晚上,我们也去危房看看?”
我惊慌地摇摇头,然后又点头。
下了晚自习,我和李燕偷偷溜进操场,向着危房进发。
我真的有些理解不了,一个女孩,干吗那么热衷于鬼故事,讲讲也就算了,还要去实地调查,这个世界真是不会好了。
我心里真的有些怕。
李燕好像对于未知有天生的好奇,好奇的人常常无所畏惧。
我们两个来到危房门口,天空有些阴沉,整座房子都散发着一股鬼屋的气质。
大门紧锁,我企图劝李燕回去。没想到李燕径直走到窗户前,轻轻一推,窗户就打开了。
李燕看了我一眼,抢先爬进去。
我脚下有些发软,但作为一个男人,怎么能在女人面前丢了面子呢? 我一咬牙,也跟着爬进去。
屋子里,好久没有人来过,一股浓重的霉味劈头盖脸地撞过来,还有大概是篮球、足球、排球散发出来的橡胶腐败味道。
李燕走在前面,拿出手电,点亮。
手电筒的光柱里,尘土飞扬,屋子里东倒西歪地摞着军营绿的海绵垫子,除此之外,还有一堆破旧的体育器材。
这真是个“偷尝禁果” 的好地方,难怪鬼故事里那对男女也选择了这里。
李燕多少有些失望,但我心里却松了一口气,什么都没遇到,总比真的遇到点什么要强。
我扯了一个垫子,和李燕坐下来,黑暗中,用手电筒当火把,手电筒竟然透出了一些温暖。
透过窗户,看着不远处灯火辉煌的宿舍和教学楼,熄灯时间很快就要到了。
我透过光柱看着李燕的侧脸,鬼使神差一般,凑过去,在李燕脸上吻了一下。这个初吻发出了响亮的声音,像银瓶乍破,像疾风吹过石头的罅隙。
李燕被我这个大胆的举动惊呆了,她看着我,喊出了声,“心远”。声音里有些惊慌,可我觉得又有那么一丝鼓励。
我胆子大起来,再一次慢慢接近李燕,李燕的睫毛在发抖,她没有躲,我亲吻了她的嘴唇。
那个时刻,我分明感觉到,在我年幼的身体里,有一颗种子已经破土而出。那时候,我不知道这就是爱情。
李燕有些惊慌失措,身子往后一挪,突然间,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响起来,我和李燕同时惨叫一声,李燕钻进我怀里,我们紧紧地抱在一起。
屋子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呼吸声,隔着衣服,我能感受到李燕蓬勃热烈的心跳声,不知道到底是因为我狠狠地亲了她,还是因为被婴儿啼哭声吓到了。
恰到好处地,外面雷声滚滚,瓢泼大雨从天而降。
雷声似乎鼓舞了我,又或者是我想在李燕面前表现男人特有的英勇。我拿起手电筒,照过去。
光柱撕破黑暗,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塑胶娃娃躺在地上,我捡起来,用力一捏,婴儿啼哭声传出来。
我和李燕先是吓了一跳,然后对望一眼,都笑出声来。
“谁在里面?出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传过来,那声音我们再熟悉不过了。
我拉着李燕跑出去,教导主任气喘吁吁,浑身湿透,拿着手电筒,怒视我们:“你们胆子也太大了!你们不知道这是危房吗?吓着这么大雨,房子随时可能塌了,你们这是找死,你们知道吗!哎,不对,大晚上的你们在里面干吗?”
那一瞬间,我有一种被捉奸在床的错觉。
一道明亮的闪电照射下来,李燕吓得扑到我怀里,紧接着一声巨大的雷声炸响,震耳欲聋,身后的危房像是被抽去了骨骼一般轰然倒塌。我、李燕,还有教导主任都站在原地,吓傻了。
这件事轰动了全校。我和李燕被称为“把鬼屋弄塌的人”。
教导主任把这件事通报了学校,学校告知了家长,我们的罪名是严重违反校规:早恋,全校通报批评,并把这件事记入我和李燕的档案。
我觉得对不起李燕,有好几天,我们都对彼此视而不见,形同陌路。
直到有一天,我在语文课本里发现了一张字条,那是李燕的字迹,上面写着:你不觉得这件事很浪漫吗?
