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女儿
一个幻象,它像黄昏一样徐徐展开,又渐渐加深,直到陷入永无止尽的夜色。那个踽踽独行的异乡人怀抱病痛,两手空空。一声微弱的叹息,一首挽歌飘若游丝的尾音,企及星辰,又回落心底。
幻象之中,一无所有。幻象之外,一无所有。
淅沥的春雨穿过夜色,小镇的街道、屋檐、窗户和行道树闪烁着点点幽光,就像山坳中的烛火,飘忽,迷离,如同这次连我自己都始料不及的旅行,近乎想象和虚构的旅行。
我是一个惯于幽居的人。那些洋洋自得的游客不避汗臭、劳顿、推搡和欺骗,混迹于广大的人群,去往一个陌生的地方,希望通过从众获得暂时的存在感和归属感,或者通过猎奇去证实自己依然保有生活的激情。一想到他们耗尽金钱和体力,只是为了欣赏千篇一律的人造风景和导游小姐职业化的微笑,我就感到好笑。而我是一个沉疴缠身的病人,我有我自己的嗜好。疾病霸占了我的大部分光阴,让我和我的疾病从仇人变成相依为命的亲人。我热爱病房。病房就是我的家,只有住进病房,我才觉得安全、舒适。我病得太久了,早就忘了大街上的很多事情。我想,当我病愈之后(如果那个善良的女医生及时现身的话),我可能需要重新温习交通规则和意识形态。除了父亲,我再也没有其他亲人。看望我的人越来越少,大家早就对我丧失了信心,他们不约而同地把我抛弃在医院里。正好,我早就抛弃了他们。我宁愿呆在白色的病房里,把自己裹进白色的被褥,目光虚渺地看着白墙上的斑点,让它们变幻成各种各样流动的画面;或者盯着输液管,感受冰凉的药水在我的血管里畅快地游动;或者读几本旧书,写几行仿佛充满谶语的诗,偶尔与护士闲聊,幻想永远没有尽头的爱情,这就够了。
让我坚守病房的,是病;让我背叛病房,毅然出走的,还是病。我不爱旅行,但我却必须借这场旅行来疗救自己。我的年纪已经不轻,病情从来没有好转的迹象。我早就知道自己已经快要抵达生命的终点。这些年,我努力忘记一些人,又拼命怀念一些人——他们的姓名和长相我早就淡忘了。有时,我想起一个手势、一个眼神,还有忽远忽近的笑声。我凭借这些碎片去勾勒那些故人的形象,却分不清它们到底应该属于谁。
前些天,我的脑海里总是不断闪现着一个少女的身影。我依稀记得她的沉默、躲闪不及的目光,还有她纤细的手指、微微颤动的肩膀。可她的面容就像隔着一片大雾,难以寻觅。我病得太久了。我意识到,如果我不能赋予她确切的形象,不能通过她重建我的年谱和记忆,即使活下去,我的人生也毫无意义。这是一个巨大的难题。我向医生申请中断治疗。然后,在父亲的陪伴下,我回了一趟家。
父亲领着我来到城郊,一个蒿草及膝的荒坡。父亲指着其中一栋楼房,声音欢快地告诉我,那就是我们的家。可在我看来,它就像一个陈年的果核,在四季的风中不断霉烂。木门艰涩地扭动着。书房的门把手锈迹斑斑。家徒四壁。我看见一张咖啡色的书架,沿着两面墙,一直延伸到房顶。书籍摆放得并不整齐。我随手抽出一本,我隐约记得,是我当年用铜版纸做的封面,上面用蓝色圆珠笔写着“毛诗品物图考”几个字,字迹漫漶,如同往事。随手翻开,一股混浊的霉味袭来,我脆弱的肺难以承受,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父亲急忙打开窗子。我把头凑近窗口。白玉兰开得过于放肆,伸手可及。书桌上的君子兰早已干枯,与土色融为一体。电脑屏幕里映出一个灰头土脸的男子,我向他努力笑了一下,那个人神情恍惚地回应着我。电脑右首散落着几张纸,最上面的一张用铅笔写着:
病中的诗句越来越短
走向你的路越来越长
