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坐于封闭的房间内，不胜乏闷，我起身下楼，穿过喧闹的街市，忽而到一座公园门前，趁着凉爽的天，翻过一段坡，坡后有一座寺，寺后是延绵的山丘，山丘间狭长的谷地蓄满了水，形成蜿蜒的河湖，沿湖修建了人行道。丘陵植被繁稠，道两边树林遮蔽，又连着登山道、分岔道，四通八达。初游此地，为避免误入偏远，我跟随在三个结伴而行的中年妇女后面，一边走一边略览四周的景色，尝试制止大脑的胡思乱想，这一努力有了成效，逐渐的，心沉浸下来，感官系于那三人有节奏的的步伐声上，从水泥路登下石阶，从石阶走上了木栈，从木栈接着进入亭台，再从亭台回到路面，意识仿佛在穿越一条长长的走廊。视野开阔时能见澄亮的山光水色，时有清风拂来，鼻中闻着林中土地和鲜草特有的气息。偶尔经过随大人出来玩耍的小孩，有倚着栏杆，眼睛努力的在水里寻鱼；也有拖着大人的手，在他身上磨蹭，意图多待久一些；还有在玩闹之中，发出清脆的嬉笑声，那声音即刺耳又悦耳。我不紧不慢的跟着，感觉往一个方向走了很久，直到她们停了下来，我不假思索的超过她们，然后心里打量着走了这么长的一段，回去该有多少路程？刚走出不远，抬头一瞥，看到一面墙似乎有些眼熟，再走近一些，原来这正是寺院的后墙，不经意间已转回原点。接着我走到一处草坪稍作休息，体会当前妙处，觉得应当铭记，此情此景按照古人的惯例可以作一首诗，我这么想着，很快意识到自己没有这种才能，因为不懂韵律，词语也很是匮乏，于是我搜索感官记忆的线索，人独特的由语言文字凝系的想象力，就将它串成一篇不写而就的散文，它的情感就保存下来，还得到了美化，因为将许多不那么好的感觉滤去了，比如在整个散步过程中，其实从树林里传来的蝉鸣不绝于耳，这种吵闹的声音不时让我烦躁。
下山时我在想，语言文字蕴含的意象来源于经验，又能唤起想象，就像一座桥梁连接所有人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于是人通过阅读文字或听人讲述，不必故地重游就能再次经历，也不必做相同的事就能获得相似的体验，历史和文化就这样建立起来了。而即又想：语言和文字能够发挥那么大的作用，其主要的原因之一是人有灵活的手和声带，过去群居生活便于声音和物物传递，而后又发明了便于书写的纸，现在人的生活越来越多的被互联网联系起来，互联网便于多媒体的传播，人的内涵仍由眼、耳、鼻、舌、身、意识构成，但它的传播媒介应不会再被语言和文字所垄断，而是有更便于理解和传导的媒介扩展人的认知，这些媒介就像语言文字一样，都是被技术创建和完善的，在它未最终成型前不是那么清晰，因此它们的创造有巨大的价值。这使我有了新的观察视角，心生欢喜，乏闷就完全没有了。
上述事情发生在上周，今天看宫崎骏的动画《起风了》，正好可以用这种“类语言视角”解读一番。动画中几乎每一个场景、主角和其他人物（比如母亲、妹妹、同事）的神情、礼仪被刻画的恰到好处的细腻、独到，加上音乐（这东西比语言文字更不可思议）的渲染，它们所展开的是对真实情境的联想，就像进入一片记忆的森林，再见证那座古迹，于是沉寂久远的感觉被唤醒。同样的故事没有这种细腻的刻画恐怕很难达到如此效果，宫崎骏就像一位朦胧派或新月派的动画诗人，用类似诗人的那种敏感，以比诗人创作一首诗更繁巨的工作量（当然严格来说动画是一个团队的成果），创作出的众多场景、人物情境就像一座万象森林，不同的人总能找到属于它的那片。
