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坐在庭院的长凳上,身着蓝津牛仔布的工装服,踩着满是褶皱的旧皮鞋。
手握搪瓷杯,望向她。
眼神空洞又灰暗。
而他那张毫无血色的灰青面孔,正在吸收这个世界上所有的色彩。角落桃树的葱郁逐渐淡去,脚边八仙桌的红漆片片剥落。色彩翻飞在空中,旋转,舞蹈,将最后的美丽填塞进密度不均的空气,然后坠落泥土,死化僵直。
院里的熙攘开始散场。外婆走进了里屋,紧接着,舅舅、父亲和俩个弟弟都依次离去。
外公却不为所动,他就坐在那里,雕塑一般。
整个世界的声响、悲欢,都好像和他再无任何关系。
她立在庭院外,瞳孔颤抖,毛发直立。
最后,母亲也站起身,嘴里仿佛正念叨着什么,走向庭外。
无法忍受,她试图抬脚,冲破禁锢。
“妈!别走,你陪陪外公,我求你了!我求你了!”她大力嘶吼,发出失修影片机一样的哑音。身后却有股强大的力量,拽住她的脚腕,将它们插进大地。
懊悔,不甘,自责,思念,每一种情绪都手持刀匕,蜂拥上来,胡乱捅向她的心脏。她全身痉挛,剧痛无比,脑海里尽是雪花电视的滋滋声。
“我求求你,你多陪陪他。你多陪陪……”
女孩仰面倒下,信念如大厦崩塌。
喉咙再发不出任何声音,嘴唇一嗡一合。
“多陪陪他。”
空中有白影掠过,那是什么?鸽子吗?
屋顶上有什么东西在随风摇摆。她盯着天空和屋檐。
罂粟花时而探头,她们的红色在燃烧。那些火焰,带着奇异芬芳的颗粒,被风裹挟着,吹向天际。
泪水温润眼眶,将红色池染开来。
二〇一九年,小雪,子夜。
寒风灌入棉袄,提溜着她敏感的神经。
头七了。
低头看了看表,凌晨一点半。南方夜露很重,空气里的水分如同蜉蝣,疯狂吸食满屋子的烟火尘埃,凝在她的毛孔和发丝上。
抬手抚上棺木,指尖尽是疲惫。
“我刚刚梦到你了,你又不说话。”
蹲身下来,她往外公脚边的灯盏里添了一点新油。火苗舔舐着湿冷空气,在这个非黑即白的房间里舞动,红得如此炙目,恍若外公的罂粟花。
她趴在棺木上,盯着他的耳垂。
外公从来没有这么白过,和墙灰别无二致的白。从今往后,谁再问起死亡是什么颜色,她或许能够很好地回答出来。
那是,乳胶一样的、固态的、僵滞的白。
不知是否是连续六天守孝的缘故,女孩浑浑噩噩地猜测:“他们是不是给我找了个假外公?“”真外公“是不是在楼顶喂鸽子呢?
外公极爱赛鸽。他承包了顶楼,搭起鸽棚,就数目来说,至少也有上百只。每次上顶楼,打开那扇如老人松动的牙齿一样吱呀作响的木门,扑棱棱的翅膀一定会先给我几巴掌。扒拉开无数洁白的翅膀,外公挺拔的身影才会显现出来。
他宝贝鸽子的程度,不亚于宝贝外孙。为了哄不听话的鸽子吃药,不知从哪里搞来两颗罂粟种子,种上了花。待花开结果,就将果实泡在鸽子药里。若鸽子再生病,也不怕它们不爱吃药。
罂粟,是她和外公的秘密。
小时候没和外婆打招呼,私自蹿上了鸽棚,本想寻外公,却无意发现了阳台上的邪恶之花。
两朵花轻颤在阳光里,血一样的红。女孩指腹捻上娇嫩的花瓣,花汁浸染皮肤。神差鬼使般地,她舔了上去。
“呔!狗孙儿你在干嘛?”外公从背后叫住她,一巴掌打开小手。
“这啥花呀?看起来怪怪的,还只有两朵。”女孩被打,不服气地顺手薅下一指花瓣。
“哎呀呀呀!看我不打你!”外公急眼了,一把拎起女孩,把她丢到一边。
“这是罂粟!嘘!不要和任何人说!拿来喂鸽子药的!”
“噫!这不犯法吗?”
