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思‖存在主义

在对存在主义哲学进行评介之前，为了节省时间，先摘录以下关于存在主义的大致历史渊源：

“存在主义的思想渊源主要来自于索伦·克尔凯郭尔的神秘主义、尼采的唯意志主义、胡塞尔的现象学等。存在主义的主要创始人是马塞尔，将存在主义发扬光大的是萨特”。

“存在主义的集大成者萨特在研究基督教存在主义哲学的基础上，抛弃了克尔凯戈尔的宗教神秘主义，继承并发展了胡塞尔的非理性主义，形成了他自成体系的哲学思想——无神论的存在主义，也称为当代存在主义。

存在主义哲学有三个基本思想：一是“存在先于本质”。先有人的存在，然后才谈得上本质。二是“世界是荒谬的，人生是痛苦的，生命是孤独的”，人从他一出生开始，即被孤独、恐惧、烦恼和焦虑等情绪化的体验所围绕，难怪婴儿的首次发声必定是啼哭，有谁听闻产科病房传出初生婴儿的嘎嘎笑声？三是“自由选择”。这是存在主义理论自身的推理结果。自由又是存在主义的归宿，即人在选择自己的行动时，应该是充分自由的。

萨特等人的存在主义哲学理论认为：“人的意识总是对某物的意识，意识本身什么都不是，纯粹的意识本身就是虚空”。也就是说：人的意识如果离开了世界上的万事万物，其本身就是一片虚无。所谓的“桌子”和“椅子”，仅仅是桌子和椅子这些实体在人的头脑中的反映。即便像“幸福”这样抽象的概念，这样的索绪尔语言学上的“能指”，也是人们对于外部世界给自己带来的生理与心理舒适等“所指”的体验的概括，对于脱离外部世界的意识本身来说，“幸福”则什么都不是。

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又认为：人的存在由人自身的意识所证明与反映，既然意识本身就是虚无，那么人的存在也就是虚无。因此，萨特给自己的存在主义哲学代表作所起的书名就叫做《存在与虚无》。

然后萨特继续往下推论：既然人的存在即是虚无，那么人的存在并没有先天的本质。这也就是存在主义的基本思想“存在先于本质”的出处，也即人永远不会“是”什么，而是永远都在“成为”什么。到此为止，萨特终于推出了他想要并且也在身体力行的“人的自由”。也就是说，作为并没有先天本质的，现实存在着的人，可以通过自己的行动，让自己成为什么，人不会被世界强加给他的命运所限定。

从对于人有无“先天本质”这一点首先持否定的态度上面，从存在与本质哪个为先的论断方面，人们不难发现德国的海德格尔和亚斯贝尔斯，法国的萨特和加缪等代表的存在主义哲学的与众不同之处，这也许是存在主义和其他各种哲学的根本区别。

比如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则认为：世界有着自己先天的“理念”，人的意识就是这种“理念”的部分反映。他又认为教育就是教育工作者把这些隐藏在人的意识中的先天“理念”，帮助其从自己的头脑中“提取”出来并让它长驻于心。柏拉图有句名言：“知识就是回忆”，也就是说：“后天的学习是对先天已有能力的一种唤醒过程”。

为了印证自己的理论，柏拉图讲了一个著名的“洞穴故事”。他用这个故事告诉人们，所谓的“理念”就是洞口外面阳光照耀下的实物，一味活在感官世界中的人们，就像一群背对着洞口，戴着手铐脚镣坐在洞穴中的囚犯。囚犯们所面对的，只是自己被身后洞口泄入的光亮照射后，在前面的洞壁上的投影。

在普通人看来，大自然应该是实实在在与生机勃勃的，但在柏拉图看来，大自然比起鲜明的理念或精神世界来说，反而显得如洞穴般的、蒙蔽、单调和虚妄。不懂形而上哲学的人，他们所能看到的只是洞穴中对面墙壁上的自己的影子，也就是我们平时所看见的现实世界，而哲学家则在真理阳光的照耀下，找到洞穴外部的“理念世界”，也就是世界的真相。由此看出，柏拉图的这个哲学思想所谈论的，就是典型的“本质先于存在”的观念，并且不折不扣地属于唯心主义哲学范畴，所谓的“理想国”尤其是“精神恋爱”，也是他迷信理念和精神的力量，轻视实体物质世界的必然归宿。相比之下，获得现象学传承，只认现象世界的存在主义哲学则属于唯物主义。由此可见，柏拉图的哲学思想从根子上，终究是站位于存在主义哲学思想的对立面。

但是在今天的许多关于人生哲理的读物中，柏拉图的“洞穴故事”是被人作为类似于中国古代的“井底之蛙”寓言来引用的，其寓意跟柏拉图原来的寓意可谓是南辕北辙。在柏拉图的寓言中，井口外面的真实世界是平时人们看不见的，被实相蒙蔽的“理念”世界，但在“井底之蛙”的寓言中，井口外面的真实世界则是看得见的，实实在在的物质世界。

