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民超市
利通区是永籁市面积最大的一个区,它的一部分产业是农业,大量蔬菜从这里输出,供应整座城市。此外,利通区包揽了从市区搬迁来的大部分工厂,有发电厂,钢铁厂,水泥厂,砖窑,等等。这个区的人口却是最少的,大多是文化水平不高的普通人。他们许多来自外地农村,到永籁寻找新的生活,新的生活没有满足他们的期望,可他们更不想回去,于是困在利通了。人常待一块地方有三种原因,想去地方的去不了,能回地方的不想回,喜欢这地方。
从下湖区到利通区要走外环,绕一个大弯。陈一飞有走公路的念头,虽然慢许多。他的小别墅位于下湖区和利通区交界附近。他已经有些日子没和前妻联系了,儿子倒还好,每一两个月会打1次电话。
陈一飞思念他的前妻,离婚3年来,他几乎每晚都会思念,有时是一整晚。他的人生毁于3年前,准确的说是毁于3年前的离婚后。妻子在他离职1个星期后即提出离婚,她已经忍受太久了,连陈一飞自己也能充分理解,谁愿意和他这样的混蛋一起生活呢?妻子借他身败名裂的时候一了百了,再合适不过,对她自己,对儿子都好。陈一飞利落地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儿子的监护权,别墅,小车,全给了妻子。他对自己的决定感到欣慰,如果不是刚办事务所时手头紧,他连森海市的房子也可以放弃。之所以如此痛快,是因为他想保留最后一点体面。
他思念前妻,非常思念。怎样让时间变慢?只需内心受到煎熬。如何使内心受到煎熬?去思念一段已永远逝去的感情。求而不得的痛苦,混杂了悔恨和自责,没有一种药能够拯救。许多人就是这样走向堕落的。陈一飞害怕哪一天也会失去自己。一个43岁的男人,爱妻子远胜爱儿子,不能说他不够爱儿子,只能说他过于爱自己的妻子。
距离旧家越近,他越想念前妻,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雨很大,雨刷忙不过来了,外环上的车不算多,跑得飞快,它们跑过时划过一道道迅猛的灯光和笛声让心痛不已的陈一飞心惊胆颤。路面亮堂堂的,摆方向盘时已经感觉开始打滑。走到一半时,前方出了车祸。陈一飞稍稍减速,朝左看去,一辆卡车追了一辆银色小车尾,小车撞在水泥护栏上,车头瘪了一半,引擎盖冒起白烟。一个红衣服的女人跪在地上哭泣,浑身湿透。远处闪烁着疾驰而来的救护车的警示灯光。
陈一飞想,那个人死了吗?如果死了,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死呢?那个红衣服的女人是他什么人呢?不过她不重要,至少她还活着。
开过去好久,陈一飞还在想着那桩车祸,至少能转移他思念前妻的注意力。全世界每年死于车祸的人数过百万,平均每天超过3000。多可怕的数字啊。即便各国政府用各种方式完善行车规范,也没能达到预想的效果。社会自有一套准则,不会轻易被撼动,仿佛死神的工作任务,他每年要收割100万条车祸中的性命。例如今天,外环明明车少,偏偏又有大雨,有人注定会惨死。
读中学时,陈一飞喜欢文科,如果不是做井茶的父亲的逼迫,他不会报考警校。读警校时,他爱上哲学,哲学流派之中最使他着迷的是存在主义哲学,特别是叔本华的“生命意志论”,他的极端悲观主义影响了陈一飞的思维方式。浩然侦探事务所书架上摆的哲学书,大部分都是存在主义哲学。叔本华,尼采,萨特,加缪……虽然都是存在主义,这些哲学家却各有见解,互有矛盾。陈一飞自三年前开始以苟活为人生准则,认为活着就是意义,不管怎么活,苟活也是活,那是参照了余华小说《活着》的主人公福贵,存在的意义高于本质。就在四天前,一支烟的思索后,陈一飞改弦易辙,接受了加缪的反抗精神,他的视野顿时豁然开朗,仿佛弃暗投明了。
陈一飞沉浸于叔本华太久了,他还践行了叔本华的“禁欲主义”,直到多年前的一天,他忽然发现自己没有性欲了。他不是不行,也不是没冲动,而是否定,他否定了性欲,脑垂体罢工了。可是,火爆脾气却留下了,一个医生说他的肾上腺素分泌过多,致使他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而这一点遗传自他的父亲。
“自由意志?呵呵。”陈一飞自言自语道,点了一支烟。
出了外环,景致骤然不同,犹如到了另一个纬度。高架桥下密林葱郁,贪婪地啜饮着雨水,远一些的菜地划分为整整齐齐的方块,不同的种类展示出不同的色彩,有的嫩绿,有的柳黄,有的葱青,如画师的调色板。更远处的电厂和钢铁厂的烟囱高高耸立,升起白烟。烟囱越高,污染越小——风吹过,分享给附近别的城市了。人看见绿色心情会自然舒畅,拥堵压抑的都市本就不适宜人类生活,来到利通区,陈一飞更厌恶身后的下湖区。可是利通区的人却削尖脑袋想往下湖区钻,哪怕受气,也要多赚那2千块钱。外环就是一座围城的外墙。