对各人观感而言森林不尽相同，但都是围绕着同一个古迹，其意在于让人再探寻它一番。这个古迹是指我们在青少年时代的两大成长主题——关于事业和爱情的梦想。青少年已经过了只知道玩泥巴掏鸟的蒙昧童年，由于耳濡目染了大人们讲的故事和书本，我们的梦想便嫁接到人类集体梦想的某个分支上，有些不幸的人很快被证明天分和环境不适合做这种梦，于是回归到无意识的随波逐流之中，有些幸运的天分和环境能够让他继续追逐梦想，于是他/她愈发的沉浸于它，就像《起风了》中的主人公堀越二郎（以下简称二郎）执迷于于造飞机的梦，他的世界介于现实和幻想之间，这是人的事业梦想。另一种梦想是爱情，人的潜意识相信经许多巧合也就是缘分遇着的爱情比自己精挑细选来得更好，就像二郎和女主人公里见菜穂子（以下简称菜穗子）的两次偶遇和帽子、纸飞机的故事，这大概也是人愿意信仰一位神的潜在原因之一：冥冥之中天注定的，得到了能心满意足，而自己费尽心思得来的，总觉得不够好，还有更好，或者计较付出了多少该有期待的回报。虽然它们其实前提可能差不多：一是男女皆俊美；二是男子绅士、专注，有男子气概，女子温柔体贴，有贤妻品性。
少年乃至青年时代，幸运的得到这两样东西，就容易沉浸进去，这大概也是那个年纪能想到的最好体验，乃至一直念念不忘。但这这两种美好都是不完美的，首先因为得到它们需要非常之幸运：要有足够聪明才智、良好的家庭条件、良好的生活和学习环境、良好的外貌，喜欢的恰好是自己擅长的、喜欢人恰好也喜欢自己。其次因为沉浸于它们那么其他事物就如过眼云烟，也就是说会忽视，会犯错。比如二郎着迷于设计飞机，期间他不是不知道，而是自动忽视了它的用途（像那个时代的日本人普遍想的那样，在赌国运和自己的命运），最终他设计的飞机成为失败战争中的杀戮机器，开它的没一个活着回来，留下的只有一座座残骸。事业梦的结局除了昧着良知，还有其他的可能，比如被别人当炮灰，替别人背黑锅，干完了无人欣赏等等。爱情也一样，沉浸于爱情而忽视了当前除了爱情之外的其他状况，忽视未来可能面临的事情，最终不还是失去它吗？
宫崎骏动画的特点不是用强大的逻辑来演化故事的结局，也不是对故事背后的道理进行深刻的阐述，而是美化儿时或少年时的梦境，对造梦的过程和环境进行细腻的呈现，只管呈现，那些如云烟一般的过去的环境和已经碎片化的幻想，巧妙的勾勒，用一个想象的故事重新圆了起来。而因为这些梦想是不能成真的，或已经失败了的，得不到和已失去总是让人怅然若失，而它的过程和发生环境又能让人若有所思。这就是他动画奇妙的地方。
《起风了》影片末，二郎又一次来到梦境，经历了10年专注于造飞机的事业，最终的体验是非常糟糕的，尚还觉得美好的是曾经有一位爱人，却又随风而去了，这表明他最终感到幸运和感激的是遇到过一个很好的人，用她的生命来留给自己美好的回忆，而自己的聪明才智得到发挥机会，最终只能成为别人利用的工具。的确，生命中有这么一位佳人是何其幸哉！温柔、体贴（当然还有长得美）总深入我心，即便是现在我仍有此幻想。
幻想归幻想，回到现实，无论是为事业还是爱情，我们碰到的人，大抵要么是一种可称之为无意识的生物（按习惯不假思索的作出反应的人），要么是一种策略性的生物。不光别人，就我们自己而言，经过了梦想的挫败，跌入现实的困境，也会成为无意识或策略性的生物，这个困境不仅仅是梦想实现不了那么简单，它是跟人的七情六欲绑定的，光跳出已经困难，更别说还有别的什么理想，七情六欲可以调和的好与坏，但只关乎生活质量，与梦想无关。不过好在人的理性总能找到出路，其实人类精神已经探索的非常深远，儿童和少年时期的梦想破灭只是人性跨入下一个阶段的台阶，不用老是着眼于它，它也并未真的破灭，在下一个境地还会有能用心专注的事情，它继承过去，不过那是另一个话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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