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渡人前传‖缘起·禁锢

作者: 桓小白 | 来源:发表于2019-08-20 22:56 被阅读96次


    木槿(蕣花/舜华)

    —弌总—

    诗曰:

    相对经年不识卿,春光三月始知名。

    髫羁稚子晨宵伴,总角童儿前后行。

    骑竹绕床微露意,摽梅盈筥已钟情。

    豪门寒室岂堪配,绣阁空闺终一生。

    —弌起—

    《后汉书》西域传里有这么一则记载,说汉明帝刘庄(刘秀和阴丽华的长子)有一日做梦,梦见一个全身散发金光的巨人。既寤,不醒其为人也哉,为神也哉?他日朝集,问于群臣,一位见多识广的告他说,这是西方的圣人,叫做佛。明帝遂遣派使臣前往天竺国,后来便有白马驮经的故事,佛教也逐渐流行于中国。而我们要讲的故事,便要从这儿以后,方得开始。

    —弌承—

    河南圉乡。

    郑家。

    郑家是远近闻名的豪右。国初的大儒郑兴、郑众,即是他的同宗枝属。

    这等一户人家,显见是深受儒学的浸淫,行止尽皆合仪,举动无一逾礼,言必称周孔,诵必咏诗书。典谟训诰,烂熟于心中;嘉谋嘉猷,献替于君上。正是:代代缨簪之家,个个文学之士。

    若说这家有一小女,年才及笄。忽一日性情大变,口念佛陀圣号,手抄贝叶梵经,隔绝内外,一心禅修,父母之命不闻,婢仆之属不入,唯虚一孔窦,以进饮食。如斯者六十余载,诸君道是信也不信?

    —弌转—

    桓帝延熹年。

    七月十三。

    午后申时。

    “贺郎君万千之喜!夫人诞下一位娘子。”喜婆苏氏径出暖阁,向耳房内踱步的郑允小心告禀道。

    郑允闻声,凝住脚步,良久,微笑道:“多劳!多劳!”回身吩咐老仆“去账房支领两贯钱”,又对喜婆微一叉手,十分客气道:“些须青蚨,以奉阿苏一饭之资,千万莫要嫌少。”

    喜婆听见如此说,方展颜开怀,极力作礼道:“老妇未建寸功,岂敢!岂敢!”说便说,眼睛却不错地盯着门口。好像在期待着什么。

    郑允摇摇手,从刚进来的老仆手中接过钱袋子,塞到喜婆捧开的双手上,正色道:“分娩下孩儿,打几文喜钱,这是古来的规矩,阿苏休要推辞!”说罢,两手反剪,矗立不动。

    喜婆紧握手中的钱袋,还要做张做致,被老仆一口打断,“还不回屋看着些夫人娘子?郎君这边却不消人伏侍了。”不容分说,便格在郑允与喜婆之间,摊手指着暖阁。

    主家的命令,喜婆怎敢违拗。忙不迭做手脚,胡乱把钱袋儿裹进袖口中,连声告退道:“我这就去瞧瞧看。”

    郑允颔首,关切道:“阿苏是必记挂在心,在外仔细寻访良家子妇,替娘子寻个乳母。夫人自来身体虚弱,只恐难胜哺育之责。”

    郑允的夫人姓崔氏,原籍清河,号为山东大族。年十七而卜嫁郑氏,时议皆曰“下嫁”。体态无比,容色兼人,惜乎打娘胎就带来一般弱症,是以郑允有此担忧。

    “此事何待郎君叮嘱?老妇心中已有计较。伊阙县美阳里有一新妇,系老妇之幺妹。其夫早亡,遗下一子,尚在孩抱之中,乳汁充足。老妇斗胆,敢向郎君举荐,不知可也未可?”

    “其为人也如何?”郑允未置可否,他最关切的是,此人是否能够担负起保傅的职责。

    古礼妇人怀孕,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不口角,不动气,口诵诗书,手玩金玉,此胎教之法也;及婴儿始孩,便为其择定保母,使其明孝义、知礼仪,雍雍怡怡,上下和乐,兄弟亲睦;待其稍长,再征选傅父,授以先圣之训、前贤之言。如此,方可修身齐家,刑于之化。庶几不致亡身破家,祭祀湮绝。郑允由来是按照这个流程做的,自然分外重视保母的人选。

    喜婆拍手拊膺,断然道:“郎君请放一万个心。我家妹子,别人不知,我岂不知其根柢!她本居河北卫地,夫亡无所凭依,乃投亲至此。为人知书达礼,从来本分。不是老妇自矜自伐,委的十分之好,郎君一见便知了。”

    “好。你先下去吧。隔日便是洗三朝,那时领将她来,让我见见。我这个人你知道,贯来是先讲后做的,最后要不要她,还得看她合不合我的意儿。”郑允的面上,似乎没什么波动。看不出意思。

    “理会得。”喜婆满心欢喜,道声诺诺,退了出去。因为她知道,郑允虽然并没有直接答应,但肯在洗三那天接见苏氏,其实就已经有留下之意了。谁都知道,这一天郑家必然是亲友良朋,满座一堂,那时众目睽睽之下,她与苏氏来到,伸手不打笑脸人,如何会直接斥出?

    —弍转—

    旧俗,婴儿生三日,要为其澡身。一为洗除打娘胎里带来的秽恶;二也是希望孩子以后可以清清白白,干干净净,也不枉降临到人世一遭。当然还有一层不足与外人道也的缘故:借着这个由头,三亲六眷、良朋益友、官长同僚欢聚一处,其乐融融,祝福的是初生的小儿,收享其成的则是大人。岂非皆大欢喜?

    七月十五,论节日则为中元。众人也有说这日子不好的:自佛教传入中土之后,这天便成了盂兰盆会。原只是置办百果,供养三宝,本是来自目连救母的佛典故事。浅人无知,亦有样学样,于此日傍晚摆下三牲斋供,超度先人的亡魂。此风一开,旋即席卷乡邑,俨然成了“鬼节”。

    郑允不以为然,“《论语》有云,‘子不语怪力乱神’,这等西番传来的夷教,如何做得准数?我们郑家世代以治经为业,怎么倒忘了圣人的教诲?”

    家人听见如此说,也只好唯唯而退。

    是日,果大宾云集,高朋满座。钟鸣鼎食,觥筹交错。鼓瑟吹笙,云裳凤舞。着实一派平安喜乐的景象——虽然这景象中,隐含着深深的危机。

    就在前不久,司隶校尉李膺、太学生领袖郭泰等上疏弹劾朝中权宦张让等人怙恶不法、干乱朝政,又处死了残杀孕妇的其弟张朔。张让恨之入骨,在天子面前百般诋毁,所幸未能成功。但紧接着又有河内张成,亦属宦官之党。善易数,懂天象,推算出朝廷将要大赦,竟故意教唆儿子四处杀人,一则张大宦官之势,二则震慑士君子。李膺收捕之,未及定刑,果颁下大赦令。张成子斜睨着司隶校尉府上门榜,惶惶然踏出。李膺大怒,令将其捉回,乱杖一顿,直接打死。张成涕泗交下,向张让告状,新仇旧恨相加,让遂叫张成弟子诬告李膺“交结游侠、勾连学生,引为党援、讪谤朝廷”,桓帝打小由小黄门一手带大,常呼张让为“大兄”,并让太子刘宏[注1]以父事之。在一群大小宦官的交相谗毁下,更兼做皇帝的最忌讳的就是臣子“结党”,张让这一状,正是打蛇打在了七寸上,桓帝怒不可遏,下诏锁拿问罪。受此牵连的还有名臣陈寔、范滂以及一大群朝野名士。太尉陈蕃,素称忠直,慷慨以廓清天下为己任,早对宦官恨入骨髓,坚执不肯在诏书上连署。桓帝怒其不解圣意,将他贬黜。虽然最终因皇后之父槐里侯窦武上疏解救和宦官内部的分裂,借着改元大赦天下的契机,狱中的“党人”都得到了释放。但全部禁锢原籍,不得出仕、不得交游——这便是第一次“党锢之祸”。此诏一下,天下哗然,皆对宦官切齿侧目,而无之何也。

