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努力地睁开眼睛,赫然发现星空下的青木镇居然可以这么耐看。一条条炫彩的灯光带,在鳞次栉比的房屋上穿梭着,嬉戏着,像几条妙曼妖娆的蛇。这着实让我有几分欣喜,我不是已经死了吗?可实际上,我竟然没有死成。怎么会没有死成呢?我分明是喝了几口甲胺灵的,而小五子却是真的死了。
他面色惨白,嘴角轻微上扬,头朝东方直挺挺地躺着,好像是睡着了,又好像是在小憩。皎洁的月光下,我看见小五子身旁有一滩凝固的褐红色的血液,而那把结束他生命的匕首此刻寒光初显。
我内心怆然不已。在这棵安静的槐树下。我不想眷念昨天。那些如精灵般飞舞的白色槐花,一瓣,二瓣,三瓣……不断地落在小五子的身上,像极了一床白色的温暖的被子,小五子,你现在还冷吗?不冷了吧。
我凝望着小五子小小的躯体,不敢说再见,却又不得不再见!
这一天是农历二零零三年四月初八,距我来青木镇的时间是一年零三天。跟小五子相识的时间也是一年三天。
去年夏天,我流浪到青木镇,那天正好是青木镇的夏风节,小镇上家家户户都在精心准备着晚餐,空气中香气弥漫。我在街道上溜达着。无意碰撞到当时镇上的流浪儿童老大——小五子,其实说他是老大,也不准确,他也就是一个光杆司令。小五子眼毒,一眼就看出我的身份来,他敏锐地觉察到我的到来对他是一种赤裸裸的威胁。他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我的鼻子大声问,你是谁?从哪里来的?我说,关你屁事啊,管的宽。你又是谁?他说,我是小五子,是镇上的流浪娃娃老大,一般人喊我五哥。我说那是一般人喊你五哥,我又不是一般人。我准备扭头就走,小五子跑在我前面,张开双臂挡住了我。我低头看见他左脚漏出来的大脚趾头,像极了一条可爱的胖头鱼。我忍不住哈哈直笑。笑你妈的,你找打不是。小五子握紧两只拳头朝我骂,我一听这话火气腾的一下就上来了。不就是打架么,谁怕谁,我红着脸说。
小五子提出要单挑,我说可以。打架我可是高手,万一要是把你打扁了,我可没有气枪给你充气。小五子气得暴跳如雷,挥舞着拳头就朝我打来,——慢,我忙喊,小五子坚实的拳头停留在我脑壳上方两公分处,我说,我饿了,现在肯定不是你的菜。你有吃的没有?小五子沉默了半天,艰难地挤出了一个字,有。他从一个随身携带的小蛇皮口袋里拿出两个烤红薯。我一把就抢过来,狼吞虎咽。小五子在一旁又气又恼。
我打了一个饱嗝,问小五子还打不?小五子说不打了,这会儿我吃饱了,肯定力气大增。我心里嘿嘿直乐。伸手拍了拍他廋弱的肩膀说,我叫憨仔,从石城来的。他说,我叫小五子,在青木镇已经流浪了三年,今年12岁,我说,你是哥哥,我今年11岁。我们以后就是兄弟了,兄弟兄弟,天经地义。小五子抱拳对我说道。
走,哥哥这就带你找早饭吃去,小五子拉着我的手说。他熟悉地带我游走于各个垃圾箱之间,终于在第四个垃圾箱里捡到了一大包火腿。憨仔,你运气好勒,一来就有肉吃,嘿嘿,我都记不清上一次吃肉是哪个时候了。小五子高兴地对我说,我说,那是当然,人憨自有福了嘛。
小五子带我来到一棵枝叶繁茂的榕树下,我见着那地还算干净。我们肩并肩盘腿而坐,一根根火腿吃得有滋有味。小五子说,这日子真像神仙,要是天天都有肉吃就好了。想那么远干嘛,吃肉,我含混着咽下一大口火腿说。
傍晚时分,小五子带我去熟悉青木镇的环境,他说青木镇是一个大镇,街是十字街,本地人偏少,大多是从外省搬过来的。街道的南面有一条河,叫青木河。河里边有好吃的角角鱼。他现在就是闭上眼睛,都知道哪里是哪里。要在这里混下去,环境必须得熟悉啊。现在偶尔有外面的游客来旅游,我都在给他们带路,顺便搞点零花钱。这年头没有钱还真是不好玩。我对他竖起了大拇指,说厉害。小五子嘚瑟地笑。
小五子住的地方,是小镇北街边上的一个文庙,其实那地方叫破庙还贴切一些。里面没有孔圣人木像,杂乱得像一个垃圾场。小五子在屋子的一角铺一些稻谷草,就当床用了,床上面铺有一床红色的被子,中间破了一个大洞,大洞中间有几根小铁丝胡乱地穿插着。那是我补的,小五子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床上还散落着一些破旧不堪的衣服,杂七杂八的,像死鱼。我问,做饭的地方呢?小五子朝我“嘘”了一声,快步跑到一边,掀开一块黑胶布,几块被烧黑的石头,和一些干柴禾映入我的眼帘,旁边一块瓷砖上放着一些还算干净的盆盆碗碗,其中有一个盆子里养着一条慵懒的大鲫鱼,小五子说这是一条要产仔的母鱼,昨天刚去青木河捉到的。原本昨晚准备炖来吃了,可是舍不得。鱼肚里鱼仔仔太多了,吃了造孽。我说你还蛮有善心的嘛。也不是有善心了,如果把这条鱼放了,第二年我就会捉到更多的鱼。再说了我住在这里,生火得悄悄的,当地人不准让我生火,说是怕把文庙烧了。怎么样?我住的地方还不错吧。小五子看着我,一脸期待地问。我说,也只能将就了。咦,小五子撅起嘴巴,看样子你住过好的地方?必须的嘛,我神气十足地说。
