规矩

        郑乾被一团黑影撞了个趔趄。

　　一个身材高大，托着黑色旅行箱，背着黑皮背包，带着白色耳机的年轻人，在排队进站的队伍中，他在和前面的女生不大的空间里，硬生生地创造出一片领地，属于黑色的皮包和黑色的旅行箱。

　　郑乾的白色帆布鞋压上了两道黑色的条纹，他的脚趾头钻心一样疼，下意识地弯腰去揉一揉，又被横摆过来的黑色背包撞到脸上，眼镜在地上滑行了一块距离，撞到女人的白色高跟鞋才停下来。郑乾一瘸一拐地捡起地上的眼镜，黑色男人已经侧着身大摇大摆地挤过了闸机。

　　“懂不懂规矩？！”郑乾大骂了一声，穿着短袖衬衣的中年男人和双手插在阔腿裤的青年女人看了他一眼，郑乾跌跌撞撞地回到队伍里，一口闷气憋在胸中。

　　他盯着人群里像导弹驱逐舰一样威武前进的黑色男人，把自己的身份证按在闸机的检测口，闸机缓缓向两侧打开，验证通过。

　　插队都可以这么理直气壮？！现在的人真不守规矩，机器如果能识别到就好了，他出丑的样子，在郑乾的脑海中浮现，竟然有一丝快意。

　　郑乾跟在人流中，进入到自己的车厢，把背包放到行李架上又把露出的背带塞到背包下面压住，这样背包就完全被行李架的凸起的挡板牢靠地挤住了。

　　他看过好几次带着贝雷帽，穿着紫色工作服的乘务员一边用喇叭温柔提醒乘客把背包放在行李架上，一边翘起脚，用一只手把悬空在行李架外面的背包带塞进行李架内。郑乾做得跟乘务员一样，这就是规矩。

　　如果每个人都遵守规矩，郑乾就不会操这么多心，他把水瓶塞到前面的袋子里，把身子卡在两个扶手之间，长长地吐了口气。

　　这时他才有兴致观察起鱼贯而入，或侧身，或前倾，左顾右盼寻找位置的后来者。一个黑色背包的肩带耷拉在行李架边缘，旁边是一个黑色的行李箱，郑乾觉得似曾相识。他猛然发现，在荡漾着肩带的行李架下方赫然坐着插队都黑色男人，他就坐在自己的右前方靠近车窗的位置，靠背调到了几乎压在后座的位置，与邻座靠背之间的缝隙，露出了他肥大的脸颊，白色的无线耳机分外扎眼。

　　郑乾直勾勾地盯着他，黑色的肩带被车厢的冷气吹得直晃，它就像条挑衅地毒舌吐着芯子，郑乾的胸膛像火炉，他要把它勒住打个结然后狠狠塞到行李架上，他还要把他的白色耳机扯下来，告诉他行李的正确放法，如果他不听，他一定会傲慢地瞥着自己，如果那样，他就跟他干一架！他一定得跟他干一架，让他接受教训，他要给他点颜色，让他知道什么是规矩！

　　郑乾几乎要从座位上跳起来，几个坐到里面去的乘客，又把他按在了原地，他把腿蜷在一起，让出他们进入到空间。

　　过道渐渐恢复了安静，所有人都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乘务员熟练地把黑色的肩带塞到行李架上，黑色男人的头都没有动一下，郑乾的猎物忽然间消失了，他觉得一阵落寂。明明已经把拳头摆在面前，摇摆着随时准备爆出一记重拳，却被裁判叫停了，他憋闷得难受，椅子把手和椅背无比坚硬地把他箍在原地。

　　郑乾闭上眼睛，两手抱在胸前发抖，冷静，冷静，不守规矩迟早他会吃亏，等着吧！

　　火车上显示屏显示速度达到了300公里每小时，冷气机的嗡嗡声在车厢里单调的响着，郑乾回头看着小心调整了靠背角度，他扭动了下脖子找到了最舒服的位置，今天应该就这样吧，回家，回家好好喝一杯啤酒，再度过一个惬意的周末，没必要管这些劳什子的闲事。

　　他眼睛微闭着，耳朵里传来刺啦刺啦的声音，那声音忽近忽远，好像来自右边，又好像来自后面，郑乾直起身子看，后边的一对情侣在看潜伏，他们小声说着话；右边的中年男人捧着手机在打字。