    郑家作为士林的代表,自然是首当其冲。因而也被禁锢在家,举动都受到郡县长官的监视。所以今天这样一种过分的张扬,恐怕也有故意向政敌显示自己耽于享乐、无意政争,甚至已经准备好后半生就含饴弄孙的意图吧?不过这层意思,他不说,别人也无从知晓。

    —弌合—

    敞厅之内,灯烛荧煌,炫人耳目;食案之上,杯盘狼藉,餍人口腹。

    人人酩酊,个个大醉。解衣高歌的,坦腹击筑的,就地翻滚的,裸身起舞的,众生百态,不一而足。

    在这一伙儿状似癫疯的人群当中,有一个人,始终不言不语,冷眼旁观,只顾着身前几尺宽的地方。把箸握刀,时切时夹,吃得好不欢实,如同在自己家里一样。此人便是新近从圉乡拔擢上去的治书侍御史杜肃,因与郑允有同乡之谊,故也来赴宴。

    郑允素闻杜肃人如其名,既杜且肃。你道此话何意?原来此人颇不近人情,杜绝一切请托关说,严肃对待任何公私场合。如遇燕会,实有不得不出席的必要时,一入到席上,口不交一言,手不停脔割。不沾醇酒、不赏舞乐。起初,大家都甚觉怪异,常在背后窃窃议论,后来也就见怪不怪了。本来这种人在后汉那时候是很难在官场混的,但太尉陈蕃和司隶校尉李膺却看上了他,把他提到了侍御史的阶位。不久前才刚升的治书侍御史——此时距宦官大规模排陷“党人”已为日不远。党锢之祸后,陈蕃被逼退位,杜肃上书极言其忠,恳求朝廷存老臣体面,不要做得太过火,寒了天下士人的心。宦官知道此人历来是个戆子,也就不搭理他,只将上章留中不报了事。连穷凶极恶的宦官都如此看他,那他今日的表现,竟也算不得什么稀奇事儿了。

    这般论起来,他们倒也是半个同志。可今天杜肃的表现却好像有些异于平常,尽管他也说不上来,这“异”,端的在哪里。

    只见杜肃双目呆滞无神,满嘴蝗嚼鼠啮,仿佛在吃不得了的美味。那副吃相,着实不甚雅观。郑允瞧了片刻,心下顿生厌恶。这种感觉其实非常可笑,刚才是谁在罽毯上又唱又跳呢?

    看着日渐晚了,喜婆阿苏才姗姗来迟,后面跟着一个抱娃的妇人。若不是她头上盘起的发髻和怀中抱着的孩儿,简直会让人误以为是个盈盈少女了。

    喜婆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一厅子的谦谦君子、昔日显宦可说是丑态百出,洋相尽露。她时常出入郑家,也颇知些诗书,“非礼勿视”嘛,就当看不到得了。因此目不斜视,径往主位过来。

    走到六步开外,行个礼儿,虔敬地说:“鄙妇苏氏,值此洗三佳期,恭祝娘子千秋万岁,无病无灾。些须薄礼,请郎君代娘子收下。”

    郑允对这个肯学习、知进退、懂礼义的少妇,其实心里是挺喜欢的。昔日郑玄家的婢女能够用《诗经》中原句来互相调侃[注2],一直是儒林的美谈。郑允不幸,家中没有这等可人儿的婢子,便对她格外多了几分青睐。

    “阿苏太过拘礼了。小女能够顺利降生,你是功莫大焉。大汉律条,有功则赏,有过才罚,如何倒教你破费,备下这份厚礼?令郑某何以克当?”

    “郎君莫非嫌恶这份贺礼太过微末,入不得王侯士夫之第,配不上郑家大门前的两根柱子?”

    “郑某实无此意,阿苏莫要……也罢……我便代小女先收下了。”郑允唤来老仆,吩咐从阿苏捧起的双手中接过礼物。看得出是一个一尺长半尺宽三寸厚的盒子,外面用红绸包着,还系着缎带。先不论里面是什么,单从眼前所见,足看出是颇费了一番巧思的。

    看到郑允微微扬起的嘴角和徐徐舒开的眉头,阿苏知道,事已必谐矣,乃顿开珠喉,如黄莺啼啭,偏头略一目示后面的小妇,又回转道:“这位便是家舍妹。蒙郎君瞻顾,支派鄙妇为娘子寻个称职的乳母。古有祁奚荐贤,内举不避亲之说。鄙妇虽陋,不敢与祁黄羊相提并论,然荐贤之意却是一样的。今日将她带到府上,郎君可自甄择。”

    一番话入情入理、不卑不亢,再加上苏氏方才甫入内堂,光艳便已盖过眩目的烛火。孔子曾说,“未见有好德如好色者”,郑允虽向来古板,却也难以免俗,十分满意道:“使得,使得。阿苏的眼光,自是不必怀疑的。更不要说娘子以后大了,还要唤你一声‘阿娘’呢,你又岂有不替她考虑周全的道理?”

    阿苏笑盈盈用手肘碰了碰苏氏,意思让她叫人。这时,人们才聆听到这宛如天籁的喉音:“乡野村鲁小妇苏氏,今日三生有幸,得以蹑足士君子之家。纵使转身便回,亦满戴兰芝之馨香,不虚此行也。”

    —弍合—

    其夜,众人饮宴至深更漏尽方散。

    苏氏录了籍册,签罢文书,便去暖阁中照看郑家娘子了。

    郑允特许,准苏氏幼子与自家女儿在一处儿坐地。一个是将及周岁的男娃,一个是恰才三朝的女娘,一双孩儿,倒有两对父母。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便是郑家小娘的周岁。又是一场热闹非凡的喜筵,又是一幅尽情释放的画面,当然,还有那一言不发的杜肃——现在,他已经是御史中丞了。

    晚宴欢极而罢,外面正好敲响三鼓。

    然后是三岁的生辰,四岁的生辰……

    别个倒也没什么变化,无非是头上的青丝渐渐被斑白替代,或者是谁没来了,一打听,哦,原来已驾鹤去了。唯一的例外是,杜肃又升职了。从治书侍御史到御史中丞,再到御史大夫,再到尚书令……但他依旧是一贯的样子。

    暖阁。

    崔氏看着榻上蹦蹦跳跳的女儿,喜得没入脚处,朝着苏氏道:“没想到大苏果不负‘祁奚举贤’之名,小苏你来家四年,里里外外打理的何等周到,省了郎君和我多少力气。今日正好是女儿五岁的生日,我这当娘的,实在惭愧得紧。我和郑郎商议过了,替你在左邻置办下一座小院,虽不如王侯之第,却也十分宽展齐楚,你和一苇就住在那儿,咱们两家还同现在一样,时常走动,就如那亲眷一般。你道好是不好?”

    喜婆阿苏、乳母苏氏都姓苏,郑家就按其年齿,长的叫大苏,少的叫小苏。至于话中提到的一苇呢,则是小苏的儿子,今年也六岁了,过几日就是他的生辰。

    小苏愣了一下,随即便换上了招牌的笑容,眼里的琉璃仿佛就要倾泻出来,“夫人是憎嫌小苏了?还是小苏有哪里做得不对?”

    崔氏戳了戳小苏的鼻头,一双秋水缓缓流,两弯小山轻轻蹙。轻启朱唇,微吐兰舌,露出两颗洁白的小兔牙。语中含挑,辞中带意,“小苏哪里做得都对。只是,目下的局势想来你也知道一些,君子禁锢,宦竖当国,阴阳颠倒,四时失调。这恐怕就是古人说的‘国之将亡,必有妖孽’,你也不能永生永世呆在郑家,莫要到了那山高水低的一日,倒干净累了你。‘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你也不想一苇跟着你深处危险之中吧。”

    小苏急了,脱口道:“可是我想……”

    崔氏忙打断道:“你想什么?想陷一苇于险境?”

    小苏窘迫地望了望竹床上的一苇,又看着郑小娘:“那我们女儿呢?”说着,偏过头,重新对上崔氏的眼睛。似是拿了拿勇气,接着道:“难道你就不爱她?就不为她‘计深远’么?”

