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国实站着，陈一飞坐着，二人都在抽烟，眼睛却望在不同处，仿佛初次相亲的一对。
陈一飞吐出口里残余的血和唾液，说道：“你说得对，我完了。我就是来拉你垫背的。”
郑国实笑笑，摸摸脑袋，一副怪不好意思的神情，“谢谢，陈井关，我还没活够，实际上我的好日子才刚开始。我都还没结婚啦！”
“就你？这辈子都别想结了。”
“威胁我？”郑国实吐出一口烟，眯着眼睛看陈一飞，他眯眼时眼珠子都快被厚重的眼皮挤不见了，“如果我告诉你，那两个人是罪有应得呢？他们的儿子是无辜，不过跟我也没关系啊，你不是怀疑我把他推下水的吧？不是人人都像你啊，陈井关。”郑国实拿手指点对方，但没把“小孩杀手”几个字说出来，看着陈一飞的惨样，他忽然有些同情，对方只是在做该做的，从前履行职责，现在申张“正义”，怎么就搞成这样了呢？他当然再清楚不过，这就是命运。陈一飞在每个节点做了最符合他性格的选择。
“嗯，罪有应得，所以是报复。呵呵，我那时就没弄明白你的动机。这也是为什么法庭最后会放过你。你装了几年疯？”
“是的，从08年开始，两年半。”郑国实冲陈一飞笑笑，“你没错过一场庭审……那时就知道你不会放过我。”
陈一飞被这句讽刺激怒，瞪着对方，他为自己积聚了5年的失败感到懊恼，突然蹦起，右拳向对方挥去。郑国实左手挡开，右手按住陈一飞的额头，像推小孩儿一样推回桌上。
郑国实不介意陈一飞的攻击尝试，继续说：“你来码头找我，门岗也和我说了。听描述就知道是你。我想了想，做个了结吧。”郑国实靠在墙边，眨眨眼睛，“早在那三年前——2011年的时候，我已决心杀他们，那年我父亲刚死，老人走之前还喊着我哥和孙女，所以我不想再等了，不过我的谋划更早，08年我从楼梯上滚下来，装了两年半精神病，父母都不知道。大仇得报后，我本想在母亲临终前向她坦白，却被你抓住。你干得好，毁了我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心愿。”
“不好意思了，让你没尽孝，你要真孝顺，就不该杀人，你妈就是被你气死的。”现在，陈一飞只能用语言攻击。
郑国实瞪着陈一飞，然后突然泄了气，他懒得和一个短命鬼斗气，“你说得对，我是做得过了。可是你只知道他们开照相馆，有个脑瘫儿子，一个读高中的女儿。还有呢？你的上级急着破案，升官，叫你赶紧结案，是不是？”
陈一飞吸了口烟，“我不是个好井茶，今天我就是来弥补从前犯下的错。”
“你瞎了，瞎了……”郑国实摆头，“我告诉你，我杀那两个人才是申张正义。你这是一错再错。”
“你说吧。”陈一飞又点了一支烟。郑国实不像说假话，起码部分是真的。
郑国实刚准备开口，有人敲门。一个女声喊：“小宝，在吗？”
郑国实回应道：“等下！换衣服！”他去卧室拿了件外套，把身上那件经过打斗的换了下来。
“陈井关，外面的是我女朋友，5年前你毁了我一次，今天还要毁一次吗？”他看着陈一飞，对方不为所动。他继续说道：“5年前那事，我说了你也未必信，不如去问问他们那个女儿。她后来在三峡大学念法学，现在下湖区的凌嘉律师事务所实习。下湖大道725号悦华大厦。陈井关，我们的账有的是机会算，你先和她聊聊，对我还有什么意见，随时来找我。不怕告诉你，我一时半不会走，这儿的事还没办完。”说完，他报了一串数字，“我电话不关机。”
女人在屋外又喊了一声“小宝，好了没？”，郑国实用更大的嗓门压回去：“马上！”
“去洗洗吧，你这样出去不行的，我还得介绍你。”陈一飞在洗手间稍微冲洗了一把脸，郑国实一把搂过他的肩膀向门口去，陈一飞只好配合。
郑国实的女友25岁左右，身板扁瘦，肤色黯淡，她的发型短得像男生，脸上长有雀斑，鼻子塌得令人丧气，像被人不小心拿胳膊肘狠狠给了一下。其它部位倒还过得去。她一点不难看，滴溜溜的眼睛很可爱，只是鼻子大煞风景。陈一飞觉得她有点眼熟，却不知道这眼熟从何而来。
女孩看见狼狈的二人吃了一惊，尤其是对陈一飞，她不禁往后退了两步。
“这我哥们儿，陈一飞，”郑国实介绍道，“这是菲菲，我女朋友。”他对菲菲说：“上来前碰见上次那3个混混了，我们打了一架。放心，吃亏的不是我们。”