我原先住的地方,环境真不错的,有铁架床,有大米饭,有肉吃,还有电视看,重点是每天还可以看见我喜欢的小丫。那地方是一个孤儿院。
可这一切的好有一天却化为乌有了。还记得那天晚上,月光皎洁,我躺在床上睡不着。今天白天看一个寻亲节目,一个孩子终于找到她的妈妈了,母子相拥而泣的画面,看得我无比揪心。我想哭,可是我不好意思,因为小丫说过,她不喜欢哭的男生。
这时我看见不远处的三楼放映室,电灯还亮着,我就寻思着去看电视。反正明天星期六,不上课。
经过二楼楼梯口的时候,我看见院长的办公室门虚掩着,里面传来轻微的声响。我倾斜着身子顺便望了一眼,这一眼却无意间看见了张院长抱着扫地的吴阿姨在亲吻,吴阿姨闷着气,一直嘟囔着。这一幕看得我心砰砰直跳,我赶紧一溜烟跑了。结果跑快了,一个趔趄,直摔得我喊了一声妈。这时楼道的感应灯应声而亮。我顾不上疼痛,落荒而逃。
那晚,我一直不敢睡,迷迷糊糊的挨到天亮。吃早餐的时候,我看见张院长,他一脸倦容。不多时,吴阿姨也来了,屁股一扭一扭。毛头说,憨仔,你发现没有?今天吴阿姨好漂亮哦,脸上的皮肤真好。这时我才注意到,今天的吴阿姨,容光焕发,满面春光。都有点美得不像吴阿姨了。毛头说,我以后长大了要娶她,我没有搭话,眉头紧蹙,心里却鄙夷毛头这厮真没有追求。
翌日晚上,院长说找我有事,他喊毛头过来传话。我心里隐约地感觉情况不妙,但又不得不去。院长的办公室里除了他之外,保卫室那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张大个也在。院长见了我,先是喊我坐下,我中规中矩地坐下了,内心忐忑不已。
你昨天晚上是不是来过我的办公室门口?院长张着小尖嘴问,我看见他的镶金的牙齿倒影出我的样子来。没有,我盯着他的镶金牙齿肯定地回答!院长听了,无置可否,只是一脸阴笑。
给我打,院长忽然转身几步走开,我看见张大个解下皮带,然后一拉,手里就像捉了一条大乌梢蛇。张大个朝我走来,步子嚣张。啪啪,挥舞的皮带直抽得我身上锥心般疼痛。我拼命地用手护住脑袋,张院长在一旁抽烟,神气十足,我瞥了他一眼,真像一只活脱脱的猴子。想到这,我竟然忘记了身上的疼痛,不由得笑出声来,张大个先是一愣,继而望了院长一眼。院长说,给我拿电棍电,看他还笑得出来不?狗杂碎,皮子真紧。电棍,这下糟了,我知道那东西的威力,可不是一般的。张大个扔掉皮带,抓起桌子上的电棍,我听见“滋滋”的电流声,心里发憷。这时,我无意间看见院长办公室的窗户开着,我赶忙几步跑到窗户边,朝院长大骂了一句:“孙子”,果断转身跳到了路边的绿化带上。
院长来窗子边瞅了瞅,我仰着脑袋朝他比划了一个鄙视的手势。我看见他一张脸慢慢扭曲着,两只眼睛瞪得像牛眼睛。
不知是何时,小丫出现在了院子里的那株小槐树下,她伤心地哭泣着,她用手指了指我的头,又指了指她的头,意思是我头上流血了,我朝她大声喊,没事!不要担心我。小丫边哭边从兜里掏出一个槐花饼来,然后高高地举起。但我不能翻越铁栅栏去拿饼子,因为我看见张大个正在急匆匆地下楼朝我这里追来。小丫,等我,我会回来的。我边跑边对小丫喊话。
我知道我不能也回不去了,回去只有死路一条。我慌忙地跑到客车站,悄悄地跳上一辆大巴车,在倒数第二排的位置下藏了起来。再后来,几经颠簸,狼狈不堪的我,最终来到了青木镇。
二、
小五子说,你会武功不是?敢从二楼跳下来,我说我不会武功,只会轻功。这轻功都是被院长逼出来的。小五子听得似懂非懂。
我和小五子说,我喜欢青木镇。为啥?小五子一脸疑惑。你有没有觉得青木镇很漂亮么?小镇依山而建,傍水而居,东西南北四条街很有格局。好像是这样,小五子说。
那个小丫好看不?小五子问。废话。当然好看。我未来的媳妇能不好看吗?我将来长大了,要回到我所在县城,修建一栋大房子,在院子里栽种几棵槐树,这样每到夏天,我就可以吃小丫做的槐花饼了,我满心欢喜地说。我只是晓得槐花好看,还不晓得槐花可以做饼子呢?那个槐花饼,好吃不嘛,小五子咽了咽口水说。我说,好吃得很,以后,小丫做饼子了,我喊你来吃。要得,说出的话,可不要反悔噢。小五子认真地说。