    “谁叫她生到了我们郑家呢。这就是她的命吧。但是——我决不允许让我们的命运影响到你们头上。”崔氏一脸颓然,又道:“你应该在第一次来的那天,就注意到了一个与众不同的人吧?”

    小苏掖了掖衣角,绯红了双颊,一只脚不停地蹭着罽毯,“这个……我那天一直长低着头,什么都没注意看欸……”

    这副小女儿之态,令人很难把她和“两个”孩子的母亲联系起来。崔氏的身前仿佛架了一面大穿衣镜,而小苏就是镜子里的自己——准确地说,是几年前的自己。

    —弎合—

    “杜肃,就是那个在席上只晓得吃东西的人。可记起了?”崔氏柔声细语地提醒道。

    “那个怪人啊。知道,知道。不是咱们女儿每年的生辰他都会来么。来了也不说一句话,好像饿鬼道里放出来的一样,就顾着吃。”人都有好奇心,看到奇奇怪怪的东西总是会多扫上几眼,甚至直接围观,任是谁来,拽都拽不走。因此对于杜肃这样年年都来的怪人,小苏是没理由不知道的。

    崔氏凝视着小苏,贪婪地将这副天真的脸庞尽情摄入眼底,“这个杜肃,你可知他为何年年都来?”

    “听说他也是圉乡人。许是因着这层关系,故此来敦一敦同乡之谊的吧。”小苏依然一脸纯真。

    “像郑郎这样失势又被禁锢的‘党人’,只要还想继续做官的,避之都唯恐不及了,还一年又一年地巴上来?”

    “我也听得一些传言,说这杜肃是个正人君子,当年陈太尉受黜,是他再三上书解救,虽然奏章留中,但他敢于顶着宦官的压力这么做,足见其有几分骨气胆量,也许别人不来,他偏要来,这才显出他的高标遗世,不从俗流吖。”

    “既然如此,宦官该对他如鲠在喉,必欲除之而后快啊。可事实却完全相反,陈太尉黜落那年他还是侍御史,如今已是尚书令了。国朝制度,名义上由三公[注3]掌国政,实际的权柄却全在尚书台。杜肃可称得上是大汉真宰相。”

    “我明白了。”小苏恍然大悟。

    “明白了?”

    “在当今这个宦官当道的世界,杜肃一个和宦官唱反调的竟能爬上宰执之位。那只能说明,他所唱的反调,不过是唱给天下人看的罢了。”

    崔氏称许地笑了笑,“小苏果然一片冰心,当真是玲珑剔透。不光如此,我们甚至有理由怀疑,当年陈太尉之所以失势,便有他的推波助澜。否则别个同情‘党人’触怒宦官的都是非死即贬,独他毫发未伤,转年还升了官,这岂非太过怪异?”

    小苏了无痕迹地接续道:“所以杜肃必是带着特殊使命而来的。他之所以低头低脑,悄没声息的,恐怕为的就是叫大家都不去注意他,他便好在旁边将所有情况尽数探清查明。这就难怪他能一路高升了。尚书令,他也敢坐上去,不怕被烫死么。”

    崔氏灿然一笑,抿了抿手指,道:“尚书令……他也不过是宦官们推出来当傀儡的。三公之权既已被尚书台褫夺殆尽,尚书台之权又皆归了内官宦寺,他每天的公务,恐怕就是佥佥押署署名吧。但不能不说他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儿,把天下人都瞒过了。大家都会说,宦官正是看中了他不结交士人,不多口多舌这一点,所以才把他端出来做尚书令以塞悠悠众口。他是在忍辱负重,勉力维持,以免更多人被宦官所害。当真是又当又立,简直令人作呕。”

    “所以——只要他还来,就说明宦官对郑郎的戒心并没有解除,也就说明危险会随时降临到郑家。你不是郑家人,没有必要跟着受这种无妄之灾。带着一苇离开,接受我们的安排,这也是我唯一可以为你们做的。”看来,崔氏早就决定好了,只不过趁着今天这个日子说出来。

    小苏不肯,犟嘴道:“谁说我不……”

    “好了!到底谁才是主人?”这句话的威力很大,小苏立刻就闭上了嘴。刚还在竹床上和一苇嬉闹的郑家娘子都被吓哭了:娘娘何时这么凶过阿娘?

    看着哇哇哭的女儿,崔氏不由心揪,着急忙慌地抱她起来,边抚摩边哄她,“吓到了吧?莫怕,娘娘没有在凶你。”

    郑小娘张大着粉嘟嘟的小嘴,一字一顿地说:“凶阿娘,更加不行了!”

    崔氏对着小苏笑道:“你看看,这到底谁是亲娘哟?快来哄哄吧。”

    小苏接过女儿,左手圈住她的中腰,抱在怀里,右手点一点她的鼻子,安抚道:“好啦好啦,娘娘没有在凶阿娘,我俩闹着玩呢。”

    这话果然神效,郑小娘当下就不哭了。小苏把她放回床上,飞了一个眼神给崔氏。

    崔氏知会,回了一个眼神,示意她一起出去。

    走到厢房,崔氏便道:“这事儿还要你主动去找郑郎说,否则就显得全是我替你做的决定一样,很失礼数的。”

    小苏露出一丝苦笑,话却说得很满:“自然。小苏绝不会让夫人做出失礼的事情。”

    —弌分—

    向郑允汇报完,小苏便回屋收拾行装。论起来她也没带什么东西,所以很快就好了。打了几个包裹,带上一苇就走。

    一苇在地上蹭来蹭去的,很不想走。一来二去,拖到郑小娘也知道阿娘要走这件事了。

    小娘哭哭啼啼,泪水横飞,跌跌撞撞地跑来。拉住一苇,怎么也不肯放手。口里嘟囔着:“阿娘不要走,我不让你走。是不是娘娘,她要赶你走?”

    “不是。”小苏拨开她的手,蹲下来,“阿娘也没有走远啦。不信的话,你今天就送我和一苇回家?”

    孩子总归是孩子,一听说没有走远,抹抹眼角的泪花,又紧紧揪住一苇的衣服,做出一副马上要跟着他们走的姿势。

    这时崔氏也来了。小娘有些畏缩,应该是害怕娘亲不同意。不过很显然,崔氏并没有在意女儿的表情,径对小苏道:“到那之后,也不要就不回来了,但要慢慢减少来的次数,让女儿渐渐习惯没有你的存在。”眼中依旧盈着一汪清泉。

    “嗯。知道的。”

    “既然女儿要送你,我就不送你了。我叫几个下人替你背行李。还有,原先就在暖阁服侍的春儿和桃儿你一并带走吧,以后她们就专职照顾你和一苇。”崔氏叮咛着,帮小苏取下背上的包袱。转身递给两个男仆。吩咐道:“方才的话可听见了?”二人应诺,垂手立在一旁。

    崔氏挨到小苏耳边,嗫语道:“再唤我一声槿[注4]儿可好?”

    小苏感觉整个身子都绷紧了,尚不及反应,只听耳畔又传来溺人的声音:“小苏?”口中呵出凉丝丝的气儿,把她的耳朵都呵得痒了起来。身体也不由自主地跟着颤了一颤。

    “槿——儿……”

    终于还是说出了这两个字。尽管说得有够吃力,但说出来了,便是十成的餍足。崔槿满意地闭上眼睛,享受这一刻难得的时光。须臾,似是十分不甘心地,她还是离开了小苏。作势掸了掸衣裳,端着语气道:“就这样罢。一路平安。”

    郑小娘像得了令儿一样,摇着一苇的手臂,催促着他走——这让人非常疑惑,刚才还又哭又闹不让阿娘走,一个转瞬,性子也跟着转了?不得不让人感叹,孩子,到底还是孩子呀。

    小娘就这样一路跟在一苇身后,走一歇停一歇,也花够半个时辰方才得到。

    到了新家,又玩到日晏,用过晡食后才由两个男仆领着回去。可霎作怪,一点不闹,由着他们带回。

    ……

    数年后。

    上巳节。

    上巳,又称三月三,杜甫有诗,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注5]这日还保持着些古意——少男仕女赏春观花,看景游湖。究其实,则郑风《溱洧》之遗珠也。

    这天,郑小娘向母亲告恳,准她出去游春踏青。却听崔槿道:“若实在要去,那是成的。不过——娘娘要同你一起。”小娘登时嘟起了嘴,撒着娇道:“不嘛。我都大了,娘娘还这般不放心么?何况,我也不是一个人啊,我会带着终风、谷风一起的。”

    “诗颖,你说真的么?”崔槿笑吟吟的脸上,是让人无法拒绝的坚定。

    诗颖是人,自然只能接受。

    对了。诗颖,是郑小娘及笄后家里给她取的字。

    —亖合—

    郑诗颖和崔槿乘坐着宝马香车,后面跟随着骑马的终风、谷风,外面沐浴着和煦的阳光、春风,投伊水边而去。

    车子走了不多久,崔槿突然捂住嘴巴,看着十分难受。诗颖忙抚摩她的背,问道:“娘娘晕车么?”