叫菲菲的女孩轻轻摆摆手，说“Hi”。陈一飞冷冷点头，说：“你好。”
郑国实放开陈一飞，锁了门，又搂过菲菲的肩膀，他似乎有搂人肩膀的怪癖，说，“好了，我们走吧。”他回头对门口陈一飞说：“小陈，我们走了。你不一起下去？”
陈国实离开后陈一飞才下楼回到车上。为不影响蹲点，他把手机留在车上，错过了峰哥的电话。他拨回去，峰哥问他在哪，他说在永籁。
峰哥的声音像生锈的斧头，“小陈，我让雷子过去找你吧，有个照应。我们刚结束富婆这单，暂时没什么事。事务所有我和露露守着。”
“不用，没事就休息几天吧，我这边没什么要紧的，一个人可以。有需要我会告诉你们。”陈一飞点了支烟，“对了，你们找到她情人的情人了？”
“找到了，说出来你别笑，是个小伙子，20岁出头。”
“我笑了。那富婆没有不高兴？”
“至少付尾款的时候挺痛快。”
陈一飞感慨道，“这女人可能只嫉妒女人吧。这世道。”
峰哥发现话题走远了，清清喉咙，说道，“小陈，这个郑国实，是5年前那个精神病吧？你认识受害者？”
陈一飞感到讶异，他不知道峰哥是怎么知道这事的，无奈地说道，“峰哥，我自有分寸，你还是不要操心了。”
对面安静了两秒，“好吧，你好自为之。有需要随时打电话。”
挂了电话，陈一飞翻开小黑本：丈夫程少华，43岁。妻子邹小梅，44岁。女儿程晓莲，16岁。儿子程逸，11岁。5年过去，程晓莲21岁了。
陈一飞马上赶去下湖区，他必须得快，用那句通俗的话说，他在和死神赛跑。往回走的路上，陈一飞看见前方不远处一辆白色小车和他一起离开，看不清车牌号。他一踩油门，追赶上去，对方加速，钻进一条分岔小路。看来就是那车了，陈一飞不再理睬，继续前往下湖区。
下湖区是永籁市最繁华的商业区，可以看到新时代的风貌。周日，路上车辆不算多。陈一飞记得以前在上湖区工作时，每天下班时间，从办公室冲出来的人如同监狱里的犯人放风，忽然涌到大街上，不变的是脸上的焦虑神情。他们赶着回家，等待他们的是另外的焦虑，老人抱怨，夫妻争吵，孩子哭闹。他们从睁眼到闭眼，都在焦虑中度过。陈一飞从前也和他们一样，感觉自己在被一个强大的系统压榨，奴役，只有退休才得解脱。现在，陈一飞的观念变了，他离职后在家闲了大半年，深知无事可做的恐慌。工作的意义不是创造价值，而是打发时间。如果有一天，全世界实现了共产主义，机器和人工智能代替人类工作，物资按需分配，人类什么也不做，每天不知如何打发时间，一定会灭亡。所以，共产主义永远无法，也不能实现。文明需要匮乏，贫穷，不平等。由它们滋生出丑恶也在所难免。这些疲于奔命的小白领对社会多重要啊！他们必须忙碌，就像一个机器上的螺丝钉——“螺丝钉”，陈一飞脑袋里自然而然蹦出这个词。他们大可不必焦虑，因为这是时代的命运，站在时代的高度看，没什么值得困惑的。当人明白了自己所处的环境时，他就自由了。
陈一飞的肚子忽然传来肠鸣。从起床到现在，他只吃了一小碗鱼丸。烟显然无法充饥，虽然烟是固体微粒，但它进不了胃。他打算去下湖区吃顿体面点的食物。
雨忽然大了，车流在雨中慢了下来，越往前路越堵，自己似乎在十二指肠的位置，距离出口已不远，可就是出不去。最后那段路整整走了半个小时，还好不是步行，否则还要长10分钟。进入下湖区，楼宇一下子高大起来，拔地而起，被雨淋过后，新得像上个月才盖好的。它们除了形状，高矮，颜色互不相同，功能基本一致。最底下是大商场，小商铺，像吸面条一样把人们吞进去，又从另一扇门慢吞吞吐出来。看起来什么也不缺的人鱼贯而入，买了更多不必要的商品，高高兴兴地走出来。摩天大楼的其它部分基本上都是写字楼。世界500强中的一半在这里都有一片立足之地。
陈一飞在下湖大道725号悦华大厦前停下看了一眼，他打算，明天再来拜访程晓莲，现在最需要的是一顿热饭，一场无梦的睡眠。他继续向前行驶，拐进一条岔路，找到一家连锁酒店，他停了车，进酒店办理入住手续。酒店的基本色调是粉红，暧昧的颜色颇有情人旅馆的味道。事实上来这里的相当一部分人也是为了亲热。这里房间狭小，钟点房价格低廉，适合附近上班的小白领来偷情，速战速决后按时回家。
WechatIMG59.jpeg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