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我起床,
看到早上扎好的纸人向我点头。
我也礼貌性地回礼,
顺手接过他递过的一杯水,
饮了一口。
一支送殡的队伍浩浩荡荡,横贯西街。
送殡者数百,左右分两列,南北一竖行,长龙一般。白麻布撕成整齐的条,血亲扎头顶,远亲系左臂。长子长孙身披白衣,托瓷盆行在前;亲戚挚友清泪难抑,凝哀思随在后。哭闹者,默泪者,行礼者,数以百计,从街头直贯到街尾。唢呐嘹亮,悲郁的腔调吹下无数行眼泪;纸钱纷飞,化作翩翩素蝶渲染这场永恒的分别。
西街上的大户闫老爷去世了。
冯三一宿未眠。天将明未明之际,便早早起床。抽一袋旱烟,破棉袄披身,竹签,白纸,浆糊都已列在梧桐木的方桌。坐在中庭,望着敞开的大门口,静默不语。
大生意不一会儿就上门了。纸马十匹,外裹烫金的彩纸;纸人五对,童男童女各占一半。马,腿要直,蹄要大;人,衣要端,脸要俊。棺材要梨木,经年之后,尸有果香。钱不是问题,闫家要的是这冯三的手艺。
冯三自不说话,接过写好生辰八字纸条,仔细看。半晌,只问一句:闫老爷大去之时眼睛是睁是闭。
闫家跑腿的下人看似实情未详。皱眉道:“关乎何事?定要详知?”
冯三闭目,厉言道:“关乎西街百余口性命。”
下人不敢多言,便约冯三同去闫家老宅,好问个明白。
冯三扯一块黄布,包天方墨斗一个,罗盘一只,黄符些许,便上路了。
见冯三进门,长子赶忙迎上前来。冯三不语,取出罗盘。铜针吱悠悠地转起来。
长子一惊,赶忙问道:“这是何意?”
冯三道:“闫老爷似是留下讯息,东家不知?”
长子慌忙跪下,“请先生赐教”。
“随我去闫老爷生平卧榻。”
闫府上下奔忙。往来人流,摩擦相撞,顾不得言语。冯三信步走在其中,似是一股清流冲进浊水。
内堂已到。老夫人坐在床前,形容枯槁。闫老爷静置在红木大床之上,皮色饱满,衣冠齐整。冯三弯腰行礼。慢慢靠到床前,将耳朵贴上一张黄符,俯身紧靠在闫老爷紧闭的嘴边。时而点头称是,时而摇手抑止。全似与活人对话。
屋中丫鬟下人皆停下手中活计,对着冯三,满脸惊诧。
长子静立一旁,不时绕过冯三,斜起眼瞅瞅老爷子的嘴巴,两片薄唇紧闭,并未张开。
冯三缓缓立起身体,依旧闭目道:“闫老爷让我传话给诸位。”所有人屏住了呼吸,目光紧盯着冯三,不敢稍移。
“闫老爷定要法葬。”
“午时你们出人,随我去南山择穴。龙顺承脉,蜻蜓点水。此步错,步步错,西街定会民不聊生。”
“长东家,我看此事不可小觑,您最好赏脸跟着。”
长子未搭话,默默点头。
冯三说完,再拜老太爷,移步出庭,朝着自己的纸扎铺去了。
冯三回到纸扎铺,开始扎纸。
材料都已经备好,冯三专心致志。五对纸人很快便扎好了。
在扎纸马之前,他停了一下,抽了一袋烟。环视着这个小小的纸扎铺。
他也不记得冯家从什么时候起开始的这般营生。寒来暑往,西街上一辈辈人都是伴着他们家扎的纸人,骑着他们家扎的纸马西去。这是活人与死人之间最后的连接,是活人能为他们做的最后的事情。
我死以后会怎样。到了他这一辈,店铺虽已经成了老字号,去无妻室儿女。常年与死者打交道,多多少少会习一些防身之术。久而久之,便将业务拓展到各个领域。风水,看宅,驱魔,打鬼。免不了乱了天罡,终会得此报应。
闫老爷去世之前。冯三夜观天象,已遇知自己祸事将至。不管,便可偷生;管,必将丧命。
他睡不着,脑袋在管与不管之间犹豫,在良心与生死之间徘徊。
显然,良心赢了。
午时刚过,闫家长子便带着三五下人来到纸扎铺门前。
冯三已经准备好,他将旱烟袋别在腰间,一干法器装在黄布包袱内。长子忙唤个下人小心提着。一行人相顾不语,径直上了南山。
冯三取十米红线,又命人砍周年的嫩柳树做成桩。罗盘测龙脉,顺山脊而下,三尺一弹。十米的红线,不出十下,便弹出水滴。冯三以手接住水滴,轻轻一捻,不见浑浊状,道:“便是此处”。
下人忙插上彩旗,旗杆卷上黄符。