阳光透过枝叶,斑斑驳驳地落进书房,落在我瘦削的身体上。我坐进转椅,在被光线照得越发辉煌的浮尘中,一边旋转,一边打量着曾经属于我的书房。我的目光落在书橱右下方的一个塑料袋上。我记得它。打开,里面是一沓一沓信件和手稿。我热爱文字,热爱珍藏回忆。写信之前,我会打个草稿,仔细修改,再誊抄一遍,寄出去。这是一个怪癖。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写信了,因为我早就丧失了倾诉的对象。
我把这些发霉的信件和手稿倒在地板上,逐一阅读。记忆的入口出现了一道微光。书信里出现两个男孩子,小旦、启明,我们不厌其烦地谈论文学,虚构艳遇——年轻真好。三个女孩子,一个叫乐(这是个多音字,我不知道应该怎样读),她毫无来由地闯进我的生活,准确地说,是我图谋毫无来由地闯进她的生活,但最终似乎未能如愿,我们的最后一次通信像一幢烂尾楼一样草草收场。第二个女孩姓仝,是乐的闺蜜,她总是以我和乐的见证人兼调解员的身份出场。
第三个女孩姓殷,在我的信里,我叫她小镇女儿、清水女儿,她来自远方一个古老的小镇,父亲已经亡故。我们是怎么结识的?我们的书信没有提及。袋子里还有两本薄薄的手册,分别取名为《心花集》和《向上的旋梯》,有诗数十首,其中十多首是写给殷的,最早的一首写于1998年3月。我读着写给殷的信和诗,泪水渐渐模糊了双眼。在我有限的记忆里,闪现着她的沉默、躲闪不及的目光,还有她纤细的手指、微微颤动的肩膀,可她的面容就像隔着一片大雾,难以寻觅。我穿行在这些面影幽暗的陈年文字中,如同遇见自己的故人,我与它们一一交谈,恳求它们把殷领到我面前。通过文字,我找到了她;越过文字,我也失去了她。作为一个无望痊愈的病人,我多么希望这些文字能够成为我的墓志铭。
这是一场忧伤的心灵旅行,让我借此追溯记忆,收拾残年。从前,病房是我的故乡。如今,病房已是我的异乡。异乡之远,远在故乡。故乡之远,远在异乡。而今,我只身来到这个古老的小镇,一个我一再想象但未曾谋面的地方。
春雨潺湲。我踯躅在夜色中,漫天飘洒的雨丝打湿小镇,小镇因此通体发亮,就像一只刚刚从水中打捞上来的陶罐,陶罐里隐隐传出水波晃动的声音。
那是漂泊最远的镇子了
载着水上出生的女儿
小镇女儿,一去不复返
这岸边男子要伐尽木材
伐尽自己的青春和热血
泅渡迷蒙的水面
水纹缠绕他漆黑的额头
就像缠绕幽闭的陶罐
在悲痛的泪水上,小镇漂远了
我要赶在星辰熄灭之前
跪倒在小镇面前
为你吟唱最后的献辞
我没有马车和财富
只有一身创痛
汽车谨守丘陵地带的节奏,就像航船随着海浪一起呼吸。起伏之中,我时而神情笃定,时而神思恍惚。
我陷落在汽车靠窗的座位里。我的背包放在膝盖上,背包里放着写给殷的信和诗,我期待它们帮我指认那段淡漠的岁月和行迹。我一再打开,阅读,即使我的伤口盛开着血红的花朵,即使我的眼睛因为流泪而红肿。
车厢里混杂着尘世间惯见的形象。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正在拜读法制小报,他用牙签挖掘两排牙齿的姿势非常优雅。身着制服的女工用不堪入耳的脏话训斥自己的孩子。中学少年频繁地甩动染烫过度的黄发,飞快地斜睨着人们——看得出来,他对成人世界充满了敌意。更多的乘客由于寂寞和困倦而闭上双眼,并叉开两腿。整个车厢的高潮部分位于车尾,一对情侣的身体正焦灼而痛苦地绞合在一起。
真正的孤独只有在人群中才会漫延开来。
窗外是纷纷撤退的风景。它们不苟言笑,神情冷漠。如果我信步走到这里,我一定会一一认清它们的面容,一一抚摸它们的身体,并为它们重新起个好听的名字。我在哪里现身,它们就在哪里现身。我想重温创世的过程,那是我十二岁时就已经完成的工作。但是,工业时代的速度把窗外的一切都篡改成了病句和幻影,谁也无法唤醒,连同旧日的时光和爱人。