嗯,不反悔,不信咱们拉钩,我说。嗯,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小五子使劲地勾住我的小指说。
小五子的家因为我的到来,明显东西不够用。我说,小五子从明天起,我们都要开始为这个家奋斗了。只要我们在街上看见能够用得着的东西,我们都带回家。于是,我们今天捡到一个椅子,明天偷到一件衣服,家里的东西竟然慢慢的多了起来。小五子说,这是我的家,也是你的家,憨仔,你不要客气哈。我大笑,心里暖融融的。
可惜这样平静的日子,并没有能够持续多久。有一天,小五子出去了很长时间都还没有回来,我出去找他。在南街我看见一伙和我差不多大小的流浪儿童,他们围着小五子,抢小五子刚才捡的东西,小五子气不过和他们厮打了起来,结果寡不敌众,被打得找不着方向。
我冲过去,护住小五子朝他们大吼。你们这是仗势欺人,算什么好汉。这时,为首的一个小孩站了出来,他自称兔子,可我看他强壮得像头牛。他说,这青木镇以后是我的了,你们要么跟我混江湖,要么给我离开青木镇。我说,我要是两个都不选择呢,你要咋整?哼。兔子一脸不屑。他从裤兜里摸出一截抽过的烟头,旁边的兄弟赶忙帮他点上,他抽了两口,就开始咳嗽起来,且咳得五脏六腑惧损的样子,我都替他干着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清了清嗓子说,你们不跟我混也行,只是白天不要让我看见你们,不然我看见你们一次我就打你们一次。还有,如果你们想活动也可以,只能在北街一带活动,那里有一个垃圾箱够你们两个吃的了。我轻轻地用袖口擦了擦小五子额头上的泥巴,不假思索地说,要得。
这时,兔子旁边一个一脸戾气的小弟说,老大,干脆把他们赶出青木镇算了。不,他们也不容易。都是没有爹妈的娃娃。只要往后他们不要来招惹我们就行。那个小五子我喜欢,一个人敢跟我们这么多人对着干,有点我前两年的风范,兔子悠悠地说。那个小弟听了满脸不悦,挥着手不耐烦地朝我们吼道,你们还不快滚。小五子朝地上吐了一口痰,恨恨地说我会让你们付出代价的。后来我才知道那一脸戾气的家伙,叫做铁头,是兔子的忠实兄弟,在帮派中排行老二。
回家后,小五子一声不吭,我安慰道,小五子没事的,我们不是还有北街么?那里也还热闹。狗屁啊。小五子大发雷霆,对着脚边的一个塑料盆就是一脚,那盆子不争气,立即碎成了几大块。现在白天我们都不能到处跑了。万一要是被兔子们看见,我们势单力薄肯定打不过他们,而晚上出去,真他妈像一只老鼠。可恶,可恶,小五子将拳头握得咔咔直响。
自从划定界限之后,我们也还算守规矩。可兔子们却不规矩了,他们不只是乱偷,而且还抢小学生的钱,这一行径让我们的原本就不光辉的形象大打折扣,我们也偷,我们只是偷外地商贩的,本地人东西我们一般情况下不乱搞。我们明白,要在此地常住,这是规矩,也是底线。
去年冬至的前一天,兔子的小弟七坤突然造访,搞得我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七坤站在门口,一只脚原本已经踏进屋了,他又把脚收了回来。七坤歪着脑袋说,兔子喊我来通知你们,明天去凤凰砂石厂吃狗肉。你们这地方也太寒碜了吧。真像是叫花子住的。这句话,搞得我和小五子都不爽。要不是看在兔子的面子上,我真想一脚把他踹上天。
我问小五子明天去不去?肯定要去,兔子现在以青木镇流浪儿童老大自居,不去的话以为我们不给他面子。去的话又怕闹矛盾,他手下那个铁头早就不爽我们了。当然了,我们也不能白去,我们得整点见面礼,就拿我们上次顺的那件青色西装去吧,我目测兔子应该穿得。好,我觉得这可行,就这么定了,我说。
第二天,我们准时到达那个废弃的砂石厂,在废弃的厂房里我看见了兔子和几个熟悉的面孔,却还有几个面孔生的很。兔子说,那是新来的流浪儿童兄弟,你们自然面生。我将西服递给了兔子,兔子满心欢喜地接过,还自顾自的穿了起来。有个面生的兄弟说,我们老大穿上这身西装,像白领。什么白领,是老板。三元朝那个面生的兄弟呵斥道。对,是老板,顶呱呱的大老板,那个不会说话的小弟赶紧改口,慌忙退到了角落处。
兔子说,今天来的,全部都是兄弟。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们要学会抱团取暖。今天招呼大家来吃狗肉,没有啥子意思。希望大家吃了这顿狗肉,好好补补身子,度过这个寒冷的冬天。只要挺过了这个冬天,我们离长大又近了一步。众兄弟鼓掌叫好。我也跟着鼓掌。不得不说,兔子这几句话讲得真有水准。
