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冬月之恋
谢老头“我不是跟你说了吗?下个月再来,你咋又来了呢?”村里的刘会计嫌恶地剜了谢老头一眼,有些不耐烦地说。
“唉!俺这不是手头又拧巴了吗?两只脚穿进一只裤筒里,蹬打不开呀!小刘同志,你行行好,把下个月的钱先开给俺吧!”谢老头为难地说,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莫再去耍牌了!钱输光了,没饭吃可别再来找村里!哼,要不是陈支书打电话来—— 真拿你没辙儿,老不死的!”刘会计一边极不情愿地从抽屉里抽出三百元钱甩给谢老头,嘴里一边骂道。
要在平时,刘会计嘴里这么骂骂咧咧的,谢老头早就不干了,他会白眼一翻,厉声反问道:小兔崽子,你骂谁?你家里就没有老人,你将来不老?你是神仙,死不了?!”可他现在有求于人,又自觉理亏,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样忸怩着,接过三百元钱,只是“嘿嘿”地笑。
谢老头是村子里唯一的五保户,一个人鳏居多年,如今仍只身居住在一间年久失修的土坯房屋里。尽管支书陈四喜前一阵正张罗着把他接到村子里一处闲置的火砖房屋里,可他事儿太多,事情撂下便忘记了。按照国家的政策,像谢老头这种情况,村里每年都要给他发放三千多元的救济款,可这些钱到了谢老头那里总是杯水车薪。除了日常的吃穿用度,谢老头喜欢喝酒,有时还与人打打麻将,结果总是孔夫子搬家——尽是书(输)。上个月他又输了钱,连生活费也没了着落,这才腆着老脸找到村里来。去年村里给他发的救济款是一次性补齐的,可谢老头并不会算计着过日子,钱一到手便山吃海喝,又嫖又赌,寅吃卯粮,不出三个月,一年的生活费花了个精光。钱虽然花光了,可生活还得继续,七十岁的人了,总不能出去乞讨吧?有困难咋办,找政府呗!到了村委会,支书四喜弄清了谢老头的情况,黑了脸,一脸不高兴,说:“谢叔呀,钱都发给你了,你咋还找村里呢?”谢老头嘴一瘪,两行老泪流出来,声音哽咽地说:“你们不管俺,俺可只有死路一条了!”四喜心软了,只好答应从村里的活动经费里挤出些钱来,周济一下谢老头后几个月的生活,并一再嘱咐会计小刘:谢老头的救济款以后只能按月发放。临了,四喜又对谢老头说:“虽说这两年村里的经济收入还算可观,你的个人费用村里能够承担,可那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你今后行为要检点些,都一把年纪的人了,也不怕人笑话?可别再到商城里胡整!”四喜说的商城实际是县城里的妓院。谢老头嘴上答应,心里却说,你们一个个回家都有娇妻婆娘暖被窝,俺一个孤老头子能找谁去呀?每个月末的时候,谢老头的生活就过得紧巴巴的,等到下个月初,手里拿到钱,谢老头的生活又过得滋润起来,喝着小酒,打着小牌,倒也逍遥自在。
谢老头其实还有一个女儿。他四十岁那年,妻子得了一场大病,撒手人寰,留下他和女儿小翠,父女俩相依为命。在村里,谢老头是一个外来户,并无本家的亲戚。小翠初中没毕业,就到省城里去打工。在那里,她认识了后来的丈夫根生。两年后小翠和根生在城里结了婚,再也很少回家。根生的父母在省城里做服装生意多年,家境殷实。结婚后小两口一起帮父母打理生意,可是根生的父母对于农村出生的小翠一直冷言冷语,对这个儿媳心怀偏见。当初他们就曾极力反对儿子的这桩婚事,只是最终拗不过倔强的根生。根生和小翠的婚礼办得很简单,根生的父母在这事上有意显得低调。家里简单地摆了两桌酒席,请了几个至亲的宾客。没有花车,没有迎娶的仪式,女方也没有任何宾朋到场,小翠就囫囵地嫁给了根生。只是在第二年小翠的儿子满月的时候,谢老头才被女儿接到城里去住了一个晚上。那一次的经历让人很不愉快,虽然谢老头与亲家翁母及女婿算是见上了一面,在夫家一直夹着尾巴做人的小翠却被公婆告知:以后再也别让你那个乡巴佬父亲上家里来了,永远不要!听了这话,小翠紧抿着嘴唇,憋红了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可是她又有什么办法呢?临别的时候,想到各自的遭遇,父女俩在车站里抱头痛哭。以谢老头火爆的脾气,对于那蛮不讲礼、为富不仁的“亲家”,他本想破口大骂一番,痛快地走人。可一看到神情恓惶,面色憔悴的女儿,他心中的那股无名业火瞬间偃息了。