　　奇怪的声音越来越大，他仔细分辨着，是Taylor Swift的love story，来自耳机的声音，那声音嘶哑着震颤着拉扯着几乎要把骨膜撕破一般，郑乾确认了声音的位置，没错，黑色男人，白色扎眼耳机声嘶力竭地挣扎着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您好！请把声音调小一些好吗？”

　　郑乾拍了下黑色男人的胳膊，他竭力把嘴角撕扯到合适的角度，控制着颤抖的声带，礼貌，他要保持足够的礼貌，先礼后兵，这是规矩。

　　黑色男人斜仰起头，把左边的耳机拿在手里，右边的耳机依然挂在耳朵上，右手还在打着love story的节奏，“baby say yes”.......

　　“什么？”他随意的抬了下眼皮，看到一个瘦小的带着金丝眼镜的男人，挂着微笑，身子有点发抖，不知道是冷还是因为动车拐弯的效果。

　　他准备把耳机再带回左耳，副歌要到高潮了，歌比这个眼前的男人没法比。

　　“请把音量调低一些，太吵了！”郑乾提高了音量，车厢里几双眼睛看过来，郑乾感到后背和脸在灼烧。

　　黑色男人的头开始摇摆起来，他拍打着小桌板，椅背也在有节奏的震颤，love story的副歌到了高潮！

　　郑乾把身体前倾，捏了一下黑色男人的肩膀，他觉得手指发酸被坚硬的肌肉弹回来，男人啪的把耳机砸在桌板上，瞪着眼看着郑乾。

　　“把手拿开！”

　　郑乾的胳膊被男人一把甩在一边，他抓住座椅后背扶手，才避免自己栽倒。

　　黑色男人腾地站起来，他的头顶到了行李架上，桌板被弹射到前面椅背上，发出啪的脆响。

　　“找死啊！逼逼叨叨的！”

　　郑乾眼前一黑，他觉得自己的腮帮子涨的要炸开，眼镜噼里啪啦跳动着在一个惊恐地女人脚下停住了。

　　“小伙子，你打人就不对了！”

　　“声音确实太大了，我们隔着两排都能听见，你调低点”

　　“这是公共场合，不准打架，和气生财”

　　“就是，就是，公开场合还这么大声，没公德！”

　　郑乾被几个男人夹裹着往后退，一个女生颤巍巍地把眼镜递过来，郑乾用T恤衫擦了擦，镜片上裂开了好几条口子。

　　郑乾咽了一口唾沫，有点腥臭。他擦了下嘴角，想要冲破几个人的臂膀。

　　黑色男人被越来越多的人指责着，他扫了一眼蹦跳着几乎疯子一样的郑乾，默默坐下来，把耳机塞到耳朵里，往前调了一下靠背，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郑乾看着周围朦胧的乳白色灯光，还有在眼前飞扬着的胳膊，混杂着口香糖和汗渍的气味，他恍恍惚惚地觉得脸颊已经不是自己的脸颊，他只看到黑色男子安静地坐会椅子，love story的声音消失了，只有嘶嘶的小声。

　　“你站起来，打啊！”郑乾扭动着身子，但是几个粗壮的胳膊就像大网一样把郑乾牢牢按在原地，他越挣扎越紧，感觉就像落入大网的泥鳅。

　　一阵哇哇的撕心裂肺的呼喊又压盖住了车厢的骚乱，郑乾瞥见一个肥胖的女人抱着怀里的孩子，左右晃着，孩子睁着大眼地看着疯子一样的郑乾。

　　“你们别闹了，吓坏孩子了！”

　　“就是就是，不就是声音大点吗，多大点事”

　　“出门在外，互相照应一下”

　　“别吓着孩子，等会乘警就来”

　　“谁闹事，下车去闹，真丢人”

　　郑乾彻底呆在那里，机械地被几个粗壮地胳膊按到座位上，人们都回到座位上，乘警和乘务员急急忙忙地冲过来，叽里呱啦地说着什么，郑乾摆着手，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们在说什么他也听不到。

　　人群又哗一下散去，每个人都坐会自己的座位，还是只有冷气机的单调的嗡嗡声。

　　规矩，我教训了别人，别人也教训了我，郑乾才觉得自己右边面颊火辣辣地疼，他麻木地靠在椅子上，望着行李架上抖落下来的背带，他觉得憋闷。

　　他被重击的不只是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