兔子用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将整只烤的焦黄的狗分裂成很多块,并且亲手递给每一位兄弟。来到我们面前的时候,兔子说,你们还想要加入我们不?现在加入的话还来得及。你看,加入我们可以大口吃肉。我和小五子不搭话,兔子说,不加入也没有关系,只要我们按照先前的约定行事就成。小五子想接话,我拉了拉他的衣襟。他懂了。然后极不情愿地吐出一个“好”字。
那一晚氛围还算融洽,虽然铁头总是带着挑衅的眼神看我们,但碍于兔子的威严,他也只得作罢。狗肉吃好之后,兔子好像看出了端倪,他亲自送我们出砂石厂门口,还说我们回去要注意安全。最近镇上的几个中学生猖狂得很。我准备过几天把他们收拾一顿,让他们晓得锅儿还是铁打的。
那天之后,兔子的势力越来越强大。当地的孩子也加入了他的阵营。兔子出行,身边随时都跟有好几个兄弟跟着。一时间,兔子在青木镇孩子的世界中风光无二。
2003年那个闷热的夏天,一场非典来得突兀,很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了大半个中国。而这小小的青木镇也难逃厄运。在兔子新收的兄弟中,有人得了非典,搞得他整个团队人心惶惶,于是好几个兄弟赶忙连夜逃出了青木镇。青木镇的人也开始恐慌着,他们将怨气全部撒在了兔子的身上,原因是兔子只要发现青木镇有流浪儿童来,他就会恩威并用,把他们纳入自己的麾下。无论健康残疾与否。
在一天早上,当地几个彪虎大汉一把火把兔子们平时落脚的地方给烧了个精光。兔子只得带领众兄弟转移到天下桥,兔子苦撑危局,但还是有不少兄弟又相继逃走。
再后来兔子偷单车被抓,还被老板砸断了右腿。从那天开始,兔子在青木镇流浪儿童中的地位一落千丈,这时排行老二的铁头,果断出击,将兔子从天桥下赶了出来。
兔子对铁头说,你要赶走我没有关系,但是你要带领他们完成我们的宏伟计划。铁头脸一横,说你赶紧给我滚蛋,老子忍你忍很久了,你以为你是谁啊,一个瘸子而已,再不走我将你的另外一只腿也打瘸。
兔子欲言又止,一拐一瘸地走远了。身后的铁头,笑得放肆。
我说兔子的经历有点惨,小五子听了无置可否。只骂了一句,铁头,该死,铁头,该杀。
有那么一个黄昏,我和小五子在北街的垃圾桶里发现了七八个的包子,真是好东西。小五子两眼发光,他抓起一个,一口就咬下去,咦!里面还有肉啊!小五子兴奋地朝我大喊。我看见他绯红的脸,好久没有看见他这么高兴过了。是的,能有什么东西能比有肉吃好。虽然这是一些变馊了的包子,但它也是可以填饱肚子的货真价实的包子。
我就是这时候亲眼看见兔子腿瘸的,兔子踹着粗气,一身臭味,来到我们的面前。他要我们分几个包子给他,我们不答应。兔子从兜里摸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在空中划了一条优美的弧线。但可以看出,兔子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半点凌厉之气。他将刀尖停留在小五子的额头之处,手背青筋暴出。小五子没有理会那寒气逼人的刀尖,只关切地问了一句,是谁把你的腿打断了。
白老板,那个开单车行的白老板。唉!兔子沉重地叹了一口气,缓缓地将匕首收在了手中。他说我今天将这把匕首和你们做交换,你们把剩下的包子给我,可以不?
我说,不行,匕首管毛用,又不能吃。小五子却说,要得,你可不要反悔。你去年可是凭借这把匕首才能拉拢人心的。
兔子讪笑,说褪了毛的凤凰还不如鸡呢,我现在腿瘸了,还有哪个肯鸟我。拿着个匕首又管啥子用。你看我就是被我最信任的兄弟铁头赶出来的。小五子苦笑道,现在铁头做了青木镇的流浪儿童老大,这日子怕是越来越难过了。恐怕是这样的,按照铁头的性格,他的确会来找你们麻烦,你们自个小心点,他下手可狠了。兔子一连吃了几个包子含糊地说。
兔子走后。小五子说,兔子还算讲道义,留给我们两个留下了北街的垃圾箱。可铁头不会,铁头会彻底的将我们赶出青木镇。我说,怕卵啊!大不了我们再和他们来一次火拼。我就不相信了,铁头这个蛮横的小人还长有三头六臂不成。你看看我们,这一年多来个头是不是都长高了。真的呢,你看我还长肌肉了,小五子使劲地鼓起了肱二头肌。到时候打起架来我们两个背靠着背,实在不行,我就拿匕首捅死他龟儿子的。小五子满脸怒气地说。要得,捅死他龟儿子的,我应道。
三、
我们依旧只是在之前跟兔子划定的界限内活动,小心翼翼地等待着铁头找上门来。可是过了一个星期,铁头都没有来,我们觉得蹊跷,按铁头的性格,他不会不来找我们麻烦的,可是他愣是没有来。我和小五子准备去一探究竟。
