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连锁旅馆施行模式化管理,工作人员统一着装,统一话术,统一笑容,只有脸长得不一样。前台的女孩脸很大,像一块方形的白巧克力。女孩看见陈一飞进来,端起笑容,她的酒窝实在大,都可以装进弹珠。和这个女孩的机械仪态相比,昨晚那个懒散的中年人更有人味儿。拿了房卡,陈一飞回房上厕所,洗脸,抽支烟,出宾馆觅食。
按“白巧克力”的指示,陈一飞冒雨冲过去,很快找到那家不远的“阿庆嫂川菜”。他坐在窗边,望着惆怅的雨。一个穿蓝花布民族服的女服务员拿着菜单和一壶茶水走来,陈一飞接过菜单,眼神飘忽不定,心思全然不在菜单上。最后,他点了一份毛血旺,一小瓶白酒。
小店不大,十来张桌子,坐了一半客人。他们吃得很开心,讲话也大声,有一张桌子还在划拳。毛血旺和酒很快到了,陈一飞喝了一口酒,胃口大涨,首先把猪红吃了个干净——吃什么补什么。他吃了三碗饭,把偌大一海碗毛血旺吃得干干净净。回想前两个月的饮食状态,他有些懊悔,应该早些破酒戒的。
酒足饭饱后他去旁边的便利店,准备买一小瓶酒。收银员是一个男青年,满脸粉刺,找不出一块好皮。结账的时候一个男人进店,陈一飞不得不注意到他,那个男人戴着洋基队棒球帽,穿着酒红色夹克,黑色牛仔裤。他比陈一飞略矮,骨架宽大,手臂粗壮,将衣服撑得满满的。他戴着墨镜,看起来就像夜店外凶狠的保安。陈一飞想起峰哥对在事务所外交手的人的描述。
那人匆匆走过,陈一飞从收银台背面的玻璃看去,玻璃上还残留着对方目光扫过的痕迹。
就是他。陈一飞被对方胆大的挑衅激怒。他把酒放在收银台,转身冲那人扑去,二人压到方便面货架上,扑通倒地。陈一飞的左手撑在地上,右手捏成拳头,突然,左手传来扎心的疼痛,他手一软,结结实实的趴在那人身上,马上感觉肚子被什么硬邦邦的东西顶住。
“别乱动,动就打死你!”那人冷冰冰地说,短促有力,“慢慢起来,别废话。”
陈一飞蜷起左手,艰难爬起,他看见对方的夹克右口袋被顶起,对着自己。然后,那人慢悠悠地出了店。
收银员目瞪口呆,他从没见过有顾客在店内撒野。更没见过如此短暂的斗殴,仿佛是打错人了,可是又没有道歉。如果他知道被袭击的那个人手中揣着一把枪,就不会疑惑。
陈一飞不敢马上追出去,他对着收银员打响指,“多少钱?”对方的目光跟着那人离开。
“啊。”收银犹如被催眠师唤醒,拿起酒瓶扫码。
出了店,陈一飞环顾四周,那人已经不见了。那家伙刚刚是要凑近了解自己的猎物,可是陈一飞突袭了,想到这,他心里一阵痛快。不过被枪顶着肚皮的感觉非常不痛快。
回到酒店,他洗了澡睡,抽了两支烟,趁微醺睡去了。
第二天雨下得更大,没有伞出不去。收银台的女孩很热情,从饮水机旁的架子上取下一把折叠伞,说,30块。陈一飞不喜欢伞上面的酒店Logo。他结了账,冲进雨中,上车,朝悦华大厦驶去。
悦华大厦外形像一只巨大的竖起的圆珠笔套,共43层,贴满靛蓝色大玻璃,每当夏日到来,那些大玻璃上反射出大量的光污染,不远处的几幢居民楼苦不堪言。他们曾打过一场官司,最后不了了之。
现在是早上9点半,天空厚重,沉压下来,时不时从乌云中闪出一道雷光,紧接着一阵沉闷的雷声。大楼入口几个迟到的白领一边甩雨伞上的水一边小跑着。陈一飞进地下停车场停好车,乘电梯上楼。电梯里有五六个人,每个人都自带潮气,狭小的空间如沼泽地沉闷。电梯左侧贴着每一层的公司名,凌嘉律师事务在25楼。出了电梯,陈一飞在左边找到了事务所,他们的Logo是一个菱形顶上加一个圆,像一些男厕所的标志。陈一飞推开玻璃门,前台接待彬彬有礼:“您好,这里是凌嘉律师事务,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您?”女接待20来岁,穿着职业小西装,盘起头发,妆容适度,正经的像一个经理。不过她标准的职业笑容说明她不是。
陈一飞习惯性地朝枯燥的办公室扫了一圈,四个人在一间大办公室敲电脑,四周的六个小办公室,每个门上都挂着一个精致的名牌。陈一飞对接待说:“哦,我找程晓莲。”
“您找程律师?她出庭去了,请问您是她什么人?”