那一切沉睡的,你随时可以唤醒
夜风中,你看见我泪流满面
从此我就是你唯一的病人
从此你就是我唯一的医生
我善良的女医生,多年以后的今天,我终于走到你秘密成长的故乡了。
我住进小镇楼层最高的旅店。其实高不过五层,但已是小镇最奢华的所在。我必须住在高处,必须触目都是幻象一样的白:墙壁是白的,床单和被褥是白的,房间里的镜子使这一片逼仄的白获得了景深。我不尚奢华。我需要的只是住在医院的那种高度和安全感。一个人,无论他走到多么遥远的异乡,也要随身携带家里的钥匙。他必须时刻准备重返家园,正如我必须时刻准备重返医院一样。
出走是为了回归,回归是为了出走。
我的病体难以承受长途跋涉。我把自己紧紧地裹进这一片白,躺了一整天。当我从沉睡中醒来,起身拉开厚重的窗帘,房间里立刻涌入昏黄的光线,稀薄而神圣的暖意升腾起来,抚慰着我孱弱的身体。
我一脸幽暗,走下曲曲折折的楼梯。空旷的回音使我感到似乎有另一个人应和着我的脚步,那么轻,那么远。我转过身,站在转角处,怅然回望空空荡荡的楼梯,脑海中浮现出一个飘忽的身影,像是隔着一片大雾。在只有一个人的楼梯上,我在心里默念着那个古老的姓氏:殷。
黄昏中的旷野像时光一样徐徐展开。我转身回望,小镇像一张被遗落的旧照,它有着褐色的额头;大树高过屋顶,却又像是被屋顶托举着,枝桠伸向空空荡荡的天空,在劳动的间隙,人们总会抬起头来,仰望一番,叹息一番。这是我已然感到陌生的世界。一个幽居在人间的人,就像一个身处暗室的人,无法让自己显影。
那一向沉默的,不会花枝招展
不会自己吹动自己
而你吹动我,像风吹动树叶
树因此现身,我因此现身
我一旦现身,便有话要说
我说:雪
我的爱人便像雪一样落在屋顶
我说:雨
我的爱人便在雨中慢慢成长
晚风徐来,花枝摇曳。或绵密或零星的花朵,在无边的旷野上相互吹拂。迎春花在水边忙于梳妆。粗砺的刺槐吐出白花,结成珠串,那么矜持,那么天真。金黄的油菜花开得热烈而坦荡,几乎就要哗哗作响了。
而油菜花中的你,却开得那么矜持,那么天真。
我为你编织朴素的草戒,你的手指和目光躲闪不及。
我问:你将来想做什么?
我想开一家花店,你呢?
那我就做你唯一的顾客。
你要那么多花干什么?
我没有说话。我把手伸向油菜花丛。一朵,两朵,三朵……黄昏中的油菜花纷纷飞离枝头,栖满你闪亮的头发。油菜花的香气弥久不散,你的脖子里温热的香气弥久不散,让我迷醉。
十四年前的春天,我从病中醒来,举目不见你的踪影。我独自走出病房,漫步在一条幽僻的林间小路上。小路左侧是一片民居,墙内佳人,墙外行人;右侧是一片墓地,墓内亡灵,墓外生灵。这条小路将生与死的疆域暂时分隔开来,或者说,它为生与死的沟通提供了一条捷径。出生入死,往往如此。只有小路两旁烂漫的野花,提醒我已是春天时候。
那时,我刚刚经历了一场虚构的死亡(这也正是我将来的死亡)。
他背起一捆稻草,登上了梯子。梯子压迫着屋檐。墙壁被雨削得更加单薄。他爬上屋顶,屋顶松软、凹陷,似乎一脚就会踩空。他坐在屋脊上,像风一样呜呜地咳着,哭着。那时殷红的头巾早已消失在树林中。那时孩子站在屋檐下,举着一把雨伞,像一棵柔弱的水草。他起身放下稻草。他抬头朝孩子莞尔一笑。孩子像妈妈一样殷切地注视着他。他又大咳起来,稍稍平息之后,便蹲下身子,将稻草铺开。殷红伶仃的身影一闪而过。他的肺部涌动着一团混浊的暗。他最后一次抬头,看见孩子煞白的脸。他想喊,却喊出一口鲜血,接着一头栽倒,与哗哗的雨水一起坠下屋顶。
我把这篇小说寄给了你。
一个月后,你告诉我,你父亲去世了。
你抽泣着。
哭吧。
电话两端,所有的对话都破碎了。
我虚构一个父亲,虚构他的肺病,虚构他的死。我可以让虚构的父亲重新复活,而你的父亲、天下的父亲却再也无法醒来。