    崔槿虚开二指,说道:“可能是昨夜着了寒,有些犯恶心。不妨事。”说完,马上又掩紧嘴巴。

    “这样不行,还是回去吧。”

    “这怎么好?我们诗颖好容易出来……”话没说了,吐出来一口清液。

    诗颖是个大孝之人,再也不可能继续往前了,拨开帘子吩咐车夫控住马车,“娘娘,小颖陪你回去吧。身子最要紧,出来玩,以后还有机会的。”

    崔槿不响。片刻之后,才吃力地说道:“娘娘在心里盘算了一下。现在离家并不算远,自己走回去便是了。”

    “这怎么行?”诗颖扯住崔槿的衣袖,不让她走。

    “无事。马车颠簸,反不好受。诗颖若不放心,就让谷风跟娘娘一起吧。”崔槿边说,挣开女儿的手,抬脚便走。划开后面的车帘,叫:“谷风,跟我回家吧。”

    谷风得令,一拉缰绳,流利地下了马。接着就把崔槿扶上了马,自己在前面牵着。

    这一切来得太快,快得诗颖尚不及反应。愣了一会儿,心想娘娘说得也没错,本来就晕车,还坐回去恐怕会更加严重。于是打开窗棂,探出半个丸子头,向旁边的谷风道:“照顾好夫人。”又对崔槿说:“娘娘慢些行,若有不适,就停下歇歇。”略顿了顿,又道:“真的不用小颖送娘娘回去么?”

    崔槿笑笑,“从前你爹说你还小,不让出门;如今大了,又说不好在外边抛头露面。难得今日三月三,娘娘不愿你白白耗掉了。”

    诗颖像得到了保证一样,关上车窗,呼车夫继续出发。

    一路燕语莺啼,很快把不悦的情绪一扫而空。诗颖哼着郑卫小调,车外头的终风以楚歌和之,悠悠扬扬地走远了。

    崔槿在在马上作势赶了几步,见诗颖的车远了,扶了扶鞍鞯,忽然说道:“谷风,随我去个地方。”

    谷风没有一丝迟疑和惊诧,乖巧地转了个方向,静静地走了。

    不多时,来到一处僻静的院落。院前的小径被各种小花小朵抢住着,门前几级台阶上映满了青苔,边上是一口古井,围着枣木的栏杆,井边有一块捣衣石和一口青石挖的储水缸。捣衣石光洁滑手,显是有很多年了,上面也不知洗过几件衣服。水缸里还囤着半缸水,上面浮着一个半剖的匏瓜——这是用来舀水的。

    崔槿舀起半杓,抿了一小口,转递给谷风,说:“这口泉水,还是我和郑郎亲自发现的。那时我初嫁过来做新妇,郑郎带我来消夏,清晨踏到这上面,翕然觉地下有涌动之声,命人掘地三尺,便哗然有水汩汩流动,复深挖六尺,围成一井,郑郎心悦,就给取名叫‘新泉’。站在此处,只觉此情此景,恍如昨日。谁能想到一晃已经十几年过去了。”

    谷风是打这几年才来的郑家,自然没听过这段往事,便只侧耳聆听。

    —㐅合—

    “进去吧,外面凉。”崔槿并没有大发感慨,而是停住了话头。

    谷风走上苔阶,敲了敲院门。向里喊道:“有人么?”

    里面传来一个女声:“是谁?”

    “圉乡郑家崔夫”

    里面没有回应。但很快,一个女人踏着小碎步,一路带着风打开了大门。

    “槿……崔夫人万金之躯,纡尊降贵,小妇人何以克当?只怕是承受不起。夫人请速速归家,倘或污了玉体,则婢妾罪莫大矣。”

    崔槿没有接话,反对谷风道:“你去寻处草田放马。把马喂饱再回来等我。”

    谷风牵马下去,崔槿才一把抓住女人的手,拉着她就往里走。

    到得屋内,崔槿顺手就反插了房门,然后就把女人往墙边撞。两只手撑着墙,死死地锁住女人。

    女人似乎有些害怕,畏畏缩缩地说:“崔夫人,你失态了。”

    崔槿大口喘着气,呢喃道:“叫我槿儿。”

    女人狠眨眼睛,终于还是妥协了,“槿儿……”

    崔槿放开了紧缚的双手,女人一时不慎,瘫软在地上,像一条被风吹落的白练。

    崔槿也干脆坐了下去,两个人的眼睛就这么平视着,一动不动。

    女人注视着崔槿,柔软地说:“何苦来呢。就这样过一生,不是很好么?”

    “我想你了。”崔槿眼中,满是星星。

    女人不屑地吭了吭鼻子,微含点怒意地说:“想我?想我十几年不来看我?原来就是个弄鬼的女巫,哄我像哄傻子一样。”

    “我没有办法。”一声无奈的喟叹,跟着就是豆大的泪珠似玉颗一般滚下。

    女人一见这张梨花带雨的面孔,早将那十几年来郁积的气恼都抛至儋耳朱崖去了。颤微微地伸出手指,帮崔槿拭泪,却被崔槿直接握住,往嘴边送。嘴里还含混地喃喃道:“嘴巴太苦了。给我点甜头,好不好?”

    对于崔槿,女人从来不知道拒绝。如同当年那样,崔槿叫她走,她便走。如今,只是这小小的要求,她当然不舍得不答应,便由着崔槿把她的手往任何地方带。

    女人葱白一样的手指触到自己滑软而又湿热的唇上,崔槿突然生出一种过电的感觉。这倒一下子惊醒了她,放下女人的手,掖在两腿间,问道:“一苇呢?怎么没看到他?”

    女人扑哧笑了出来,“怕被他看到?我道你甚时变得这般乖觉,竟晓得激流勇退,及时缩手了。原来是这样……”

    “嗯。”崔槿低低发出一声鼻音,竟是直接承认了。

    “他出去了。说是跟一班朋友到伊水边祓禊。”女人脸上溢着轻松的神色。显然,崔槿的这声“嗯”,于她而言不输世上的任何一句情话。

    四目相对,女人的心绪被崔槿尽数收入眼中,又沉入心底,泛起阵阵涟漪,漾起了不小的波纹,映照在脸上,两湾幽邃的梨涡恰如院中的新井,“伊水?可是巧了。诗颖也正向那儿去。”

    “诗颖?”

    “就是咱们女儿。”

    “也许天可怜见,他们还能碰面呢。”女人半是认真半开玩笑地说。

    —六合—

    崔槿刮一刮女人的鼻子:“你还记得么?那时候你要到这里来,诗颖可是一直拉着一苇不放呢。或许,他们还真有缘分也不一定。”

    女人笑了,笑得有些不怀好意,贱兮兮地说道:“怎么?我和一苇都卖给你了?”

    “嗯。卖给我了。而且是花大价钱买的。”崔槿乜斜着眼睛,把女人上下打量了个遍,酥酥地说道。

    女人从来不曾从崔槿口中听到过这些话语,是睽离太久故而情难自抑,还是知道没有未来所以破罐破摔?但她此时却顾不上这许多,也饧着双目,嘴唇微张,吐着舌头道:“是何价钱?”