那天我们假意去拜码头。到了天桥下之后,才觉得里边冷冷清清。我喊铁头,铁头,没有人应答。我翻到一个桥洞里,里边臭气熏天,咋一看,三元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两眼空洞地望着我。旁边是他拉的几坨屎。小五子随后也翻了上来,骂骂咧咧地来了一句,真他娘的臭死了。
我掩着鼻子问,三元,铁头他们一大帮子人呢?三元说,跑了,跑得动的全都跑了,我跑不动就只有在这里等死。七坤已经死了,就埋在桥墩旁边,三元抬手示意我看桥墩处,我朝桥墩处看了一眼,果然见一些新土。一大群绿头苍蝇在那里闹得欢腾。铁头说,我们生这个病,叫非典,非死不可,于是他们就全部都跑了。在跑的前一晚上,七坤死了,他们随便把他埋了,就提前跑路了,我当时头晕,全身无力,他们说我得了非典,是累赘,不愿带我走。唉,三元叹气,将头埋在了膝盖之间,不愿再说了。
小五子听他这样一说,这还了得。他赶紧拉着我就往外面跑。边跑边骂我,傻逼,你没有听说这个非典是要死人的啊!还要在那里问个锤子。噢!我应了一声,甩开小五子的手,撒丫子跑。小五子在后面吭哧吭哧地追着,一脸的不爽。
我和小五子找遍了大半个青木镇,终于在青木河河边的一处岩洞里找到了兔子。当时兔子正睡得香甜,旁边半根白色的蜡烛安静地燃烧着。我们把他吵醒了,他黑着脸。说你们嚷嚷啥子嘛,天又没有塌下来。我说,铁头带着那些兄弟跑了。兔子说,我晓得。他们怕非典嘛。跑是迟早的事情。非典到底是啥子东西嘛,那么可怕。我急切地问。兔子说,那是一种病毒,感染了和感冒差不多,但可比感冒厉害多了,那东西感染了是要死人的。
兔子说他是前段时间无意间听人讲,在住的周围撒上石灰粉可以有效预防非典,他就打算着去偷石灰粉。那些天石灰窑人潮涌动,生意格外红火。根本没有机会下手。石灰窑老板对兔子说,要石灰可以,弄一辆单车来换就行。兔子说,我帮你搞两辆单车来,你多搞一些石灰粉给我。
隔天夜晚,兔子喊上铁头去搞单车。单车行的门上锁着一把大锁,这倒是难不倒兔子,他身上有一把万能药匙,这把药匙一开一个准。兔子很顺利地打开了房门,铁头猫在不远处放哨。兔子刚一进门,一眨眼的功夫,一个巨大的身影便将他死死地赌在了里面,这人这是行伍出身的白老板。白老板把兔子抓住后,用麻绳将他捆绑了起来。白老板顺手抓过旁边的铁扳手,朝兔子的脚杆就是一大棒,只听见“咔嚓”一声,还没有等兔子叫唤得出来。他的一条腿就废了。
听完兔子的讲述,我和小五子不由得面面相觑,真没有想到兔子为了大家的健康,居然自己亲手去偷东西。只是他也太不走运了。一时间我心里都开始佩服起他来,看来,兔子能做青木镇的流浪儿童老大,确实是有两把刷子的。
从岩洞出来的时候,我心情格外沉重。小五子也不说话,我们就那么一直往前走,当要走出青木镇街的时候,我们又折回,一直往返走了十数次。小五子忽然在一个垃圾箱的旁边驻足了下来,他说,憨仔,你晓得不,这里我们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来了?我说,是的。这里以前是兔子的势力范围,我们不能来,这是规矩了嘛。小五子说,奶奶的,我现在终于是青木镇的老大了。我想去哪一条街就去哪条街,想去哪个垃圾桶找东西吃,就去哪个垃圾桶找东西吃。终于没有人敢管我了,哈哈,这里的空气都要新鲜一些。就是不晓得咋回事,我心里头高兴不起来,硬是堵得慌。我说,我也是一样,反正就是说不出个道道来。
小五子从裤兜里摸出匕首,在旁边的一棵大榕树上,歪歪斜斜地刻下了一行字。我走近一看:小五子,傻仔,获得了全新的自由。落款时间是二零零三年四月初三。我说,我不是傻仔,是憨仔。小五子说,那个憨字我写不出来,傻和憨差求不多,将就了。我听了,顿时无语。
小五子站上一个石凳,举刀向天说,我现在是青木镇老大了,兔子的宏伟计划没有完成,现在由我来完成。憨仔,你是我小弟,你可不要怂啊,等我们计划完成,我们就发达了。到时候我天天请你吃包子,有肉的包子哦。
滚!我可不是你小弟。我一脸怒气。小五子嘻嘻哈哈地说,我说错了嘛,不是小弟,是兄弟。这还差不多,我说。
铁头和小五子说的宏伟计划我知道一些:据说青木镇在解放之前,这里长期有土匪盘踞。后来解放军来了,土匪闻风而逃,可是大量的金银财宝来不及转转移,匪首就将那些不义之财埋在了青木河河底,但具体埋在哪个河段没有人清楚。兔子当初听见这个故事的时候,两眼放光,他对手底下的兄弟们说,等他找到了这笔宝藏,就平均分给他们,手下的众兄弟们无不欢呼雀跃。
四、