康德在他体系庞大，逻辑严密的古典与现代交接的理性哲学中，也肯定了人具有先天的本质。在康德以前，在关于人类知识的来源这个问题上，基本上存在两种理论：一种是以休谟为代表的“经验论”，另一种是以笛卡尔为代表的“唯理论”。

休谟认为：人类的一切知识都来自于人的感性经验，因果律仅仅是人类习惯性的心理联想，在动物意识中不一定具有因果律联想。另外，人类通常是凭借不完全归纳法去认识经验事物。所以世界上不存在绝对正确的认识。

笛卡尔则认为：人的感官会出错，世界上有先天的色盲就是最好的证明。但是驻扎在人们头脑中的先天的逻辑和分类等能力，则是超越与经验之上的存在。

康德的“哥白尼式革命”的伟大之处就在于，他综合和休谟的“经验论”和笛卡尔的“唯理论”，建立起自己独特的“先验认识论”。

首先，康德把真正的知识规定为普遍和必然的知识，这样就否定了休谟的怀疑论。其次，康德又同意经验论者的看法，认为这样的知识不是关于事物本来状态的知识，只是关于经验的知识。最后，康德又认可唯理论的说法：普遍为真的知识并不来自于具体的生活经验，而是依靠人的天赋理性，靠人生来具有的逻辑推理能力演绎得出。这样一来，康德将普遍必然的知识和人的认识事物能力的确定性同时接纳了下来，并且把它们安放在没有矛盾的基础上。这样，突显了人具有先天的认识事物的能力这样的本质，也为人追求的自由和尊严开辟了道路。

比如康德认为：“不是事物在影响人，而是人在影响事物”。“人有天赋的理性，人类通过范畴的框架来获得外界的经验，没有范畴就无法感知世界”，并且是“人为大自然立法”。而康德所谓的“天赋理性”和“范畴的框架”之类说法，跟柏拉图类似，也是指先于或者至少同时于人的存在的，驻扎在人的意识中的那些“本质”。

除了柏拉图和康德以外，还有弗洛伊德和他的学生荣格的心理学，都偏向于认为人具有先天的本质。比如弗洛伊德认为“人的精神生活包含两个主要部分：意识的部分和无意识的部分。意识部分小而不重要，只代表人格的外表方面，而广阔有力的无意识部分，则包含着隐藏的种种神奇力量，这些力量乃是人类行为背后的内力”。人的意识部分只是海上冰山浮现在水面上的部分，人的无意识部分，才是沉浸在水下的冰山的主体。荣格则提出了他的“集体无意识”理论，集体无意识不像个体无意识那样依赖个体经验而存在，它是由祖先遗传，留给个体的那些“本能”与“原型”，“本能是人的行为的推动力，原型是领会和构筑经验的方式”。

所以，相对于存在主义哲学，我更欣赏柏拉图、康德、弗洛伊德与荣格等人的哲学和心理学理论，因为他们都对“人的本质”给予了肯定， 我觉得他们的哲学更加符合人性的现实。另外，在中国古代的思想家中，要么像孟子那样肯定“人之初，性本善”，要么如荀子那样相信“性恶论”，但似乎不曾出现过清晰地声明人并没有先天本质的学说。而且，我也无法想象除了植物人以外，世界上还存在着不具有本质的人。

因此我个人认为：尽管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有着它的积极意义，但其积极的方面仅限于其肯定了人的自由和创造，但是存在主义哲学的软肋也十分地明显，这所谓的软肋，就是在于其源头上的错误，在于其武断地认为：“人并没有先天的本质，人的存在先于本质”。

另外，重视自由的哲学也并非存在主义一家。跟存在主义哲学一样，康德哲学同样将自由放在重要位置，但是康德哲学似乎更强调：只有当人们遵守自己制定的道德法则时，世界才有自由可言，人才是自由的。如果人想做而做，就没有自由可言，因为这时的人，背叛了理念，成为了事物的奴隶。而存在主义哲学所强调的，却是主动去做什么的自由。

诚然，萨特通过“存在就是虚无，存在先于本质”推论出的“自由”，也并非是让人随心所欲，为所欲为的自由，而是人通过行动，自己给自己创建价值的自由。并且价值的确立，一般须由他者来参与评估，并非可以完全听任一个人的自说自话，所以萨特心目中的自由也许并无不当，因为这种为自己创建本质的自由，也必须以不损害或妨碍他人的自由，得到他人正面的价值肯定为前提。