“律师?我以为她还在实习。”
“两个月前她转正了。”
“我是她朋友。我叫陈一飞,这是我的手机号。等她回来了麻烦转告。”
午饭时间,程晓莲打电话来。
“陈井关?”即便已经知道了,程晓莲的语气还是那么的难以置信。
“是。我有点事想和你当面谈谈。今天有空吗?”
他们约到下午3点,悦华大厦后面的一家茶楼。
那是一家小茶楼,两层,二层是包厢,一楼大约八张油亮的檀木小长桌,桌上整齐地摆着茶具,每张桌配三张矮椅。桌与桌之间用漂亮的镂空木屏风隔开。陈一飞一进门就看见程晓莲,她坐在最里一个座,正对着门口。此外,一楼还有三桌客人,正慢悠悠地喝茶,小声交谈。程晓莲也看见了陈一飞,笑吟吟地挥手。
程晓莲身材瘦小,相貌普通,她戴着圆圆的眼镜,集中注意力时眼睛半眯,额头较窄,两颊过于丰满。她最欠缺的是一头乌黑靓丽的长发。她的头发干燥,枯黄,细弱。让人看着不禁心酸。一把好头发对一个女孩多重要啊!5年过去,她变化不大,气质或许比从前阳光。不过,和一个16岁的刚失去双亲的女孩比较气质,本身就是残忍的。
程晓莲站起,待陈一飞入座。她涂了玫瑰红口红,喷了香水,味道雄健,就像乘着金色马车的阿波罗,让陈一飞惊讶。她身穿深咖啡色西装夹克,白色花领衬衣,象牙黑齐膝短裙,看起来潇洒自如。她真是不一样了,不再是那个缩在床脚的小女孩。
都坐下后,程晓莲端详了陈一飞两秒,嘴角含笑,没说话。她招呼服务员过来,问道:“陈大哥,你想喝什么?”
“我听你的。”陈一飞本就不为喝茶,说“随便”又显得失礼。
“那就铁观音。”
“好。”陈一飞不习惯她身上的阳刚气质。也谈不上喜欢。
服务员去拿茶叶的时间,程晓莲接着打量陈一飞。那位威风一时的井茶叔叔变了,脸色苍白憔悴,似乎不打招呼就老了。他的眼睛看起来还算精神,谁能想到他正患着一种罕见的遗传性血液绝症呢?还伴有肺部疾病和肝功能衰竭。她还不知道陈一飞现在是私家侦探,包括他三年前遭遇的重大变故,她一概不知。他们之间的联系,只在5年前的那半个月里。这次陈一飞的来访让她意外,因为五年前的案子早就结了,不管结果是否满意。那么,陈一飞还想要什么?
服务员把一小铝罐茶叶端来,小心翼翼地搁在桌上,仿佛那是易碎品。程晓莲泡茶。陈一飞说:“其实这次约你出来,还是为了你父母那件事。”
程晓莲当然知道是为她父母的事,还能是什么事?只不过没想到对方这么直接,一点寒暄没有。沉重的话题来得太突然,像一块石头砸在脚上。
“那事不是完了吗?……杀人凶手被释放了,在医院里舒舒服服住了三年,然后去了超市工作,重新回归社会。我父母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
陈一飞注意到程晓莲说最后一句话时气息暂停了一刹那,在“不明不白”这个位置。而且她的眼神也跟着闪烁了,像打火机擦出的火星。
程晓莲为陈一飞斟茶,陈一飞端起茶杯闻了一下,一饮而尽,慢慢说道:“他现在码头做机械工,就在永籁。”
“是吗?”程晓莲看着陈一飞,勉为其难地提起了兴趣,说:“那你打算怎么办?”
“好好教训一顿,至少揍掉他两颗牙。”陈一飞故作轻松地说,“不然还能怎样?”他笑道。他原本的计划是“杀人偿命”,而这一点,只需他本人知道便足够。
程晓莲没有说话。默默喝茶。
“我以为你会高兴。”陈一飞拿起茶壶,举到程晓莲面前,示意对方茶杯已空。程晓莲这才放下喝尽的茶杯,陈一飞为她斟满了。
程晓莲继续沉默,望着茶杯发呆。良久,她才开口,“人死不能复生……既然他有病,就随他去吧。”
陈一飞感觉一脚踏空,陷入突然的缄默,说道:“晓莲,你确定吗?因为,如果你愿意宽恕他,我就没有这么做的理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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