小五子说,憨仔,近段时间我们就行动。现在青木镇就只有我们三个流浪儿童了,吃的东西有的是。我们要给自己的人生树立一个远大的理想——找宝藏。只要宝藏找到了,我们住大房子,找漂亮媳妇。嘿嘿,好!我说。
我们现在就行动嘛,你看这两天还没有涨大水,水清澈的,我们潜水下去看。然后在石头缝隙里乱摸,说不定就真的摸到了。我催促道。
不行,今天不行,小五子煞有介事地说。这样的大事情必须得慎重,我们得找一个先生看看黄历,看哪一天日子好,我们再下水。唉,蛋疼,居然信那个。
那天小镇赶集,街上人烟稀少,偶然看见三两个带着白色口罩的人,我们走在街上行人像躲瘟疫一样,躲避着我们,我还听见有人说,我们不干净,身上有非典病毒。这句话,像刀子,字字扎得我心里滴血。小五子倒是跟没事一样,一路上只哼唱着他自创的《宝藏歌》,听得我耳朵都起茧子了。
正前方一个虎背熊腰的男子,弯腰系鞋带的时候烟从裤兜里掉了出来,正好砸在小五子的脚背上,男子转身一看,眉头紧蹙,自认晦气。烟也不要了,逃一样离开。
小五子捡起一看,心里乐开了花——磨砂烟啊!这可是好东西。走,我们用一支烟去算好日子去。在西街的街尾处,我们找到了大胡子盲老道,小五子忙递上一根烟,大胡子老道摸索着接过,他慢腾腾地从兜里摸出一盒火柴,我听见“哧”的一声一根火柴就点着了,一股硫磺的味道往我的鼻子里面钻。
小五子说明了来意。大胡子老道听了哈哈大笑,说我们是异想天开,想得到不义之财简直是可笑之极。小五子说,我不管,反正你收下了我的烟你就要给算,大胡子老道慢悠悠地抽着烟不说话。小五子恳求说,老道,我这一盒烟都给你,你就给我算算嘛,看哪天适合下水。老道听后,眉毛舞动了几下,然后伸手掐算,嘴里不晓得在念啥玩意。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今天就是好日子,你们去吧。小五子一听,可乐坏了,将烟丢给了大胡子盲老道。忙对我说,走,憨仔,我们这就去找宝藏去。
慢!老道喊住了我们。准确说是喊住了小五子。干啥,小五子不耐烦地问,我还要去找宝藏呢,莫要耽搁我。老道说,我感觉施主气息紊乱,恐怕身体有恙,如果不重视,恐怕是日不久亦。哈哈,小五子说,要去找宝藏了,心不紊乱才怪。牛鼻子老道,你不要乱说哦,告诉你,现在我可是青木镇的流浪儿童老大。你说话最好给老子客气点。不然我让你吃不完兜着走。老道哼唧了两声,眉毛又跳动了几下。
青木河河水倒是不深,但水面宽阔,其中乱石林立,水流湍急。我们站在岸边,深呼吸一口气,脱衣服裤子下水。四月天,河水有些冰凉,我们就在那些乱石中摸呀,摸呀!断断续续摸了一个下午,一个铜板都没有摸到。倒是摸到了几条半斤大下的角角鱼。
我们爬上岸边休息,小五子有些泄气了。我说小五子你不要泄气嘛,明天我们再来,找宝藏哪里有那么好找的。也是哈,这宝藏要是那么好找,也轮不到我们了。小五子一扫脸上的阴霾说。
夕阳西下,青木河河水肆意流淌,河两岸杨柳依依,有一种说不出的美。我们今天整烤鱼吃,我说。好,走,喊兔子。好几天没有看见他了,也不晓得这些天他过得怎么样?小五子说。
这一次我老远地看见,兔子住的岩洞门两边,挂着两把青白相间的的槐花枝。小五子看见了就嘻嘻笑,说兔子腿瘸了不会就变女人吧。居然开始喜欢起槐花来。啧,啧。兔子听见我们的声音从岩洞里走了出来,小五子你硬是欠揍不是,说我是女人,说你妈啊。小五子拼命止住了笑声说,你为啥子在门口挂槐花嘛?不是只有女人才喜欢花的么?你硬是笨得很,槐花有净化空气的作用,空气净化好了,非典病毒就没有了。懂不懂。我可害怕非典,你看看七坤死了,三元死了,还不都是非典害的,兔子有板有眼地说。
停,小五子打了一个暂停的手势。兔子只能将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我去河边捡了些干柴,兔子架好几块石头,火苗呼呼地燃烧着。把我们几个的脸映得通红。小五子在旁边剖鱼,兔子心疼地说,你剖完鱼,一定要把匕首洗干净呢,不然会坏的。鬼话多,小五子不耐烦道。
河鱼确实香,还没有烤到焦黄,香气就自顾自是飘了出来。兔子进岩洞搬出一箱啤酒,哟,好东西,哪里来的?小五子问,当然是从垃圾箱里捡出来的。昨天镇里有工商局的来检查,在家乐超市检查出一些假货,我看见他们仍就去捡。结果跑慢了,才捡得这一箱。来,我们兄弟今晚上走起。说罢,兔子每人递给我们几瓶。
不得不说,有鱼,有酒,有月光的晚上就是惬意。一箱酒,经不起我们折腾,不多时酒就被我们解决完了。这时,兔子忽然沉默了。小五子瓮声瓮气地说,你又咋了,真不会变女人了吧,那么多愁善感。兔子说,我想起那帮兄弟了,要是他们今晚在该有多好。是啊!我附和,要是他们在,多好!
