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农村,大家都很熟悉。如果从根上捯总会沾亲带故。爸爸说:叫叔吧。
以前总经过他的家。
就在村里挨公路边上,一幢二层楼,楼面贴着白色的瓷砖,太阳出来房子闪着光,很漂亮。
那是进庄回家必经之路。
那时候可以盖起一幢小二楼,如此精装,相当有钱的。
一层院子封起来,几台设备,是加工厂,很多妇女在工作。左拐,待客大厅,很宽阔。
这就是当时所谓的乡镇企业。
这是一家小小的皮鞋厂。
我坐在黑色的皮沙发上,好奇的打量着周围。爸爸让我叫叔的男人,正倒着茶水。
红色的木质茶具,中央几匹马的造型。
他说:“哥有福气,我那儿子天天老师找家长。”
他把一个精致的白色小茶碗递给爸爸,又给我倒了一杯。茶叶是绿色的,在微黄的茶汤里立着。
他问我:“读什么专业?明天几点的火车?”
我告诉他。
“那好,明天咱们早上八点走,应该来得及。”
我读书的地方,当地没有直达火车,要去大城市倒车。
他呢,因为鞋厂的生意,要开着车四处跑。在那个城市有个销售商,进他的货。隔几天就要去一趟,正好顺路。
“以后寒暑假回学校,就跟着叔走。”他笑着说。
他那时三十多岁,正是意气风发。脸上总是笑眯眯,眼睛明亮。穿着打扮也和别人不一样,看起来很精神。
和一般的北方人相比,他个子有些瘦小,像南方人。
他那天穿着一件白色丝质衬衫,黑色裤子。
精心修理的发型,抹了油,发亮。
爸爸和他说这话,聊着鞋厂的生意等等。
这时我看见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一身粉红的小连衣裙,雪白的皮肤,羊角辨,抱着一个芭比娃娃,从楼上蹦蹦跳跳下来。
“爸爸,我要吃饼干。”
声音清脆响亮。
叔一脸温柔的看着她。
“没礼貌。叫大爷,叫哥哥。”
小女孩乌黑明亮的大眼睛瞥了我一眼:“哥哥。”然后腻歪在叔的怀里:“爸爸,我饿了。”
拿了饼干,咔嚓咔嚓,吃了起来。
“去找妈妈玩,爸爸还有事。”
“噢。”
她还没有走,忽然又看见一个小女孩,同样抱着芭比娃娃,一模一样的打扮,从楼上走下来。
“爸爸,我也要吃饼干。”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们俩个。
叔扶一下额头,对爸爸说:“这两个小东西啊,要我的命了。”
爸爸说:“瞧把你美的。”
两个人笑。
那两个双胞胎小女孩站在一起,个头一样,说话的声音也很像,咔嚓咔嚓咬着手里的饼干,看得我目瞪口呆。
哪个是老大哪个是老二呢?
两个孩子抢着饼干,一个看另一个吃的快了,立刻加快速度,那一个也立刻加快速度。
吃饼干同时还好奇的打量着我。
两个小家伙,越看越觉得可爱。左右动作神奇的同步,一样的衣服和打扮,好像她们手中的小芭比公主活了似的。
一个小家伙怯生生看着我:“哥哥,你带我们出去玩吧?”
叔也说:“小雨,要不你带着这两小坏蛋出去转转?她大哥自己出去打球了,她们闷了一个上午。”
爸爸说:“去吧,小心点,别碰着孩子。”
现在想一想,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那天阳光明亮,两个小女孩在前面蹦蹦跳跳的走着,粉雕玉琢一般,真是美丽。
相处久了,发现两个小女孩还是有区别的。
一个性子比较活波,胆大,是妹妹。就是第一个下来要饼干吃,主动要求我带她们出去玩的那个。
一个性格较内向,总是很安静的看着人的,是姐姐。
妹妹说:“小雨哥哥,你猜我们两个谁是姐姐谁是妹妹?”
我看着她们,想了一会儿,说:“我知道了。姐姐的个子高一些。”
“啊,是么?”她马上跑了过去,站在姐姐身边,小手比划着。
我笑。
姐姐翻了个白眼,推开她的小手:“真是个笨蛋。”
叔的家里有三个孩子。村里管计划生育的很愤怒,当我们不存在吗?
