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神

树高千丈，忘不了根。李东也是一样，每年的元宵，清明，冬至，他都会回到老家的村庄，迎神敬祖，祭祀先人。尤其是大年除夕那天，迎先祖进门，更是隆重。

李东貌不惊人，但是，凭着一颗锃亮的小脑瓜，他的事业却顺风顺水。他从一个小木匠做起，如今却开起了县城最大的家私城，资产早就过千万了。

其实说起他的过去，完全就是横行乡野的无赖，曾经有多少人暗地里说他头顶生疮脚底流脓，恨不得他雷劈火烧，尸骨灰飞烟灭。

如今这个年头，生活水平大大提高，人们吃得饱，穿得暖，总是会很容易地忘记一些事，而又很容易地记起一些事，并常常念在心头。

尽管李东回乡很少，但只要他来，人们就会蜂拥而至，夹道欢迎。李东西装革履，满面红光，一边给人们散着高档香烟，一边频频挥手。

人们都说李东是李湾村的骄傲，都说他的成功是必然的，致富不忘乡梓，腾达厚待先人，是新时代的楷模。连90岁的三大爷也挤在人群中，躬着腰颤颤巍巍的说，“李东这孩子，我看着他长大的，就知道他会有这么一天。”

等李东去忙正事的时候，人们就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围在一起，或者说自己的男人，或者说自己的父亲，或者说自己的孙子在家私厂干什么，当什么，这个月又可以拿多少工资。

这一次，又到了除夕了，人们一大早就聚集在李大爷的屋子周围，有的提着一只鸡，有的拿着一包花生，在热火朝天的聊着天，声音响亮而清脆。无非是谈着一些年年如此的话题，李大爷真好福气呀，有个孝顺的儿子，给他留了这么一大幢别墅，一个人想睡就睡，想跳就跳，敞亮死了。

人们的眼睛都泛着羡慕的光，喉咙咕隆咕隆的，不停的咽着口水。

李大爷换了一身宽大的西装，小小的身子缩在里面，空荡荡的。有人像发现了什么，指着那身衣服啧啧着，“这套西装可不便宜呢，好几千，是李东给你买的吧。”

李大爷没出声，只是讪讪的笑着，拿着瓜子，香烟，进进出出的忙碌。

没多久，李东就来了。有人一路小跑着去开车门。李东夫妇出来了。车子猛的一松，向上抬升了好几公分。

李东又长胖了，他那身西装荧光闪闪，绷得身子起了好多线条。有人交头接耳起来，说这身西装应该上万。看来，过不了多久，又会在李大爷身上。

李东的老婆与他相得益彰，每走一下，脸上，下巴，胸脯，屁股，脚肚子便很有节奏的颤一下，浑身的金光也跟着闪一下。

乡亲们像是熟稔了几生几世的朋友，争先恐后的帮他搬着东西，忙的顾不上擦汗，也顾不上喝李大爷递过来的茶水。

人多力量大，桌子早就摆好了，猪头，肥鹅、鲤鱼、水果、糖品，糕点也很快摆了满满一桌子。李东朝后捋捋头发，抻抻衣袖，有眼疾手快的人，还用袖子给他揩了一下皮鞋上的灰尘。李东神情肃穆，环顾了四周一下，轻咳一声。

乌压压的人，一下子静了下来。李大爷也像被施了定身法，立在李东夫妇的后面，身子缩得更小了，如同一个仆人。

李东依照程序，一丝不苟地敬上上好的酒水，点上粗大的香和印有招财进宝的大红烛，然后，恭敬地磕头行拜。行完叩拜礼，余下的事，就不用李东吩咐了，有人急着帮他做。

再就是烧上几大捆成百上亿的纸元宝，李东在边上念念有词，感谢先人的庇护，他不会忘记先人恩德，会好好孝敬他们的，让他们有吃有喝穿有用，逍逍遥遥，啥心都不操。

接着就是连绵不绝的震天响的爆竹和绚丽夺目的烟花，照得李东夫妇脸上红艳艳一片，乡亲们的脸上红艳艳的一片。

李大爷仰着的满是渴慕的脸上，也是红艳艳一片。

人们捂住耳朵，目光追逐着那些姹紫嫣红、转瞬即逝的烟花，一个个比过年还兴奋。人们忍不住朝李东夫妇拥去，夸赞他们有出息，有担当，村里的后生都应该向他们学习。

人群实在是太挤了，将李大爷漏在了角落里。

李东夫妇一年365天都是很忙的，人们都很理解，除了逢年过节，祭祀先人，他们基本上不在村里露面。因为有距离，人们越发对他们夫妇产生钦佩和敬爱之情。每每当他们走，各种土特产总是将他们的车子塞得满满当当。有时实在放不下了，李东夫妇只得一再表示歉意，下次一定会收下他们的东西。更有的人，第二天会坐上百公里的车子，将东西送到他们家里。

这一次也是一样，他们的车子很快塞满了，还不停的有人拿着大包小包朝车子边挤。

李东朝人群中挥了挥手，叫大家让一让。很快，人群像被刀切了一下，一条整齐的巷道露了出来，一头指向小车，一头指向供桌。

李东的老婆提着几个大的方便袋，里面装着猪头，肥鹅，鲤鱼，水果，以及尚未倒完的酒水，朝这边蹒跚而来。每走一步，脸上，下巴，胸脯，屁股，脚肚子都跟着颤一下，浑身的金光也跟着闪一下。

有人张开了嘴巴，好像被雷震了一下，傻傻的，一动不动。有人像被人掐了一下，猛的一下弹出去，接过李东老婆手上的方便袋，脸上笑呵呵的。

李东夫妇坐进了车子，那几个方便袋塞到两人的裤裆下面，车子急剧地一陷，比来时更沉了。

好车就是好车，尽管很沉，还是“嗖”地一下，不见了影。

人们也一改先前的闲散，忙了起来，“嗖”地一下，也不见了影，毕竟要过年了。

李大爷像从地上冒了出来，将供桌背起来，朝屋里走去。再出来的时候，他的后背，那件昂贵的西装上面，有了一块白色的灰尘。也许是没看到，也许是他没时间擦。他的身子太小了，那一块白灰就显得格外的大，在冬日的阳光下，有些刺眼。

李大爷很开心，手脚利索地将烟花爆竹筒子一个一个地搬回家，码得整整齐齐，估计有几百斤，等过完年，就会有收垃圾的上门来收了。

“这小子真舍得花钱。”李大爷咕哝了一声。

他踩着地上那厚厚一层的爆竹碎屑，像走在沙滩上，沙沙的响，自顾自地笑了，嘴里喃喃自语：“真好！真好！”

有风吹过来，碎屑开始飘荡，他的衣服也鼓起来了，像海上没有方向的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