    “吾[注6]……”崔槿的嘴角逸出一个声符。

    “五万钱?五万钱只好买个家人子罢了,太贱,太贱。”

    “我。”

    “……”

    突然,崔槿又想起了一事,“这一路进来怎么没看到春儿和桃儿?”

    女人忍不住捧腹,“这一路……好像你也没怎么仔细走啊。从院外到屋里,可费了半刻时间?”

    “那还不是因为我的眼里只有你……太想见你,根本就注意不到别人的存在。”

    “才说自己的嘴苦呢,我看是抹了蜜才对。这张小嘴,当年怎不见如此厉害?”

    “你怎知不厉害?又没机会一试。”崔槿舔了舔上唇,食指和中指并拢,轻揉下巴,把头歪着,眨巴眨巴眼,说道。

    女人见崔槿越说越下道去了,忙敛了敛衣襟,重拾起之前的话茬,“我把她们都放良了。还托阿姊给找了人家,现在,孩子该已经十几岁了吧。”

    崔槿脸上乌云顿显,没好气地说:“为什么?你就这么讨厌我给你的人?必须要赶走她们才能消解心中的怨恨?”

    女人撩了撩鬓发,长吁一口气,“我只是不想让自己的不幸影响到她们的人生罢了。这不是你当年对我说的话么?”

    往事逝如飞烟,此言犹在耳边,崔槿一时感恸难以自已,又泣下泪来。

    “好啦,乖啦。其实我早都原谅你了。如果不是情非得已,你又怎么会那么绝情呢。一开始当然很难想通这一点,但时间可以冲淡一切,亦可以让人明白一切。”女人拢过崔槿的玉颈,轻拍她的后心,温婉地安慰道。

    女人略显粗糙的掌心覆上崔槿的脊背,尽管隔着一层轻纱,仍旧可以触摸到她这些年的不易,那种蚀骨的痛感,瞬间侵袭上崔槿的心窝,钻心的生疼,让她几乎坐都坐不住。

    玉山倾倒,美人娇软的身体倚靠在女人的胸前,简直是美美与共,天下大同。柔软的两团白云暂时安宁了崔槿失神落魄的内心,她作势从女人身下抽出双手,环到后面,紧紧箍住。说道:“对不起……对不起……小苏……对不起,当年是我太懦弱了。”

    “不说了。我若真恨你,听到门外喊‘崔夫人’,直接就不出来了。又岂会急成那样?”女人也抱紧了崔槿的颈项,两手刚好兜在衣服下若隐若现的香肩之上,“这些年,你瘦了。”

    崔槿得到女人身与心两重的抚慰,很快安定下来,同十几年前分开时那样,又凑到女人的耳畔,呵着热气,缓缓地说:“你竟肯宽恕我么。我还以为,这是此生最不可能实现的奢望了。”

    “谁叫我在你面前,永远是彻彻底底的输家呢。”女人一副认命的表情。

    “倘若槿儿今日给小苏一个做赢家的机会,要还是不要?”崔槿把手指放在唇边,边抿边说。

    “要。”

    “好。”

    ……

    —七合—

    话分两头,却说那边厢郑诗颖乘着油壁车,不疾不徐地走着。春光三月,四处皆生机盎然,张扬着生命的活力。绿意充塞道路两旁,端的是“朱”围翠绕——朱是大红的芍药,翠是碧绿的兰草[注7],鸟语花香。徜徉在这样的景境之中,无由不叫诗颖陶醉。

    带着这样的心情,伊水也就恍惚近在眼前了。

    马蹄哒哒,车轮轱轱,伴着阵阵的叮铃,又有柔软的春风拂面,诗颖很快就闹了春困,恹恹地睡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油车戛然停驻了。

    终风在马上低低声唤,发现车里却没有动静。不由有些着慌,急忙滚下马来。拉开后壁的帘子,三步踏上车厢,看着车里睡得正香甜的诗颖,不禁哑然。走近轻轻摇了摇她,甜甜地叫声“娘子”。

    “嗯?”诗颖发出一个声音,可以看得出,她还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中。

    “到了,娘子。”终风依旧如春天的桃花。

    “到哪儿?”

    这话可可得逗笑了终风,“伊水啊。娘子忘了今日出行的目的地了么?”

    诗颖揉揉双眼,意识逐渐清醒,佯作动气,骂道:“死丫头,敢奚落于我。你就没个迷糊的时候?”

    “是是是,终风以后不敢了。”终风扮个鬼脸,笑嘻嘻道。

    “好了,下去走走吧。”

    伊水是黄河的支流,发源于栾川,在洛阳与洛水相夹。伊水最著名的景点莫过于伊阙,相传禹王治水,在伊阙掘开龙门,后来便有鲤跃龙门而化龙的故事,是以伊水两岸形成聚邑,已有两千多年的历史,故而人丁颇旺。流经的地方在春秋属于郑国,圣人有言,郑声淫,淫奔之风甚炽,虽历经近千年,此风尚存。

    诗颖眼下看到的景象就很好的说明了这一点:

    水中汀洲、岸上隰畔。人头攒动,挨肩擦掌。恍若天帝之下都,仿佛临淄之街衢。或流觞于曲水,或席地于毡氍。或团簇于树荫,或藏身于花丛。莺莺燕燕,缓歌慢舞。或咏唱郑卫之章,或低吟吴楚之调。或调笑,或祝诅。或笑靥如花,或高谈阔论。男有子都之美,不见狡童;女皆庄姜之容,而无卫公。

    终风向日在家,不出院门,哪里见过这般盛况,心下不由紧张。握着诗颖的右臂,微微发颤。

    “死丫头,疼。”

    终风像触电一般,急忙松开手,可怜兮兮地望着诗颖。这模样,是知道自己错了。

    “就会装死。真拿你没办法。”

    终风咧着嘴,呵呵笑道:“终风打小就知道,娘子待人最是好了。”

    “你也就是拿准了这点,才敢这么没心没肺。倘有一天离了郑家,你还像这样?”

    “终风发誓,永远不会离开郑家,离开娘子。”眼神坚毅,语气笃定,目视前方,一动不动。

    突然,一个貌似熟稔的人影撞入了诗颖的余光。

    诗颖扯了扯终风,道:“你看那人,像不像一苇哥哥?”

    终风摊手道:“大郎离开郑家时才六岁,如今都十几年过去了,谁能记得?”

    “我记得,”诗颖道。语气是那样不容置疑,“你在这等我,我过去看看。”

    “可是……”终风不肯。

    “别可是了。不会有危险的。”嘴巴还没闭上,已拔步就走。

    “娘……”终风终是放心不下,也跟了上去。

    “一苇……哥哥?”诗颖追上了那人,试探地问。

    “郑小娘?”那人脱口道。

    “我是。你真的是一苇哥哥么?”

    “是。你还记得吧?六岁那年,我和阿娘要离开郑家,那时你还死活不肯呢。”

    “是了!是了!你是一苇哥哥!”

    “这些年,你还好么?”二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出了这个问题。

    “你先说。”诗颖让道。

    “挺好的。小娘你呢?”

    “哈……也好的。我现在有名字啦,郑诗颖。诗书的诗,聪颖的颖。”

    “很美好的名字呢。才兼诗书,聪颖过人。”

    “一苇哥哥今天是一个人来的么?”

    “和几个朋友一起的。他们去水边‘关关雎鸠’了。我不宁耐,一个人离开了。”

    “诗咏关雎,乃君子思慕淑女之意。一苇哥哥的心里,竟没有心悦的淑女么?”