下了高架,才发现刚看见的绿色只是幻觉,它像是海市蜃楼,把远方的菜地和稀稀落落的小树林子投射过来。这块是典型的城乡结合部,低矮粗糙的房子,黑乎乎的小商店,无所事事的人们坐在路边抽烟,千篇一律的两层小洋楼传来噼噼啪啪的麻将声。雨水冲洗了脏兮兮的房顶和坑坑洼洼的路面,顺着路两侧的小泥沟,流进半裸露的下水道。空气是清新的,这一点毋庸置疑,不过,当陈一飞靠近“大利钢厂”的厂区后,空气中有了硫酸和铁锈的混合味道,那气味连雨水也洗不干净。
大利钢厂建于80年代,国企改革后卖给了一个有红色资本背景的大集团,不出半年,魔法般的扭亏为盈。距离钢厂东北方向一公里有一片大型生活区,叫做“工人村”。那里有聚集了5栋单人宿舍和18栋为双职工家庭盖的居民楼。那些工人是工人村的引擎,支撑着方圆10公里的经济。
陈一飞起先无意深入生机勃勃的“工人村”,他刚进“村口”就看见惠民超市,在公交车站旁。车站有三个人等车,一个驼背老头,一个相貌古怪的女人,一个逃课的初中生。他们垂头丧气的缩在车站雨檐下,像寒冬里的小鸡。
惠民超市相当小,占地不到200平方米,看起来已有十几年历史,实际7年不到。工厂这片空气污浊,什么都要老几岁。
超市共有2名收银,1名烟酒售货员,2名服务员,1名经理,1名杂工兼库管,1名保安。货架上的货品倒还算齐全,该有的都有。除了这间超市,街道上还有五六个小便利店,充分满足工人村所需。
陈一飞将车停在超市外,撑着雨伞走到超市门口,站在夹公仔机旁连抽两根烟,然后走进超市,在烟酒货柜问售货员经理在不在。售货员是一个脸上长着粉刺的女孩,20岁上下,声音如碎玻璃尖锐:“你找经理什么事?”她是一道坎,想找经理得先跨过她。每个地方都有这样的人。
陈一飞没说话,搂起外套,露出挂在腰上的工作证。它比名片大一圈,被蓝色边透明塑料套包着,上方横写着“永籁市”,竖写着“工安橘”。下面的三个字比上面的大两号。他的工作证早在离职后上交了,这个是他自己想法子买的。陈一飞做形井多年,一身“井味儿”,谁会怀疑呢?
小女孩马上不作声了,朝收银台右侧后面指去,说:“我也不知道王经理还在不在,可能吃饭去了……”
此时已近晚上7点,超市里的顾客只有七八个,无目标地闲逛着,仿佛在检查有什么是自己不需要的。陈一飞穿过两个货架,冷鲜柜旁有个小房间,门上写着“经理室”。
陈一飞敲门,门没锁,自觉地往后退去,办公桌后坐着一个谢顶的男人,正端着一大碗酸辣粉,快乐地喝着汤汁,房间里一股酸辣味。他看见有人来,睁大了眼睛,放下方便碗,从桌上抽出纸巾抹嘴,说:“你找谁?”
“问几个问题。”陈一飞照旧掀衣,露工作证。
经理愣了一下,嘴里还咀嚼着,说:“嗯,好的,什么问题?”没人喜欢被井茶找,他们只喜欢在需要的时候找井茶。
“你们这儿以前有一个叫郑国实的,17年来,18年走。知道他吗?”
经理又抓出两张纸擤鼻涕,眨眨眼睛,说:“哦,那我不知道,我也是18年才来的,之前的事不清楚。”陈一飞心里有底了,这趟没白来,经理在说谎。他点上一支烟,绕过办公桌,屁股靠着桌缘,对身旁的经理说:“你确定吗?郑,国,实,这么高的。”他比划了180公分。
经理抠抠下巴,装作很为难的样子,说:“是这样的……我确实不知道他,我来的时候他刚走。当时这儿刚换老板,之前的老板娘跟人跑了,把这家店甩了出去。”
“嗯,没有老板吗?之前是老板娘做主?”
“老板死了啊,前一年,也就是17年,夏天的时候,煤气爆炸。你不是井茶吗?”经理狐疑地注视着陈一飞。
“我不是你们这个区的,现在是另一个案子。”说完,陈一飞将烟头丢进那碗所剩无几的酸辣粉里,说,“谢谢你的配合。”说完他出了超市。
出了超市,雨已经小了,工人村的灯光逐渐亮了起来,将污浊的街道照得支离破碎,肮脏不堪。他回到车上,用手机打开搜索引擎,查询这家超市之前的老板在17年的煤气爆炸事件。陈旧的新闻上说那次煤气爆炸造成两人死亡,分别是超市老板程少明和其子程邈。
陈一飞兴奋地自言自语:“程少华……程少明……什么关系?”他点上一支烟,沉思了一会儿,认为还是确认一下稳妥,他打电话给已下班的小吴,让他明天帮忙查查两个人的关系。然后,陈一飞开车进了工人村,他要在这里过一夜,不过得先填饱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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