狠狠罚了他一笔,爸爸说。
“特别宠那两个闺女,捧在手心,要星星不敢给月亮。”
大儿子上初中了,学习不大好,天天就喜欢打篮球。
爸爸说:“不过人家鞋厂赚钱。”
那时候他们家就买了车。红色富康。性能不错。那时有多少人买得起汽车呢?
叔说:“就一代步工具,天天东南西北乱跑的,方便。”
到那个城市大概要开一个半小时。
叔的车里总要带一些洗好的水果,让我吃。一边吃,一边说话。
他说:“你爸也不容易啊。你们学费一年多少?”
聊起那两个小姑娘,真是一脸温柔,声音都带着温度。
后来我有了女儿以后,完全明白了他当时的感受。
“那两个小坏蛋,淘气着呢。尤其那个小一点的,叫乐乐,不爱洗澡,和她姐姐串通好,结果她姐姐洗了两遍澡,她一次也没洗。后来我觉得不对劲,刚洗完澡,这孩子身上怎么还黏黏的?”
我说:“叔,你怎么分辨她们俩啊?”
叔说:“其实吧,两个人还是有区别的,老大文静一点。”
我说:“这以后找对象了,两个人都不说话,男朋友可怎么办啊。”
叔哈哈大笑。
“如果认不出来,我们就不嫁。”
后来,他说:“你爸爸其实不如辞职算了,出来自己开个诊所,现在的私人诊所很赚钱的。”
我没说话。
他说:“你看叔,当初就是天天上班没意思,再努力都是替别人干,办了个鞋厂,不也挺好吗?”
我说:“可能情况不一样吧,我们全家就靠我爸爸一个人,他不敢动。”
叔没有说话。
后来,我们就熟了。
过年回家,有时间总要去叔家拜访一下。有时候在路上遇见,他也总很亲热的说:“回来了小雨?回来家里坐坐,那两个小家伙一直念叨你呢。”
他的大儿子不怎么爱说话,和妈妈更好一些。
明显,叔更爱那两个小女儿。其实哪个男人不爱自己的女儿呢?
两个小公主个子长高了一些,老大掉了一个牙,说话总闭嘴,老二的牙还没有掉,一样活波,大老远就喊:“小雨哥哥。”
我当时就想,以后我有这么一对闺女,得多幸福。
时间过得很快。
大学四年。
找工作。
在城市里打拼。
找女朋友。
我们结婚的时候,叔的一家全去了。
叔的儿子一副大高个子,读了高职。
我们一桌一桌的敬酒。
我跟焕新说:“这是我叔,这是婶。我那时上大学坐火车,每次都是我叔送我。”
焕新说:“叔,婶。”
这时候,我看见两个漂亮的女孩子亭亭玉立的站在叔的旁边。乌黑的长发,雪白的皮肤。
一个安安静静的看着我。
一个抿着嘴笑。
一模一样。
“小雨哥哥,你不认识我了?”那个笑着的女孩说。
“怎么会呢?”我说:“都长这么高了啊。”
她拿起可乐,给姐姐和自己倒了满满一杯。
“小雨哥哥,我们两个祝哥哥和嫂子新婚快乐,早生贵子。”
我们一起碰杯。焕新好奇的看着这两个一模一样的女孩。她们那年也差不多读高中了。
两个人越来越像两朵美丽的花了。
时间这东西过得太快。
开始新农村改造,村里铺了路。
一条条干净宽阔的水泥路。
修建了一个小广场。
装上了运动器材,广播大屏幕。晚上好多人在广场上跳舞。
回家的时候发现叔家的大门紧闭。
小小的鞋厂没有了动静。
爸爸说:“鞋厂关了,可能生意不好做了。现在卖什么健康产品呢,前几天还找我。”
我说:“噢。”
爸爸说:“也不在家住了。在五十八间租了一个门脸,一边卖健康产品,一边自己住。”
“那玩意管什么用?那玩意要是都管用,要医院干什么?”爸爸说。
但那个玩意似乎很赚钱。
叔叔笑着说:“生意还行。”
有几次在家里,碰见他过来找我爸爸。他想拉着我爸爸一起干,从他那里进货,或者给病人看病时推荐一下。
他说:“真的,很管用,谁谁谁都在用。”
那时候,叔已经四十多岁了。
儿子结了婚。
两个闺女都上了大学,在北京。说起来,满脸笑容。“两个孩子都比她哥强,聪明。”
我说:“都是校花吧。”
叔笑:“校不校花不知道。不过前两天老二打电话,说有个北京男孩老是追她,送花,请她吃饭。我说:不行,还小。大学毕业了再说。”
“乐乐这鬼灵精,听您的么?”