兔子话锋一转,说,我们三个要好好活下去,活下去一切都还有希望。现在的青木镇流浪儿童就我们三个了,我们不能谁先死去。操。小五子暴粗口,你他娘的尽是说一些丧气话。我们三个会好好活下去的。请相信。小五子红着脸抱着我们两个,头顶上月光如华。
那天我和小五子歪歪斜斜的走回我们住的地方,小五子说,憨仔,我们要好好活下去,假若有一天我比你先死了,你要记得将我的头朝东方埋着,因为我怕冷。这些年来,我每熬过一个冬天,我就知道自己长大一岁。等我将来长大了,我就去找我的爸爸妈妈。问问他们当初怎么不要我了,是我不乖吗?我说,小五子你喝醉了,不许胡说,刚才我们不是说好的,都要好好的活下去吗。
回到住处,小五子鞋子也不脱,就昏沉睡去了。我丝毫没有睡意,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头脑越来越清醒。是的,我也想我的父母了。但我已经记不得他们长什么样子,只记得妈妈有一头乌黑的秀发,村头有一棵特别大的老槐树,那棵老槐树有多大呢?大概和青木镇黑涯山上那一棵差不多大小。很多时候我想父母了,想家乡了就朝黑涯山上那棵槐树看。当然了,只能远看。
原因是那棵槐树,被当地人供奉为神树,一般情况下外地人是不能近距离观看的。我曾和小五子偷偷去看过,才刚上山,就被赵姓的护林人员揪着耳朵给踢了下来。他骂我们不干净,去山上只会亵渎槐树仙。喊我们最好是打消了近看大槐树的念头。在几次被踢打之后,我心里的念头果真就变得寡淡起来。
今晚的空气确实香甜,槐花的那种香甜。那种清香,让人沉醉。我转身躺在小五子身边,将那条破旧的红被子盖上。
时光不惊,一夜好眠。
五、
第二天,我醒来,发现小五子还睡的死沉。我用胳膊朝他拐了拐,走,小五子,我们捡东西去了,这两天啤酒瓶子值钱呢。两分一个。小五子嘟囔着不去,他说脑壳昏的很,喊我先去,有吃的帮他带回来。我说晓得了,不会让你饿肚子的,你是青木镇老大了嘛,还是找宝藏的高手,更是我哥哥了,我拿他开刷。
滚!小五子蹬了我一脚。
我走遍了街上的几个垃圾箱,得到了一小包霉米,一个杯子,一根黄瓜,心中大喜,有了这包米,我和小五子又可以吃几天了。我抱着东西往回走,在北街看见一家人正在出殡,哎,又死人了,听人说是得非典死的,不好。转念一想,死人了我和小五子不就有剩饭吃了吗?好。以前我们不敢来这种场合,因为和兔子有约定,现在不一样了。
我回到家,将黄瓜分了一半给小五子,小五子闭着眼抓了好几次才抓到,然后咬了一口,说不想吃,头昏。我见他没有胃口,得,我煮饭。不用煮了,你去出殡那家吃,帮我打包带回来,这些米我们节约一点。小五子咪着眼睛说。
我快快乐乐地奔向北街,跑了几步才想起现在青木镇流浪儿童那么少,食物有多的,不用跑,于是我就慢腾腾地走。到了北街的时候,那家人正在吃早饭,我在街的对面蹲着,盯住那些吃饭的人。看他们的样子,好像真没有什么胃口,而我的肚子直饿得咕咕响。一会儿他们吃过了,我蹑手蹑脚地走近,然后将那些剩下的饭菜,倒入我自己的不锈钢碗里,那只碗出奇的大,每次盛一碗够我和小五子吃一顿。周围有人看稀奇,我见怪不怪。
这条街上红白喜事我们以前都会来打牙祭,但我们从不用主人家的碗,这是不成文的规矩。
回到住的地方,我简单地吃过。我喊小五子快起来了,你这个懒猪,太阳都晒到屁股丫子了。小五子轻微地回应着。我跑过去一看,小五子面色发红,浑身发烫。小五子你感冒了吧,我给你拿药,说罢,我起身去翻腾药物。小五子使出吃奶的力气爬起来,抓住我的手说,憨仔,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七坤和三元了,他们说他们在那边日子过得还可以,喊我过去。我想去。你发烧烧蒙了吧,七坤和三元不是已经死了吗?我郑重地说。小五子哦了一声,一脸茫然。
我怕是得了该死的非典了,小五子颤抖着声音说道。瞎说,小五子这一说我也慌了。憨仔,我不想死了啊。我还没有找到我的爸妈还有那笔宝藏,说完小五子竟然呜呜地哭了起来。我和小五子相处这一年多来,还从来没有见到他哭过,原来小五子哭起来真怂。小五子不怕,这就是一个感冒,肯定是昨天喝酒受凉了,我带你去镇卫生院,我求医生给你医治。走,说罢,我准备背他。
小五子不肯让我背,他说连大医院都治不好的病,这小地方咋可能治得好。再说了,卫生院里还有刚出生不久的宝宝,万一把他们感染了,不好得。这时候你还想那么多,管球不起了。走,我大声地吼。
没有想到,小五子这时候却把匕首拿了出来。对我说,憨仔,你不要逼我了,我不想去那里,万一我在医院死了的话,尸体就会拉去火葬场,大胡子盲老道说过,一旦尸体被烧,魂魄都会没有。所以我不想去,你要是硬逼我的话,我就自杀。
狗日的小五子,一席话,听得我心惊肉跳的。好吧,我只得妥协。
小五子拿过他的碗,努力地吃了几口,然后咳嗽了一下,把吃下的东西悉数吐出。一股酸味弥漫开了,憨仔,我真不行了,你隔离我远点,我躺会。说完,小五子又躺下了,房间里留下发愣的我。
不曾料想,当天下午,我也病倒了,状况小五子差不多。我躺在床上,想和小五子说话,但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我不敢睡去,一双眼睛就盯着黑涯山那棵槐树。我怕我一旦睡去,就再也醒不来了。