    “……”

    “……”

    一阵沉默,后面刚追上来的终风笑得如银铃一般,道:“一苇哥哥心里有没有心悦的淑女,终风不知道。娘子心中一定有心悦的君子,这终风却知道。”

    诗颖急忙用眼刀示意她,可终风哪里会怕?这也是诗颖向来惯坏了她,才酿成今日之事。

    “反正终风是不能在百步之外一眼认出十几年没见过的人。”终风用莫测高深的口气,幽幽地说道。

    只这一句话,便提醒了两个人。苏一苇和郑诗颖各怀心事,虽然还是不说话,却同方才大不一样,这个便叫做此时无声胜有声,一切尽在不言中。二人眼对眼,心对心,眉目之间,春情渐展。

    这一日,他们在伊水边说了好多,几乎把小时候经历的桩桩件件都回忆了个遍儿。

    临了,苏一苇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郑诗颖也回道:“摽有梅,顷筐塈之。”

    终风在旁亦接口道:“终风且曀,不日有曀。寤言不寐,愿言则嚏。”

    —弌终—

    至晚,二人辞别,苏一苇、终风骑马而回,郑诗颖依旧坐上油壁车,转回郑家。

    行至上午她与崔槿分手的地方,终风远远便看见谷风正倚在一棵树上,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马儿则系在边上,默默在那吃草。

    “谷风——”终风大声喊道。

    靠在树上,吹着凉风,古风只是在假寐,所以一听终风的呼唤,马上就睁开眼睛,挥手回应。

    终风拍马走到,问:“你怎么还在这儿?夫人呢?你让她一个人回去了?”

    谷风神神秘秘地回答:“悄声。夫人在这边过去的一处院落里。我去叫她,你叫娘子先等着。”

    原来谷风之前被崔槿叫出来放马,待马吃得实在吃不下时,她便回了小苏家。却见大院紧闭,无人应答,她有些担心,便悄悄翻过墙头,进入院中,还是没见着一个人。万般无奈之下,只好一间一间屋子地找,好歹在一间厢房外听见了点碎碎的人声。可她已经犯了私入人宅之罪,论律可处司空城旦之刑,白天修长城,晚上舂米。此时若声张起来,于主人面上须不好看。左思右想,生出一计,捡起几块石子儿,往房顶上扔,然后又从上面滚下来,一一掉在了发出声响的那间屋子外边,做完这些,她马上抄近道重翻出去,然后大力敲打院门。

    果然,里面的人先是被屋顶掉下来的石头吸引出来,接着便听到了敲门声。

    小苏理了理稍显蓬乱的云鬟,顺了顺两边的鬓发,又擦去额角的细汗,整了整衣裳,凌波微步般走向大门,下了门闩。略有点钝钝地说:“啊……放马回来了。”

    这时崔槿也走到门前,对谷风道:“我还有些话要对苏夫人说,你到上午和娘子分别的地方候着,只要看到她回,便来告我。”

    夫人的话好像圣旨,根本轮不到谷风违抗,于是就有了刚才的那一幕。

    谷风拔马返回,此时距上次离开已有三个时辰之久了。于是这回门便没上闩,里面崔槿和小苏正在对弈。

    谷风觉着有哪里不对,一时又说不出来,细细端详许久,才恍然发现,这小苏和之前看到,大有不同。衣服换了一件新的,而且看款式明显比之前的要时兴许多,质地用料也要好上许多。两靥的桃花娇艳欲滴,也不是先前看到的模样。

    “娘子到了。”谷风偏过头看向崔槿。

    “好。回吧。”崔槿既没转头,也不动身,只这样回了一句。然后才对对面的女人道:“我回去了。”

    “好。”女人的面上,没有波澜。与初见时的焦急、刻薄已大相径庭。

    崔槿从暖玉棋罐中抓了一把棋子儿,两眼盈盈地望着女人,说道:“这一局棋还未下完,改日继续。我拿走一把,这棋就不完整了,你也就不能破坏现在的局面了。”

    说完,把手中的棋子递给谷风。谷风接过,拢入袖中。这才注意到,夫人那一手如削葱的五指,竟变得平平的,一丁点儿指甲都没留下。可她明明记得,早上来时还是有的。

    “走吧,谷风。”随着这一声落下,小院又重新回到了往日的凉薄光景。

    —弍终—

    崔槿四人回到郑家,天已透黑。郑允见了,倒也没说什么。只是问她们有没有在外边用过晚膳来着。诗颖回说吃了,崔槿也说吃了。只苦了谷风,在道上挨饿喝风。可她也知道,夫人之所以叫自己等着诗颖,便是要和她一起回家。这样看来,夫人并不想让郎君知道自己去了那个地方,那自己若说没吃,便立刻戳穿了夫人的谎言。这事儿,却是万不能做的。于是也说吃了。

    那时一日是吃两餐的,朝食和晡食。大概是上午巳时和午后申时,所以她们说吃了,郑允也就没起什么疑心。

    等终风、谷风都下去了,诗颖突然走到郑允跟前,有话要对他说。

    “爹爹,先时你曾说要与颖儿寻门亲事,颖儿说自己年纪尚幼,没有应承……”

    郑允吃了一惊,“嗯?颖儿这意思,现在可以了?是谁家的小郎,能入我们颖儿的法眼啊?”

    “也不是别人,爹爹知道的。”

    “爹爹这些年被禁锢在府中,就算是说亲,也只能请冰人倩代。之前你既不同意,爹爹便没有叫来,如何会知道?”郑允委实不解。

    “这个人爹爹一定认得!”

    “你倒说说看。”

    “他就是阿娘的儿子,一苇哥哥。”

    郑允一闻这四个字,顿时如同砸下一个晴天霹雳,呆立半晌。浑身发抖,体如筛糠。他强力抑制住自己的情绪,转身问崔槿:“你们今天去的地方,不是什么伊水,是那处院落吧?”

    谷风知道崔槿去了哪里,诗颖却不知道,于是便大剌剌地说道:“去了伊水的。颖儿就是在伊水边一眼认出一苇哥哥的。爹爹你说这是不是前世注定的缘份?”如果只是说这一句,事情还有得收拾,万万不该的是,她又补了一句:“不过娘娘身子不适,没有同我一起。”

    郑允突然仰天大笑起来,定定得凝视着崔槿,道:“你终于还是忍不住了。既然如此,那我们之前的约定便不做数了。”回过身来,对诗颖道:“颖儿看上了别个什么人,都可以。苏一苇,绝对不行。他是你乳母的儿子,人所共知。我们郑家堂堂阀阅之家,传出去岂不让天下人笑话我们自轻自贱、自甘堕落?恐怕他们的大牙,也要笑掉一半。”

    “就因为这个原因?”诗颖简直不可置信,那个虽然要求很严格但却无比疼爱自己的父亲,和眼前的是同一个人么?

    “嗯。就是这个样子。所以你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免得自伤自悼,苦的终还是自己。天儿不早了,回房休息吧。”

    诗颖颓唐地拖着步子回了自己的房间。现在就只有崔槿和郑允了。

    “诗颖是无辜的,能不能……”

    “那我又何辜?你怎么能……”

    ……

    —弎终—

    “崔槿,我现在有些佩服你了。你这招用得好啊。让我们的女儿爱上‘你们的儿子’,两家变一家,你们就又可以生生世世在一起了。真是好一个如意的算盘呐。你自己倒想想看,你们的事情可是能见天日的?我当年让她走,是不是为了你好,也为了她好?”郑允阴阳怪气地说道。

    “你可别恶心人了。当年若不是你对小苏产生了非分的想法,她会对我形影不离以躲避你的禽兽之行么?她不同我形影不离,我们又怎么会……”崔槿似是动了怒,这些话,她本来是准备永远深埋心底的。

    郑允一时语塞。当年小苏一来,确实让他产生了悸动的感觉,否则断不可能未经考察便直接征她为乳母。崔氏自小患有细疾,身体不大好。是以夫妇之道便难以时常躬行。郑允正在方刚之年,难免有吃不够之忧。可郑家虽是大户,却不及清河崔氏门第高大,那纳妾收房的心思,万不敢起动。后来崔槿好不容易怀上一胎,视若奇珍,更是小心翼翼。屈指一算,他竟有一年时间未近女色。此时小苏从天而降,不啻沙碛中找到了甘泉,对郑允而言,若得一近玉体,死无憾矣。所以崔槿这句话,倒可可得击中了他的软肋。

    见郑允不说话,崔槿又道:“还有,诗颖能碰到一苇,我事前根本不知道。你莫把所有人都想得那般心机深沉。何况你也不是没看见,那时一苇要走,诗颖拉着他的手,一毫不肯松放,这等的深情,也难怪她今天能相见即重逢了。这既是他们的前缘羁绊,又是今日的缘份注定,你又何必把上一代的恩仇爱恨迁延到下一代呢?再怎么说,她还是你女儿。‘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我们被阉宦禁锢在家,外面世道又乱糟糟的,计深远是谈不上了。但至少可以给他们一个幸福的未来。你说呢?”

