咴咴显得有些愤怒。这段时间以来,咴咴的情绪一直很稳定的,今天晚上她的愤怒让我感到意外。
咴咴说:你说,男人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笑。我说:怎么了?你对我们男人又有什么成见了?
咴咴说:我想不明白,你们男人为什么老是对任何一个女人都能产生兴趣?难道这个世界上,女人生来就是要成为男人的猎物吗?
我意识到,今天晚上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等着她的下文。我知道,女人就是这样,当她忧伤了,或者想要倾诉了,不需要你在一边问这问那,你完全可以静静地望着她,表现出关切的样子。当然,我在QQ这端,无法做出关切的样子望着她,但我可以静静地听她诉说。咴咴的字打得还算快,我曾经表扬过她,我说你打字的速度正好适合一个有些情调的女人的思维速度。果然,她会很快将自己的情绪用文字告诉电脑前的我。
咴咴告诉我说,就在刚才,一个男人拨打了她的手机。咴咴形容说,她听见了那个男人的手机在急促地粗喘,她意识到了那个男人的不良企图,她三次拒绝接听。那个男人恼羞成怒,在QQ上破口大骂,骂得很肮脏也很无耻,男人最恶毒的骂莫过于羞辱女人的尊严和下体。咴咴说:我对轻浮的男人最看不起。我觉得我总是带给别人祸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还要对我这个老女人产生兴趣,并且,不止他一个人,周围好多的男人也会在深夜里给我打电话。
本来是件严肃的事情,我打算板起脸孔来,一本正经地痛骂一番我的同类,以安慰咴咴的,可她的一句话,也就是她称自己是一个老女人,让我扑哧笑了出来,我故意很夸张地笑了出来。我说:你有多老?
咴咴说:28岁的女人就是老女人了,何况,我的心要更老。可是那个男人居然还对我感兴趣。
我说:其实,作为一个男性,我知道,他会很容易对女性产生兴趣,也包括我在内。这兴趣无非是要分两个层面。
咴咴洗耳恭听的样子,问:哪两个层面?
我说:一个是肉欲,一个是灵犀。肉欲男人多是吃饱喝足精力过剩的人,他会很随意地对周围的女人产生浓厚的兴趣,即使她是个再丑陋的女人。灵犀则属于高雅的层面,属于精神的依附,有品味和境界的男人对女人的兴趣,或许只是为了寻求精神层面的慰帖。不过,这类人已经不多见了。他们对你感兴趣,这很好,其实,我们都盼望着你能振作起来,多与外界交流,重新拥有幸福的生活。
咴咴叹气,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你说,我的存在,于这个世界,还有任何的一点意义吗?
我的心一激灵,立即严肃起来,说:咴咴,你千万不要这么想。千万别!这正是我们最担心的事情。你不会让关心你的人再担心了,对吗?
咴咴一直有一个心愿,她想灌一张自己的唱片。咴咴似乎是为唱歌而生的,她说,她只能唱歌,还要笑着唱,哭着唱。
她说过,作为一个女人,如果没有一点个性,会被大众的庸俗淹没;如果有了一点个性,就要被大众的吐沫淹没。我之所以一直高昂着高贵的头颅在这个世界上行走,就是为了不让大众的吐沫呛着。如今,我老了,我什么也没有了,我的男人离开了我,我的爱人离开了我,我的心只有一个支柱,那就是我的音乐,我的音乐,我的音乐。
其实,咴咴这么说的时候,我的心里有着一阵阵的酸楚。我能体会到,作为一个有着梦想的女人,一个在情感的世界里执著的女人,在世俗的冷硬里是多么的举步维艰。
咴咴对我说:我的生活,只剩下我的音乐。
那个夜晚,咴咴又给我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正和咪咪在床上折腾。咪咪即将成为我的妻子,我们刚刚决定准备结婚。
我说:这么晚了,你还没有睡吗?怎么又打来电话?我顺眼一看,小闹钟显示已经是凌晨的三点十一分了。
咴咴说:我忽然发现,我竟然又趴在钢琴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我就突然想给什么人打个电话。我努力想了半天,在这个城市里能在这个时候打去电话的人,居然只有你一个人,所以,我就给你打了,你在做什么?
我看了看咪咪,我对着电话说:我在睡觉。
咴咴说: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我说:你说。
咴咴说:你能到我这里来一趟吗?
我说:什么时候?现在?
咴咴说:是的。现在。
我沉默不语。
咴咴说:我突然很想很想找个男人,在这个深夜里听我弹钢琴。
这时候,我看见咪咪已经泪流满面,她的眼睛里写满了委屈。
我轻轻挂断了电话,我说:咪咪,你不要这样。咪咪,其实真的不像你想象的那样的。
咪咪无声地哭着,说:我并没有说什么,我哭还不行吗?!