当然对于许多人来说，不管是什么样的自由，“自由”本身并非全是一桩美差，尤其是存在主义推崇的自由的另一面，也意味着人的“自我选择”的宿命，这又跟康德的遵循“内心永恒的道德规律”的自由有所区别。自我选择也意味着人将会成为解除了与他人捆绑的，在精神和物质上双双独立的自己。这样的人，必然要为自己的选择承担起种种后果与责任，这样也就意味着自由和独立个体的孤独感和不安全感等等史无前例地加深。

所以萨特提出的，没有先天本质的虚无的存在，无疑为一部分人带来了“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这也就是为什么社会上有许多长不大的“巨婴”，他们宁肯放弃脱离家长和权威等的自我选择的自由，把原本可以自我选择的权利让渡给家长、组织、集体或权威的原因所在。

美籍德国社会心理学家艾瑞克·弗洛姆似乎也观察到了存在主义哲学推崇的，没有根基的“自由”带给现代人的孤独感与不安，所以他在其作为人道主义哲学家的成名之作《逃避自由》中，分析了现代自由人在逃避孤独或不安全感的过程中，慢慢形成的四种典型的性格倾向，即：施虐倾向、受虐倾向、破坏倾向和迎合倾向。当然我们也不能一概而论地把上述四种性格倾向全部归结为源自于人的逃避孤独和不安全感。然后弗洛姆又认为：“人的健康性格应该富于自发性”。

实际上，人的自由和约束，如同一个人是选择其独身还是婚姻那样，都可以用“围城”这个形象的心态和处境进行粗糙的比喻。我觉得这种“围城”的心态与处境，又并非是存在虚无的产物，它反而应该跟造物主在人的意识深处沉淀的先天“理念”和“原型”，也即人的“本质”有关。在这个世界上，恰恰是这种人的本质规定了：生活在自由中的人想着被束缚，被束缚着的人又想着反抗与挣脱，即靠着社保，整天无所事事的人渴望着就业，就业着的人盼望着退休。

写到这里，我不禁想起唯意志主义哲学家叔本华的名言：“人生犹如钟摆，不停地在焦虑和无聊之间来回摆荡，人的欲望如果得不到满足就会产生焦虑，但是欲望一旦得到满足却又会感到无聊”。但是世界又如此奇妙，真实的世界中的人果真都是这样吗？我看也未必，叔本华至多说了个八九不离十。世界上也有不少难得会感到无聊的精神生活的爱好者与追求者。因为世界上没有一片相同的树叶，生活与人也存在着许许多多的特例，智者的断言也仅仅是针对于一般人而言，至于涉及到现实生活中具体的个体，大家又能发现他们各有各的特色。人类社会始终呈现出五花八门，光怪陆离，千变万化的景象。

最后归纳一下，就是现代存在主义哲学从总体上看还是积极的与行动的哲学，当然也是偏向“非理性”的，并且是唯物的哲学，它的核心是“自由选择”，鼓励人们“成为你自己”，提倡人们通过自己积极的行动，自己为自己创造本质和确立价值。

存在主义哲学的兴盛并一度受到年轻人的追捧有着它深刻的历史原因，回想“一次大战后，德国社会和知识界充满了忧虑、烦恼、恐惧以及悲观失望等阴暗情绪，于是存在主义在德国开始盛行，其主要代表人物是海德格尔和亚斯贝尔斯”，其目的是使失感深重的现代人脱离精神危机。二次大战后，同样为了使得深受战争创伤的欧洲人摆脱精神危机，存在主义开始在法国思想界占据重要地位。这种哲学的集大成者萨特形成了他自成体系的无神论的存在主义，从此，存在主义哲学的发展跨入了一个新阶段，这就是通常所说的当代存在主义哲学”。

但是，由于存在主义哲学理论轻视理性，思想偏向于非理性，否定人与事物的先天“本质”和“理念”，所以在根源上具有它相对其他哲学肤浅的软肋。并且对于海德格尔认为的：孤独、恐惧、焦虑和烦恼等是人与生俱来的情绪等，萨特存在主义哲学的“存在先于本质”一说也有自相矛盾之处。所以，如果说得夸张点，和康德等理性主义哲学相比，存在主义哲学理论，如果通俗化地转换并流入世俗生活中，只能算是一种高级心灵鸡汤般的“生活哲学”。而存在主义继承胡塞尔现象学的部分看似深刻，但是由于其否认现象与本质的区别，排斥现象与本质的两元论，实际上已经走入反科学的境地。并且“把事物的昏暗性引入意向性”，意识处于不知道自己的，非反思的“反思前”状态，处于某种陌生的冲动之中。意识不去“意识”自己，又无异于将人驱赶到“植物人”状态，显出这种学说的空洞与玄幻。

所以，在社会科技发展日新月异，世界上各种新的矛盾此起彼伏的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存在主义哲学有可能因为根基不深，会渐渐地式微，而仅仅作为一种揭示人们生存的灰色地带，提示人们自身的存在状态，鼓励人们追寻存在意义的精神配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