谢老头又回到了村里,又开始了熟悉而又平静的生活。他是一个乐观的人,喜欢与人开玩笑,在人群中他是快乐的。 他声音宏亮,嗓门特大;上通天文,下知地理,心游万仞,精鹜八极,似乎无所不能,丰富的阅历让他在人前有了许多得意的谈资,他从来不避讳刻意去隐瞒自己的观点。当发现别人侧耳专注地倾听他讲话的时候,他便兴致盎然了,全然忘记了生活中的遗憾和痛苦。只是在夜里,一个人伴着孤灯陋室的时候,谢老头才感到形单影吊,心中溢满挥之不去的凄凉与惆怅。谢老头想念女儿了。
第二天一大早,谢老头便驱车四个多小时赶到省城与小翠见面。谢老头与小翠通了电话,由于有了先前的经历,小翠不敢将他领回家,父女俩相约在一家宾馆门前见了面。谢老头问起女儿处境,诸如根生待她好不好,公婆待她的态度是否有了转变,小孩子长得乖不乖这样一些问题。小翠说:“俺很好!俺的事情您不用牵挂,倒是您自己要保重身体!有个头疼脑热的不要挨着,莫舍不得花钱,要及时抓药打针!有啥急事找村支书或者直接给俺打电话!”小翠说着,一边塞给父亲八百元钱,那是她瞒着家里人偷偷攒下的私房钱。谢老头一时百感交集,热的泪水只是往外淌。小翠看到这两年花发丛生,龙钟老态的父亲,也禁不住心酸落泪。父女俩又抱头痛哭了一场,这才依依惜别。
八月十五这天是个大好的晴天,秋高气爽,阳光明媚。谢老头今天也显得精神矍铄,一大早他便乘了公汽赶到县城里去。他想今天是中秋节,城里一定很热闹,去逛逛也好,顺便捎带些日常杂货回来。城里就是热闹啊!街头商铺林立,车水马龙,游人如织。商铺的门口悬挂着一面面小彩旗,到处是各种月饼的小广告,人头攒动,笑语喧哗。谢老头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走啊看啊,心情惬意极了。他买了一盒月饼,两包种籽和三双袜子,把几件东西放进随身带着的一只绿色蛇皮袋里,一手将蛇皮袋背在肩上,沿着青石板的街面一路迤逦而行。他摸了一下上衣的口袋,里面硬硬的两只“红牛”还在,嘴里不觉哼起了京剧小调:我正在城楼观山景,忽听得城下乱纷纷……
谢老头不知不觉中来到商城的一家店铺门口,忽然从斜刺里走出一个浓装艳抹的妇人,总有五十多岁的样子。那妇人一只手搭在谢老头肩上,莺莺沥沥地叫了一声:“哟!这不是谢老哥吗!咋好长时间不见了呢?”谢老头吃了一吓,扭头望去,见那妇人原来是紫云轩茶楼里的老板娘菊仙。谢老头之前来过几次,与这鸨娘早已熟识了。谢老头停住脚步,冲菊仙咧嘴一笑,露出满嘴的黑牙,他自己也不知道今天怎么又鬼使神差地来到了这里。菊仙拉了他的手,使了个眼色,说:“走吧,进屋玩会儿!?”谢老头有心离开,却迈不动脚,跟着菊仙一前一后往商城深处走去。
村支书四喜是下午两点多钟接到派出所打来的电话的。所长在电话里说,商城里有个老头,今天在嫖娼的过程中,大约兴奋过度,突发脑溢血死在了人家小姐身上,让四喜去证实一下,死者是不是他们村的。四喜一听,头都大了,心里当时便猜到了七八分。年轻的支书心急火燎地赶过去一看,自己的担心不幸成真了,那赤条条直挺挺躺在床上的,可不就是谢老头吗?
谢老头的后事是村里帮着张罗办的,小翠和根生也赶回来了。小翠浑身缟素,又羞又悔,愧恨交加,搂着谢老头的遗体放声恸哭,那情景令在场的人无不为之动容。
而今,村里人走到村东的山头,会看到一处新立的墓碑,碑文上有这样一段文字:谢公茂龄大人积劳成疾,身染沉疴,不幸病逝。卒年七十又一。看过的人无不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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