    “梦想!”郑允怒嚎道。

    “你竟这么恨我么?”

    “无关恨不恨。纵然没有你们的事,我也不会答应的。”郑允的语气略略缓和了些。

    “为什么?难道真是门户之见?”

    “这自然是一个原因。郑家女儿下嫁乳母之子,你觉得天下人会怎么看颖儿?这世上并没有隔绝人烟的乐土,只要带了耳朵,就会有无尽的流言让他们听到。这样的话,你觉得她果真能有幸福可言么?”

    “都十几年过去了,谁还能记得他们就是当年的郑家乳母?”

    “此事人所共知,岂能自欺欺人?”郑允冷冷地说道,“你休天真了。还像个孩子一样,可笑不可笑?”

    “也许,我可以给她一个身份。我有一大姨,正嫁与河内苏氏,有女三人……”崔槿没有把说下去,她知道,郑允肯定懂的。

    “嗯。正好可以让小苏冒充你的姨妹,然后就是亲上加亲,岂不美哉?”郑允顺着崔槿的话往下说。

    “这样可好?”

    “好!好得很!到时你们一家四口团团圆圆,其乐融融。天下还有比这好的事情么?”郑允讽刺道。

    “此事若想成,除非我死了。”郑允恨恨道。掸掸衣袖,回屋去了。

    —亖终—

    崔槿呆凝在原地,久之,又坐到了地上。

    就这样,伴随着外面的喓喓虫鸣,崔槿的脑子得到了空前的宁谧。竟不觉斜月偏西,永夜沉沉。

    也坐够数个时辰,漏刻行至午夜时分,谷风起来更衣,走到厅上,恰见当中影影幢幢的似乎有个人儿,心中大骇,以为是梁上君子,暗道:“这贼却也大胆,直楞楞坐在当厅,不知所为何事。”转而又想:“常言道,贼不走空,若果是贼,怎会呆在此处。”于是蹑足而前,借着微弱的月光,暗暗窥探。

    崔槿的身形,谷风是最熟悉的,待渐渐近了,自然一眼瞧出。不过她也十分纳罕,这深更半夜的,夫人跪在冰凉的地上是为着什么缘故呢?而且看样子,已经跪了很久很久了。虽然宽大的裙摆把双脚遮盖得严严实实的,但只要想一想就知道,下半身现在恐怕已经麻痹无感了。

    她先唤声“夫人”,然后就过去搀扶崔槿。果然,甫一搀起,崔槿的身子便软了下去。谷风无法,只好横抱起她,往她屋里走。

    崔槿可当得上“身娇体弱”四个字,由是谷风倒没费什么力气。

    把崔槿放下后,谷风马上行个礼道:“请夫人宽恕谷风唐突之罪,却才实在没有办法,才如此斗胆,玷辱夫人玉体。”

    “无事。”崔槿一边揉着下肢,一边安抚她。

    听到夫人说没事,谷风一颗心定了下来,作势便倒退,“既如此,谷风告退。”

    “过来。”

    “嗯?”谷风以为听错了。

    “到我身旁来。”崔槿重复道。

    谷风这回确信自己听清楚了,依着吩咐挨到崔槿的塌旁,低头玩手。

    “上来。”崔槿命令道。

    谷风有些为难,“这怎么……”后面“可以”二字甚至没有说出口。

    崔槿却不管不顾,犹自说道:“抱抱我。”

    谷风把头更往下低了低,两只手搓得格格响,脑子里迅速把白天的事情过了一遍。很快,一个让她很难接受却又不得不相信的事实浮出了水面:难道夫人和那女子是……?她简直不敢往下深想,这太惊悚了。

    “对不起,夫人,谷风退下了。”谷风急惶地扔下这句话,慌里慌张地奔出卧室,关紧房门,倏忽就不见了声影。

    崔槿长嗟一声,喃喃自语道:“果然么,我们是人们眼中的异类、妖孽之属。注定死后要堕入无间地狱[注8]的。既然如此,何妨槿儿替你先探探路呢?向日闻得人说,冥道艰涩难行,歧路众多。槿儿脚蟹无力,若你先去了,怎寻得找你?倒不如早早在那候你。庶几不致失散了也。”

    这个夜里,睡不着的其实并不止崔槿一人。

    郑允,在书房焦躁地走前走后,口中谩骂不止。

    诗颖,在闺房里对镜自影,把镜中人当作苏一苇,一递一递地说话。

    “诗颖”道:“一苇哥哥,爹爹不同意我们的事情,可如之奈何?”

    “一苇”道:“我去劝阿娘对你娘娘说,让她帮我们说说,你爹爹深爱妻子,有她帮忙分说,定会回动的。”

    “诗颖”道:“可是今天我在说这件事的时候,娘娘没有帮忙说一句话啊。爹爹还说了一些奇奇怪怪的话。”

    “一苇”道:“是什么话?”

    ……

    —㐅终—

    “二人”正说得热闹,吱呀一声,閤门开了。

    “诗颖,睡了么?”原来是崔槿。

    “还未。娘娘也没睡?”

    “睡不着。”

    “有心事?”

    “娘娘有个问题问你。你真的很想和一苇在一起么?”

    “嗯。还在我们五六岁时,每天嬉闹在一处,玩耍在一处,吃住亦在一处,骑竹马,弄青梅。那时便在心中埋下情愫了吧。分别之后,这份悸动暂时息隐。却在昨日重新破土而出了。”诗颖眼中有光,陷入美好的回忆之中:“娘娘你能想象么?我离一苇哥哥至少有一百步远,又已经十几年没见过了,却一眼就认出了他。他呢,也一下子认出了我。临别之际,他给我念了《蒹葭》,我给他说了《摽有梅》。”

    崔槿露出了一丝笑容,触触诗颖的发髻,道:“《蒹葭》君子思慕伊人,《摽梅》少女炫嫁庶士,你们这是已经定情了么。接着是不是就要‘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了?”

    诗颖到底是少女,面皮薄,这话说得太露骨,很快就让她红了脸。娇嗔道:“娘娘~”

    “好的,娘娘知道了。早点安歇吧,娘娘也回屋睡了。”

    旦日。

    诗颖昨夜虽然睡了个至晚,却起了个大早。梳洗罢,盘了个螺髻,再三在镜中对照,描眉画眼,贴花涂脂。好一番做作,正应了那句俗谚:女大十八变。

    从从容容来到敞厅,给郑允行过礼后,取出自带的软垫坐下。看样子,是有话要说。

    郑允知道女儿要说什么,决定先发制人,未等诗颖发言,抢着说:“非是爹爹绝情无义,向日小苏鞠养颖儿,出力甚多,我一直感激在心,若说与一苇说一门堪为良配的亲事,花多少钱爹爹都愿意一力操持。可为什么偏偏是你?你们的家室,实在是不匹。这个我昨日已说过了,不愿再重复。你果真要置郑家列祖列宗、置爹爹于不上不下的难堪境地?我膝下唯你一女,一旦弃家而去,以后叫我怎么过日?”

    诗颖抓住郑允话里的一处破绽,建议:“可以让一苇哥哥入赘吖。常言道,一个女婿半个儿,爹爹既保住了女儿,又白得半个儿子,不是一桩大好事么?”

    听到这个提议,郑允却是哭笑不得,“木朝律法,赘婿比庶民还要更下一等,不准出仕为官,不得与良人同席,国家有征伐、徭役,赘婿都是首当其冲,你希望你的一苇哥哥遭受这样非人的境遇?”

    “那就没有办法了么?”诗颖几乎是在哀恳了。

    郑允摇了摇头,“有。”

    诗颖眼睛一亮,追问道:“什么办法?”