落款是李燕,旁边还画了一个明媚的笑脸。
我的心情顿时跟着明媚起来:“对啊,是很浪漫,而且我们这件事还进入了档案,档案可以跟我们一辈子,也就是说,这件事足够我们回忆一辈子,这他妈是爱情的证据啊。”
虽然我和李燕都有良好的心态,可是李燕的父母却认为自己女儿的名声被一个小流氓给毁掉了。
从此以后,每天下了晚自习,李燕的爸爸都会骑着摩托车来学校接她。而这原本是我的特权。
周末,李燕告诉父母自己要去看同学,偷偷来到小镇的河边。
我们两个人坐在鹅卵石上,李燕看着我抄起石子打水漂。
风从河面吹过来,有一丝水草的腥味。
李燕说:“我妈妈给我检查身体了。”
“检查身体?检查什么身体?”
“我妈说要确定我还是不是原来那个我,怕我……怕我怀孕。”
我说:“亲嘴是不会怀孕的。”
“你真傻!”
我挠挠头,不明白我到底哪里傻了。李燕看着河面,陷入了沉默。
我也看向河面,河面上风吹起涟漪,一群鸭子游过来游过去。
李燕突然凑到我耳边,声音很低但很有力量:“就算怀孕我也不怕。”
我呆住了,好久才懂得了这句话的意思,这是我听过最好的情话,我顿时浑身充满了力量,紧紧地抱着李燕,像是抱紧我身体的一部分……
我和李燕并肩走在河边,她递给我一张照片,照片上,李燕没穿校服,而是穿着一条颜色淡雅的裙子,整个人就像是一朵花,笑得风生水起。
我忍不住赞叹:“真好看。”
“这是我最好看的照片,心远,你留着。”
我拼命点头,我会一直留着的,等你老了,拿出来给你看看,你曾经到底有多好看。
我和李燕在河边呆了好久,直到太阳下山,阳光洒在河面上。
“心远,你会忘了我吗?”
我拼命摇头:“我就是忘了九九乘法表,忘了化学元素周期表也不会忘了你。”
周一。
我早早来到教室,李燕的座位突然空了,书全部搬走了。我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掉落了。
我打开语文课本,发现了一张字条,字条上是李燕的字迹。
心远,我爸妈要带我去西京读书,这是我学校的地址,你要给我写信。落款是李燕,旁边还是画了一个明媚的笑脸。
这一次,我心里却明媚不起来了。西京,西京离小镇好远啊。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来说,这几乎是不可逾越的距离。
前前后后,我跟给李燕写了很多信,每一次我都是看着李燕给我的照片,写下一行行的字。
可是我的信如石沉大海,没有回音。
我去过李燕家里,大门紧锁。
我甚至努力参加过我最讨厌的“演讲比赛”,据说复赛可以去西京,可惜我演讲实在是太差,没有一次能过关。
我跟爸妈提出来,我想去趟西京,爸妈问我为什么要去西京,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只好继续读书,考大学,找工作……似乎一切都淹没在了时间的洪流里。
多年之后的一个新年。
我回到小镇,在那条小河边呆了好久,想象着能和李燕在老地方再一次相遇,可惜没有。
小镇的学校已经荒废,孩子们都搬到了城里读书了,原来的校园被改成了工厂,大门紧锁。
我站在大铁门前,努力想还原当年学校的一草一木,想找出学校和李燕的一点关联,可惜没有。
人去楼空,物是人非。
我苦笑着离开,坐公交车回乡下老家。
我看着窗外,熟悉又陌生的树木和街道,唤起我少年时的很多回忆。
突然间,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传过来,带着一点不确定,又带着一点惊喜和惶恐。
“心远。”
我慢慢转过头,看到了那个我在照片上看了十多年的笑脸。
李燕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我身旁,她的头发比以前长了,可脸上依旧像以前一样灿烂地笑。
过了好一会儿,李燕说:“我嫁人了,你呢?结婚了吗?”
我摇摇头:“还没有呢,我恐婚。”
“有什么好害怕的?”
我特别想说,我就是怕再也遇不到自己真心喜欢的那个人。可我说出口的却是:“他对你很好吧?”
“嗯,他追了我六年。”
有风吹过来,车窗外的树梢沙沙作响,一如十一年前,我送李燕回家路上听到的声音。
我心里很想对李燕说:“化学元素周期表我忘得差不多了,可是我没忘记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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