你躺在小说的一个章节
成为秘密而驯服的囚徒
我可以任意置换一个词
却无法接住坠下屋顶的你
我怀着负罪感,怀着深切的爱恋给你写信。
人间就是生灵与亡灵的合唱,我们行走,怀想,内心充满感恩。我想起夭折的妹妹,那时,她才两岁,我也才赶到上学的年纪。爸妈每天都要下地干活,我抱着妹妹在村子里闲逛,这家喂点水,那家喂点奶。回家来,放在摇篮里,哼着学校教给的歌子,哄她入睡。现在她睡在一个小山坡上。她还活着。每到春节,她就会长大一岁,长高一点。我为自己活,也为她活。你能写写你的父亲吗?你要相信回忆和语言的力量。它们会召唤你的父亲,就像你喊出神的名字、星辰的名字,神就会从星辰中间下来。而风吹稻麦,牛羊从山岗上下来。深夜,你会听到风声和雨声,它们就在天梯上来来往往,给我们带来另一个世界的消息。仔细倾听,你就会平静下来。你要看见阳光和树荫,看见阳光下的屋顶和树冠上的流云,看见稠密的人群、人群中的你和你的亲人、朋友。你一定要看见这些,就不再孤单。
我相信回忆和文字,正如我相信宿命。
于是,我从病中醒来,又回到病中去。
这几天,我心底一直回荡着Jesse Cook的吉他曲《Cancion Triste》,仿佛每个音符都饱含着世上所有的苦难和救赎。(此刻,我依然一遍又一遍听着这支曲子,写下这些无人看护的文字。)
救赎是迷失之子朝向人间的最后一瞥。
午后,我走进迷宫一样的巷子。怀念接通幻象和实在的博尔赫斯。青石板路在转弯处打着结。在青砖黛瓦之间,仰望狭长的天空——那是天上的路,与我脚下的路遥相呼应。市声遥远。阳光清淡。房屋岑寂。一个小男孩扶着一堵墙,紧闭着一只眼睛,看阳光下的墙面升腾起袅袅烟气。一个小女孩举起水瓢,清水顺着树身沥下,慢慢渗入泥土——这是一个缓慢、艰难而必需的过程。谁家的桂花树在四月里绽放幽香。我的身上飘散着油菜花的香气。
巷子尽头是一家小酒店。潦倒新停浊酒杯。这些年,我很少买醉。我喜欢坐进小酒店,想象着食客们纵声喧哗,摔碎酒瓶,然后四散而去。他们的幸福简单而丰盈。
主人迎上来。
我说:坐坐就走。
他听出我的口音,问:从外乡来?
我没有回答。我望向墙角一摞啤酒箱,伸出食指:一瓶,不是一箱。他对我无趣的玩笑报以善意的微笑。
冰凉的啤酒像药水一样注入我的身体。我的脸开始发烫。
我把酒钱压在瓶底,重新走进午后清淡的阳光。
这些天,我总是在午后走进油菜花丛,走进迷宫一样的巷子,走进这家小酒店。我从未打听你的消息。我无法向人们描述你的身世、你的面容。我只能让你住在我的书信和诗歌里,住在我日渐杳渺的记忆里。只要我感到寂寞,你就会隔着一片大雾,远远地看着我。
对于一个病人来说,爱情只是从人生旁侧飘出的幻影。
夜晚,我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只有跫音像影子一样围拢在我身边。街道两侧,那些人家的窗户悬在半空,有的在星月下闪着幽冷的光;有的隔着窗帘,透出喑哑、犹疑的光晕。而窗户背后那些幽暗的面孔,最终会被时间一一掳走,就像夜晚掳走黄昏的光线,只残忍地撇下幸存于灯下的人,在被腾空的屋子里掩面痛哭。
你抽泣着。
哭吧。
所有的对话都破碎了。
四月是繁华而残忍的。
我独立在石桥上,倚着冰凉的栏杆。
雨随着夜色一起坠落。雨点弹破漆黑的河面,怒放着千万朵百合花,在无数个瞬间绽放细碎的光芒。雨中的小镇隔着迷蒙的烟雨,远远地看着我,如同一位父亲看着犯了可笑的过错的孩子,那目光里有责备也有怜惜。冰凉的雨水顺着头发流进脖子。一个是两手空空的病人,一个是被父亲遗落在人间的女儿,必须学会相互取暖。然而,十五年后的今天,我只能独立在夜雨中的桥头,努力积攒体温抚慰自己。在不远的将来,我们必须学会风水和掩埋的手艺,忍受无数人的走失和腐烂。学会这一切,就不再畏惧爱情的隐遁,不再畏惧死亡的逼视。