夜晚悄悄来临,四月天的夜晚有一丝清凉。我状况似乎好了一些,小五子问我,憨仔,你咋了,我说,和你一样,怕是得非典了。小五子苦笑,说我们的命苦。我也苦笑,说没有啥子苦的,大不了死了就解脱了,可是,死又是什么呢?我不知道。
我猛然间想到,即便是死,我也不能死在这里。我说,我想死在黑涯山的那棵槐树下,这样每年夏天,我就可以嗅到槐花的香味了,小五子也说,那棵槐树,冬可避雪霜,夏可避风雨,确实是好地方。如果是死在那里,确实再好不过。
说到那棵槐树的时候,我们眼里都充满着一丝欣喜。小五子说,他现在内心安静,觉得死并不可怕,只是这等死的过程让人恐惧。何必等死呢?我们可以自己去结束生命,我说。嗯,我也是这样想的,小五子抿了抿干裂的嘴唇道。
那晚月亮高悬,我们去青木河边洗了一个澡,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再折回我们住的地方将我们用过的一切东西搬到院子里烧了个干净,看着那跳跃的火花,恍如隔世。
走吧!趁现在我们还走得动。小五子软绵绵地说。我转身离开,手里拿着一瓶尚未开启的甲胺灵,我知道这东西属于剧毒物品,喝了必死无疑。小五子说他不想喝这个,气味难闻得要死。还是匕首来一刀痛快些。
我们朝黑涯山走去,已经凌晨一两点的光景,山脚下的赵姓护林人员早已睡去,我们悄悄地上山,山路逶迤,杂草丛生,我们一路上,歇息了好几次才来到大槐树下。此时的黑涯山,风声寂寥。此时我大槐树,如母亲温暖的怀抱。
小五子拉着我的手,一脸泰然,他说憨仔你要记得我。我先去了,我真受不了这等死的恐惧。你随后来找我,在那边我们还是兄弟。你做兄,我做弟,我累了。小五子拿着明晃晃的匕首对着自己的手腕轻轻一划,他微笑地看着我,说,憨仔,再见。可惜这把锋利的刀了,要是兔子带在身上,该有多好。说罢,小五子缓缓地头朝东方安静地躺下了。
我深呼吸一口气,打开甲胺灵瓶盖,仰脖子咕噜咕噜干了几大口,那种浓烈的臭味直熏得我眼泪直流,五脏六腑撕心般的疼痛。我强忍着剧痛,优雅地靠着槐树干坐下,这些年我一直活得匆匆忙忙,这次总算是优雅了一回。
世界安静了,再也听不见任何喧嚣让人烦躁声音。小五子,我和你说过的话,我已经兑现了承诺。我们一起死在了这棵槐树下,我嗅槐花清香,你避雷霜风雨。
只是不曾想上天跟我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天微微亮的时候,我居然发现自己不适时宜地清醒了过来。我不是应该死了吗?我以为自己在做梦,一掐大腿还知道疼,原来这不是一场梦,我的确没有死。我凝视着那些随风飘曳的槐花,想起了小丫对我说过的话。她说,憨仔,以后长大了,你娶我,夏天的时候我就做槐花饼给你吃。那句话如太阳,慢慢的将我暗黑的心照耀得通亮起来。
月光清冷,我颤抖着站了起来,用沾血的匕首在槐树下挖了一个小坑,而后将小五子匆匆埋葬。一切妥当之后,东方的第一缕晨光才缓缓而来。面对小五子矮矮的坟头,我不敢说再见了,却又不得不再见!
六、
我决定下山去找兔子,去了结我和青木镇的一切瓜葛。
路过镇北街家乐超市的时候,看见家乐超市已经被查封了。门口一早来买东西的人见状,有的骂娘,有的喊天,我瞧见门口上的大横幅:坚决打击伪劣产品,确保人民群众利益。我这时才明白,我在家乐超市顺了几次才顺走的那瓶甲胺灵原来是假货。那么,这是我的幸运还是不幸呢?
来到兔子住的岩洞外,我喊他的名字。没有人答应,我朝洞内瞧了瞧。里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到。我正准备将匕首放在岩洞门口的时候,兔子回来了。我看见他手里抱着几个啤酒瓶,他见到我,一脸高兴地说,憨仔,晓得不?昨天啤酒瓶子又涨价了呢?可以卖到两分五一个了,哈哈。我阴沉着脸,将匕首交还给他,他一脸诧然,但还是放下瓶子伸手接过。
兔子,小五子死了,在黑涯山上那棵大槐树下自杀死的,他说自己得了非典。既然非死不可,又何必等死呢,然后就割腕自杀了。我已经将他埋了,你有时间你去看看他。如果可能的话,逢年过节的时候你给小五子烧点纸钱。我要离开青木镇了,去下一个地方流浪。我面无表情地对兔子说着。兔子听了,嘴巴张得老大,半响之后,他猛然间蹲下竟然嚎啕大哭起来,边哭边说,我喊他要拿槐花净化空气,这样就不会得非典了,他狗日的就是不相信。还说我是女人。这下好了,命都没有了。我说,你莫要哭了,哭也没有用,小五子回不来了。还你匕首,这是小五子死前的意思。你现在确实需要一把匕首来保护自己。
兔子还在抽泣着,两只眼睛哭得通红。我现在不需要匕首了,我捡东西也能养活自己。说罢,兔子将那把匕首狠狠地扔到了青木河中。
青木河河水依旧哗哗流淌,并没有因为这俗世的悲伤事情有半点儿伤饬。
带我去看看小五子,现在。兔子擦干眼泪对我说。好。我低声回应。
黑涯山,大槐树,槐花飞舞,阳光如吻。我和兔子站在小五子安静的坟头前,缄默不语,任凭眼泪恣肆流淌。那些如精灵般飞舞的白色槐花,一瓣,二瓣,三瓣……不断地落在小五子的坟头,恰似时光深处的一场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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