    “你替一苇择一佳偶,爹爹开开心心为他们大操大办,这一呢,此女嫁去,便如同代你而嫁一般,我想一苇是不会拒绝的。二来呢,只有他成了家,我才能放放心心替你寻个如意郎君,爹爹答应你,这个人选的度定,我会征求一苇的意见。只要他不点头,爹爹决不强迫你。而但凡他看上的人,只要颖儿同意,爹爹无有个不应的。如此一来,这位新郎君,便也算是代一苇而娶了。”

    —六终—

    “……”

    “除此之外,再无他法。”郑允一抖袖口,起身离席。

    诗颖也以手撑地,一弹而起,追上郑允,坚定地说:“颖儿是不会这么做的。我宁可不嫁。”

    郑允有些动怒,发火道:“颖儿你真的要气死我?跟你那娘一样‘急’……”情绪失控之下,差点把最伤人的词儿都说出来,顾及到毕竟是自己的女儿,后面“燕”的音才没有发出来。[注9]

    “这可是你说的。你以后就牢牢守着属于你的那几间屋子,好好自思己过吧。”郑允压抑着暴怒,冷静地说。

    “这不用爹爹吩咐,我刚才就已经决定这样做了。”诗颖针锋相对,毫不畏惧。

    “你可想好了?从踏入这扇门的那一刻起,红尘就再与你无缘了。也许你只是一时脑热,等冷静过来你就会发现,自己其实也不是那么爱那个人,更不是非伊不嫁。那时你岂非悔不当初?”这话倒也算是郑允的肺腑之言,可惜这个时候,诗颖是不可能听进去的。

    “不会有那么一天的。”诗颖硬硬地顶了回去。

    “好!好!你们都是好样的!”郑允一甩手,叫老仆:“传我命令,从此以后娘子都待在自己的房里,一日三餐,由人递送。”

    老仆道:“这……娘子何罪,竟要如此……”

    “执行命令。”郑允摆手制止了老仆。

    这下,郑允就同时失去了两位亲人。

    早上郑允起来,不见崔槿在屋里,到底是二十余年的夫妻,如何能彻底割断呢?一晚上过去,也就不像昨日那么气了,他也知道崔槿只要和他置气,一定就会窝在自己的绣房里不出来,于是径去绣房寻找。

    打开门,进去里间暖阁里,只见崔槿衣冠端正,穿的是华贵无比,沉沉地躺在榻上。郑允心中大疑,崔槿虽然身体娇弱,从来却没有晚起的习惯,更不会睡得这么死。一股莫名的恐惧立时袭上他的周身,他举着颤巍巍的右手,过去触摸眼前的睡美人。

    指尖触到的,是凊骨的寒凉,郑允的心一下子沉到冰点。她,终于还是决定离开他么?

    郑允一膝盖跪倒在崔槿的塌前。

    环视崔槿周边,发现了一个小胆瓶和一封书信。郑允拾起胆瓶,凑到鼻前嗅了嗅,是致命的毒药。看来,她是服毒死的。跟着拆开书信,取出里面的一张纸,只见上面写着两行字:

    朕躬有罪,无以万方;

    万方有罪,罪在朕躬。[注10]

    —七终—

    很明显。崔槿这是用自己的生命为代价,向郑允换取女儿的终生幸福。

    但对于郑允来说,这个结果无论如何不能说是好的,他对崔槿再有不满,也没有到希望她死的程度,更不要说在他的心里,爱她是始终如一的。也许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自己确实没能好好压制住内心的情欲,以致酿成这之后的一系列苦果。可是,如今佳人已逝,再也追不回来了,他又该怎么办呢?满足她最后的心愿,放手让颖儿幸福?还是?

    他越想越不忿,这归根结底是谁的错啊?如果不是颖儿爱上了她最不该爱的苏一苇,崔槿何至于走上这条道儿?

    迁怒,几乎是人的一种本能,尤其是当一个人受了非常大的心伤时,迁怒的程度甚至可以吞噬掉自己。

    当然他不是没有给颖儿机会,但凡她能松松口,服服软,他也就能做到不迁怒。于他而言,颖儿到底是女儿,而且还是他和崔槿的女儿,本来是该好好疼爱的,可是苏一苇、小苏,他却无法原谅,若不是他们,自己的妻子、女儿可不还是自己的么?

    事情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呢?郑允简直欲哭无泪。

    第二日。

    郑允对外宣布,夫人崔氏,因偶感风寒,致染沉疴,竟一病不起,撇下他和女儿先走了。

    女儿诗颖,无法接受娘亲的早逝,自愿此生投身佛门,从此深居绣阁,青灯黄卷、缁衣素食,终老一生。

    第三日。

    崔氏夫人,往日在乡里乐善好施,慈悲待人,这样一个人悄然殁了,乡邻大哗,转天就传到了小苏的耳朵里。

    三天前她们才见了面,还有过遍及身心的交流,她最清楚,崔槿岂会突然重病缠身,撒手人寰。

    “你到底还是抛下我自己去了。既如此,我又岂能让你一个人走那条漆黑的冥道?你向来怕黑,又走不得远路,我如何放心?”

    于是对苏一苇交代了几番话,也从怀中取出毒药,就水服之。很快便沉沉地睡去了。

    这份毒药,还是她们早就备好的。因为她们素知,这样一段不伦的孽缘,终究会有这么一天的。

    崔槿的死讯能传到小苏的耳里,那诗颖“弃世”的消息自然也不会不跟着来。

    一苇听着娘娘的死讯,看着阿娘的死去,又知道了诗颖的境况,哪里还有独活的勇气?

    强撑病体,将母亲安葬在新井边上——那儿,有母亲与崔娘娘的美好回忆。

    此日夜中,苏一苇捡起母亲剩下的毒药,整顿衣冠,向新井的方向磕三个头,也追随而去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即使被关在绣房,诗颖最后还是知道了母亲的死讯,也知道了阿娘和一苇哥哥的噩耗:既然你们都走了,走向那极乐净土,我也一起吧。

    某日夜,郑家唯一的长女郑诗颖,暴卒于家中。

    郑允没敢公布她的死讯,叫下人还像以往一样,每日两餐,从房门的孔窦之中送入。然后夜里他又偷偷去拿出来喂狗。

    这样行为,一直持续到郑允死后十余年。

    终于在诗颖“八十九岁”那年,郑家正式宣布郑家大娘子尸解飞升而去——时魏甘露元年也。乡人崇敬其母崔槿,自然对她也多了几分敬意,何况她在静室“禅修”数十年,其功德亦大矣,便习传呼其为“孟婆”——孟者,长也。并构思了一个美好的故事:孟婆后来成了主管凡人三生记忆的上仙。

    —余音—

    崔槿、小苏、苏一苇旋踵而亡,郑诗颖继之以后。天帝抚绥万方,哀悯其情,遂派下鸾鸟仙鹤,降天帝条旨,授他们仙箓:崔槿为蕣花仙子,小苏为流苏仙子,苏一苇为冥界弱水摆渡人,郑诗颖为望乡台接引女仙。

    —注释—

    [注1]刘宏,即后来的汉灵帝。实际上他并不是桓帝的儿子,也不是桓帝生前所立的太子,此处做了虚构。但刘宏“呼让为父”却是史实。

    [注2]《世说新语·文学第四》:郑玄家奴婢皆读书。尝使一婢,不称旨,将挞之。方自陈说,玄怒,使人曳着泥中。须臾,复有一婢来,问曰:“胡为乎泥中?”(《诗经· 邶风·式微》)答曰:“薄言往愬,逢彼之怒。”(《诗经·邶风·柏舟》)

    [注3]东汉的三公是:太尉(大司马改)、司徒、司空(御史大夫改)。

    [注4]槿即木槿,又名蕣花(舜华),朝开暮谢。《诗经·郑风·有女同车》:“有女同车,颜如舜华。”

    [注5]杜甫《丽人行》。

    [注6]上古汉语里吾和五同音,和“我”音近(nga)。

    [注7]《诗经·郑风·溱洧》:「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就是兰草,一名佩兰、泽兰;勺药即芍药。

    [注8]即阿鼻地狱。是地狱的最底层。

    [注9]“急”和“燕”切音即“贱”。

    [注10]《论语》“尧曰”篇中商汤祭祀天地时说的话。用在此处的意思是:不要因为我犯下罪过而迁怒诗颖;诗颖即使有错,由我一个人来承担(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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