天沉下来。众人收拾法器,欲离开。冯三偷偷拽住长子衣角,引他至队伍最后方。轻声道:“长东家心里明白。老太爷定要法葬,否则祸及街坊。”
长子目露凶光,径直瞪着冯三,“此话何意。”
“含冤而死之人,一口怨气憋在喉咙眼。死后必成僵尸。”冯三说完,赶了几步,向前去了。
长子静立一会儿,方才赶上前去。
冯三直接拒接了闫家的邀请,未到赴宴。
回到家中,冯三便躺在床上,白日里忙活一番,自是累了,闭上眼便入了梦。
窗户未关,一阵凉风带着月色吹进纸扎铺,冯三睁开眼。
窗外月色皎洁。幽光透过窗棂撒在纸人身上,格外明亮。冯三起身,将窗户轻轻合上。
忽听得背后有嗤嗤的声响。
冯三自以为是风划过纸人的身躯发出的声音。不经意,一转头。
看到早上扎好的纸人就站在自己背后,微微点头。冯三只觉得背后一阵凉,汗毛一根根地竖起。
索性打开窗,映着月光定睛一瞧,纸人背后有丝线悬挂。冯三厉声道:“何方妖孽,竟敢扰我清静!”说着一把将纸人扯碎。刹那间,一道银光晃眼,冯三本能的扭转身躯,却未能提防过去。胯上一紧,拿手去捂。再抬手时,有些许温热液体流出。
面前的黑衣人拔刀,纵身一跃跳出窗户。冯三眼前一阵眩晕,用手去撑桌子,却没碰到。翻身倒在血泊中。
出殡当日,街坊大多出门送迎老太爷,唯独纸扎铺,未见冯三的身影。
闫老爷下葬了。挖十余米的深坑,棺材周围用麻绳捆牢,喷上鸡血。竖着放进坑内。
法葬完毕,长子眼中含泪,脸上却难掩轻松。
回到家,差人来到灵堂前,道:“速去冯三处取回纸人。若敲门不应,径自进去取回便可。”
下人领命,火速奔到纸扎铺。扣门,再扣门,无人应答。心想这长东家果然料事如神。径自推门进去,冯三果真不在家,纸人纸马都已经扎好,放在院内。下人凑近一瞧,纸人胸前别着一张字条。自是顾不得,只得连人带马收拾齐整,又将字条取下,掖在屁股兜里。匆匆而回。
长子见下人回来了,轻舒一口气。浅笑着忙吩咐下人将一干物品在灵堂之上摆好。没成想刚摆好灵堂,下人便叫其他人唤去做活。纸条掖在兜里,忘得一干二净。
长子见着摆好,走上前去,清点一番:五对纸人,十匹纸马,个个精致无比。满意地点头。忽而,心头一颤。别人不清楚他却明白。这纸人昨晚分明在杀冯三时弄坏一个,现如今却一个不少。刚要唤下人来问个明白,下人却已经走远。
长子摸摸脑袋,心想这定是多心了。冯三平日里扎无数纸人纸马,定是下人眼瞧着不够,从别处寻了一个补齐。怕我看出找他训话,赶紧找借口跑了。
白天急匆匆离去了,黑夜迫不及待地拉上他的大幕。
灵堂上,拜祭的人都已离去,只剩下空空的房间。一干亲友也累了,准备回去睡觉。众亲友一阵劝,长子却摸摸哭得通红的双眼,执意要留下守夜。众人见拗不过他,便自行离去了,口中不住地夸赞长子孝顺有心。
众人退去。只剩长子与老太爷的遗像对坐。
父子二人隔着阴阳两界相互对视。良久,长子哈哈大笑。
“爹啊,你莫怪我加害于你。你年事已高,如此家业已操持不起,还霸着有何乐趣。法葬这事你也别怪我心狠手辣,我也是迫不得已。你若变成僵尸回来加害于我,咱家就败了。”
饮一口杯中白酒,转头看看两旁整齐摆放的纸人。
道:“冯三是个聪明人。他能看穿我,可惜又有何用,现在还不是陪你去了。”
说完一仰头,将酒饮完。抬起头看看灵堂。
哗啦哗啦,一阵细碎的流水声传进耳朵。长子觉耳边有微风吹过,侧头一看,一个俊秀的纸人端着酒瓶,往空了的杯中谆谆倒酒。长子吓得丢下酒杯,爬起身便向着灵堂大门方向跑去。
门哐的一声关死了。长子环视四周,一干纸人纸马缓缓向他靠来。
且说下人忙活了一天,回到家中。将白日里穿的衣服拍打一番才敢带进家门。
忽而想起屁股兜里还有一张纸条。便将其取出,映着微光打开一看,上书一行字:
“杀人者闫老大,冯三尸首埋于纸扎铺后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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