“狗孙儿!千万告诉别人呀!”外公拍拍她的脸。
她拍拍自己的脸,忽然想起外婆六天前交代了去喂鸽子。
原来已经六天没喂鸽子了。
如果它们因此死去,能否算是给外公陪葬呢?她喃喃道:“外公,对不起啊,忘记给你喂鸽子了。反正都是最后一夜了,我再看看你吧,多看一眼是一眼。“
“对不起嘛,明天晚上我一定记得喂鸽子。”
女孩将脸颊紧紧贴在棺木上,生怕泪水不小心溅脏外公干净的衣裳,惊醒了梦中人。
耳边响起道长的法杖铃声。
要路引了。
所谓“路引”,是由生者将逝者灵魂引入极乐世界。实际操作起来,就是在庭院里用香灰画上一个城,家属端着牌位和逝者衣冠,围着这座城,走上九九八十一遍,意味着家属引领他走过地狱和鬼城,通向了极乐。这是出殡前最后一道超度的程序。
她是长外孙女。外婆将外公的旧外套叠好,小心地放到她手中。
寒风中,外套温暖又软和。
三个月前,一切都还温暖又软和。
她咀嚼着罪孽,一步步踩在城池里,虔诚忏悔。
“一诊过后学校准备延长两周的自习课。因为是寒假,有同学自愿留下上两周自习的话,就打电话告诉家长,让家长电话告知我。”班主任在一诊考试期间宣布了学校的新计划。
她抿了抿嘴唇,坚定地拨通了母亲的电话。
“你已经三个月没回家了,寒假还不回吗?”电话那头,满溢着母亲的疲惫和无奈。
她攥紧拳头,“就两周,两周我就回来了。”
许久,那头是绵长的一声叹息。“你外公这两天身体很不好,他一直念叨着你啥时候能回家看一看他。那么长时间不回来,我也担心你。等明天考完试,妈妈过来带你吃好吃的。”
听罢,女孩目光清澈,微微一笑。
翌日,母亲出现在校门口,夹着黑皮包。一路上,她告诉女孩,外公最近身体很不好,又动了一次手术,还做了检查。
“他怎么了,不是上回抽完肚子里的积水看起来精神好多了吗?还说着要参加飞鸽比赛呢?”女孩狐疑,“没关系,过两周我就回来啦!我说了我会考到北京去的,带他去看天安门。”
母亲嘴唇微启,欲言又止。但最后,只是说了句:“好。”
回忆随着道长扔过来的响炮戛然而止。路引结束。
五更天,应启殡。
木然地,她挪动脚掌,抬头便是一片殷红。公鸡的头颅滚落到女孩脚边,她拾起那残骸,将其捧在手中。
再也感受不到惊愕,没有什么是比死亡更令人震颤的了。
温热的血液顺着指缝流淌,好像有小孩在惊叫。
就像那天——她是被母亲的哭泣惊醒的。
凌晨,劈头下来就是一句:“小七,你没有外公了!”
两个小时的车程,母亲一秒都没有过停止啜泣。她每一滴眼泪,都如千斤斧柄,重重砸向小七的心脏,叩问着小七的良知。
因为她的自私,母亲错过了和外公的最后一面。因为她的欲望,外公至死都没能再看她一眼。
这样深重的罪孽,是一场末日浩劫。
学习?成绩?理想?
颠簸在私家车上,她自觉是一团巨大的垃圾。可笑又丑陋的垃圾,怎配放在柜台里和其他珠宝一起售卖?
小七摇下车窗,抬眸是满眼银河。寒气攀上后颈,逼出眼泪。
“哗啦”,巨大的声响回荡在田野。银河落了满地。悲伤无法洗涤。
逼仄的灵柩即将盖棺。小七摸着这木盒子,手指微颤。
原来,生与死,隔的是整个大地。
母亲将一束青松插入外公冰冷的右手心。外公的手指太冰了,僵直无力。
母亲伸手抚摸着那只无法蜷曲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喊着:“爸爸,你握着吧。爸爸,你握着吧。”
女孩仿佛想起了什么,撒腿跑向里屋。再回来时,手中多了两朵殷红的大花。她学着妈妈的样子,将花插进外公的右手心。
外公,你握着吧,握好你秘密的罂粟花。你握着吧。
大地的那头,一定是你喜欢的鸽子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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