夜雨无动于衷。石桥无动于衷。
我留在栏杆上的体温已经散尽。
夜雨初歇。我向小镇深处的旅店走去。
今夜,我只能自己为自己取暖。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自己为自己取暖。
月光下沉睡着错落的田野,沉睡着闪烁的河水。晚风和煦。村庄静默。我们漫步在绵长的河岸上,仿佛永远没有尽头。一切都停止了喧哗,在静默中慢慢生长。
美丽纯净的少女,在幸福也在忧愁中央,静默地生长。
你说你害怕我会随时死掉。那是父亲的死留下的阴影。可让我害怕的不是死掉,而是死掉之后,谁来照看你?我们一直相依为命,谁又能一个人含着热泪活下去?
你哭了。你颤动着双肩,无法站立,无法抬头。你蹲在河岸上,把脸埋进臂弯,竭力压抑着自己的哭声。晚风吹过河面,身上陡增了一层寒意。你颤抖着,蜷缩在我的怀里,像一只白色的小羊羔,那么纤弱,那么无辜。我忍住眼泪,立下誓言,我一定会好好活下去,听医生的话,好好打针,好好吃药,可是,你知道,除了你,没有人能把我治好,因为你才是我唯一的医生,而我,甘愿做你唯一的病人,一病不起,以病为荣。我吻尽你脸上的泪痕。我为你吟唱写给你的诗。你抱紧我的脖子,止住了哭泣。我说,如果我还能活下去,我一定要带你走遍黑暗的大地;如果我只能活一天,我一定要为你写下最后一行诗。
四月是残忍而繁华的。
来吧。
我们走下河岸,走进村庄深处。那里,我有一所房子,绿树环绕,屋门早已敞开。
来吧。
让我们撇下无常的命运,追随生命自身的指引。
你躺了下来,像素绢一样纯洁、柔软。我吻着你的额头,吻你额头上隐于发际的伤痕(那是一场车祸留下的印记)。吻你冰凉的鼻尖、灼热的脸颊。你脖子里温热的香气让我迷醉。
两个年轻的身体,因为激动、不安和羞怯而不住地颤抖,直到我们完全将身体打开,找到属于我们的节奏。你像油菜花一样灿烂地盛开,那么美,美得就像令人心碎的初恋,美得让我想大哭一场。你说,即使马上死掉也心甘情愿。我默默地捧着你的脸,吻尽你脸上的泪痕。
你睡得那么安静,像一个无忧无虑的婴儿。我安静地看着你,整夜整夜,毫无睡意。
当我再次病倒,你却消失了踪影,好像你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从此,我以病房为家,以疾病为业。药片是我的粮食,药水是我的血液。在只有陌生人的医院里,我枯守病房,忍受漫长、残忍而又无望的等待。我挣扎着,只为了能活下来,再次与你相见。我多活了十二年,你又在哪里?
我走遍小镇每个角落,因为那里曾经留下你的足迹。我抚摸小镇的一草一木,因为它们身上曾经留下你的体温。我倾听每户人家的笑语,期待着我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我与每一位小镇居民攀谈,仿佛他们就是我的亲人。我从未打听你的消息,我无法向人们描述你的身世、你的面容。你也许依然记得,也许早已忘记。你也许还在这里,也许早已离去。你也许依然活着,也许早已死去。我也许还能活下去,也许明天就会死掉。
只有黑夜能延展幻象。只有幻象能把我拯救。
从此,我逃离病房,在小镇度过余生。从此,我以文字为家,呵护幸存于记忆中的残损的形象。
我多么希望,我在苍凉人间的最后一瞥,是看见你被爱人牵走,像一只白色的小羊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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