“听。我闺女。”
叔笑起来眼角有了皱纹。精神头十足,可是人有些老了。头发再没有那么乌黑发亮,身子骨也更瘦了。
“叔,您的身体还好吗?”
“好,叔的身体啥毛病也没有,你婶的身体差点,老咳嗽。”
“您没带婶去医院看看?”
“没事。”叔说:“我们公司有好多产品,你婶喝了就好多了。”
我说:“得多运动,身体是关键啊,您这闺女儿子的,都等着孝顺您呢。”
叔笑着说:“我可没敢指望那小子,少找我就行。我闺女还不错。”他说:“你婶,现在也跳广场舞了,还要带我去,我不去。”
叔说:“小雨,你上过大学,你给你爸说说。我们公司产品都是科学萃取营养精华,深海鱼油,精华液,健康神水,比药管用。”
爸爸说:“嗯,还包治百病呢。那还要我们医生干啥?”
“你不懂。”
叔似乎很笃信那些健康产品的效用。
这两年健康产品大行其道。
可能人们有钱了,更关注身体健康。好多公司都在做,好多人都在推销,好多上了岁数的人都信。
“那谁,咱们庄那谁你知道吧?”叔说:“一直闹头疼,去医院拍片子吃药都不管用,喝了我几瓶产品,好了。现在总买。”
“还有谁谁,腰腿疼,吃了我的营养液,啥事都没有了。”
“我们那是真产品,管用,我跟你说,有国家认证的。”
这个行业暴利。
新闻里动不动就说有人组团去韩国、去巴黎,几十几百号人,穿一样的衣服,一看都是健康产品公司。
爸爸说:“跟传销似的,上下线,发展人口,提成。”
“一小瓶口服液,二三十块,还不就是糖水。”
很多人就想赚钱,谁管这些呢。
后来我有了一个女儿。
看着小家伙牙牙学语,蹒跚走路,喊爸爸,上幼儿园,上学,慢慢长大。
后来,妈妈生病了。
我们经常回老家。
路过叔的家。
大门总是紧紧的关着,没有人住吧。
后来有一天,看见一辆黑色的越野汽车停在门口,楼上的窗户开着。叔在院子里打扫卫生,一只手拿着扫把,一只手拿着簸箕。
我说:“叔。”
他像老人一样看了我一眼,笑了:“小雨啊,回家了?”
“是,”我说:“叔,您这是搬回来了?”
“嗯,不干了。”他说‘’房租太高,赚那点钱都给人家了。你婶身体也不舒服,正好回来养养。”
“是,您这离村里广场也近,晚上跳跳舞方便。”
他说:“是呢,是呢。”
明显的老了。那时候的精气神都不见了。头发花白,动作变得迟缓。不知道是因为干活,还是怎么了,一身衣服很破旧。
我看着他把垃圾倒进垃圾桶里,感觉怪怪的。
当时一直没有看见其他的人。
有一天,忽然想起那两个小姑娘,应该大学毕业了吧。
问爸爸,还记得吗?
爸爸说:记得,不过老二没了。
什么?
爸爸说:老二没了。前两年的事。大学毕业没多久,也不知道什么病,去医院,不怎么管用。你叔就不让去了。在家里养着,吃他的药。还买了好多神水,几百块钱一瓶,给闺女泡澡。后来还是没了。
小姑娘头发也掉了,皮肤蜡黄,最后只剩下一把骨头。大眼睛眨啊眨,看着就难受。
叔很伤心吧?
头发都白了。你婶子也一下不行了。老说自己耽误了孩子。
这两天总是想起那个咔嚓咔嚓咬着饼干的小女孩,那个大老远喊着小雨哥哥嗖嗖跑过来的小姑娘,那个把可乐一口干掉,笑着说祝哥哥嫂子新婚快乐早生贵子的少女。
想起老人那萧瑟的背影。
缘来如此。
再见,乐乐。
再见,这一朵未曾绽放就已凋谢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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