我心疼地把咪咪紧紧搂在怀里。咪咪紧紧抱着我,泪水把我的肩头濡湿了。
我拍了拍咪咪的头,说:我去去就来。你知道,我必须去一趟。
我出门的那一刻,看见咪咪依旧坐在床上泪流满面地望着我,我真切地意识到,咪咪所给我的是她的真爱。她害怕咴咴会从她身边把我夺走。
我说:咪咪,你等我回来再向你解释。
我来到咴咴门前的时候,发现门是虚掩着的。我推门进去,看见她黑着灯。我轻轻喊了一声她的名字,里面没有声音。摸着黑蹭到沙发旁边,我默默地坐下去,望着黑暗里的房子,就看见靠近阳台的那间宽大的琴房,那里隐约坐着咴咴的轮廓。
黑暗里慢慢响起了咴咴的钢琴声。
凌乱的音符、凌乱的情感,在夜色里无序地组合、拆解。
咴咴的钢琴弹得时而柔弱,时而刚毅,时而渐进,时而激扬,时而写实,时而空灵。整个基调折射着她内心的叛逆与奔突,痛苦与绝望。
一阵灵魂的倾诉与展露之后,音符又回归凌乱、零星,最后消失在夜色中的房间里。
咴咴的钢琴弹完了。
我站起身来,来到她的身旁,我看见她已经趴在钢琴旁睡着了。
我发现,咴咴穿着那身浅蓝色碎花长裙。那是她学生时代的一条裙子,距离今天,已经整整有五年时间了吧。但是,她还是要在夜晚孤寂的时候,重又穿起来,弹一曲钢琴给这个黑夜。
我知道,咴咴是在惦念那个人。
我曾经劝慰过她,我说,其实,很多事情总是要过去的,过去的,你就应该把它忘记,忘记是为了新的开始。我们总要开始新的生活的。
每次,咴咴总是摇头。咴咴说:我怎么能忘记?崔鹏你说,我怎么能忘记呢?
我无言以对。
阳台那里吹进一阵夜风,微微的有一点寒意。
我抱来一床薄薄的毛毯盖在了咴咴的身上,然后,轻轻地退出了琴房。
我知道,当她这样痛彻心扉地惦念起葛飞的时候,就会以这样的着装,这样的睡姿度过漫漫长夜,谁也不能打扰她的思绪。
我轻轻地退出了她的房子。
驱车回来的时候,天已经放亮了。我发现咪咪还是那么坐在床上,她脸上的泪水已经干了,只是两眼看起来有些空洞,有些茫然。
我说:咪咪,我回来了。
咪咪看了看我,忽然一头扑到我的怀里。
我拍着她的肩膀,说:没事了,没事的。
咪咪趴在我的怀里一动不动。
我把她的身子推开一些,抬起她的头来。她望着我,一句话也不说。
我说:咪咪,你应该相信我对你的爱是真的。你不要像这个世界上的其他人一样,那么误解了咴咴。其实,她是一个非常正常的女人,只是,她的感情太过于真挚,真挚得超越了平常人所能接受的限度。在这个世界上,咴咴是孤单的,如今,她只有我这一个朋友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像她说的那样,被大众的庸俗或者唾液淹没,我要帮着她高高扬着头颅。咪咪,当你真正知道了咴咴的故事,你会理解她,也会理解我的……
咴咴毕业的那一天,坚决地拒绝了相恋了十多年的葛飞。并且,在分配到小县城那个小学校的第十天,她就对那个死了老婆的驼背老校工说:你愿意娶我吗?
那个老校工先是吃了一惊,但是他仔细看了看咴咴的脸,看到咴咴眼里的刚毅,才知道她是真的。
咴咴严肃地说:只是,我先要告诉你,我已经不是处女,这个你在意吗?
老校工说:当然不介意。
咴咴说:好。那你半个月后娶我,我会真心实意地和你过日子的。我只有两个条件,一个是你必须给我买一架钢琴,二手的也行。第二,在任何时候你不能阻止我唱歌。
咴咴就在分配到那所小学后的第二十五天和驼背的老校工结婚了。
咴咴原以为匆忙结婚,就可以摆脱心里的情债,可是,悲惨的事情却又因此而生。
葛飞和咴咴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可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一起上中学,读大学,形影不离,感情笃深。葛飞是个孤儿,家庭贫困,咴咴在念大学的时候偷偷做家教挣钱资助他。在校园里他们是公认的一对儿。葛飞也深信这段感情会天长地久,只等毕业,他们就会真正走到一起的。
可是,美好的事情总不会那么尽如人意。
咴咴是在大四下学期出事的。
快要毕业了,为了给葛飞买套西装,她到一家富商家做家教,给那人的儿子补习音乐课。那富商居然是个禽兽,他忽然拿出10000块钱来摔到咴咴的面前,说只要答应他一夜,就会给她这些钱。咴咴气愤地打落了他肮脏的手。富商大概骄奢成性,遭遇拒绝便恼羞成怒,在家里强行霸占了咴咴。咴咴一下就像变了一个人,她没有别的办法,选择了忍气吞声,只是在心里背上了沉重的包袱,她无颜面对葛飞,开始痛苦地冷落和拒绝他。在毕业的那天,她给葛飞写了一封断绝信,她说:葛飞,我永远的小哥,我知道,我们的感情是纯真的,圣洁的。我一直知道你是一个爱洁净的人,从小的时候,你不像别的孩子一样,脸上从来没有鼻涕和污垢。你是干净的,你也喜欢干净。我实在无颜面对你了,我不能亵渎了心中的圣洁。我已经变成了一个肮脏的女人,只是我想请你明白,并不是小妹有负于你,而是这个世界的肮脏将我的身体玷污。原谅我吧。我祝你永远幸福,我每天都会为你和你的生活唱一首歌。别了,我的小哥!
咴咴不顾葛飞的声嘶力竭的呼喊,迅速逃离了生活了四年的校园,跑到那所小学校,以最快的速度,和那个驼背的老校工结了婚。
就在她结婚的那天晚上,葛飞跑到外面喝了个烂醉如泥,我们找到他的时候,远远看见他刚好跌跌撞撞地从酒店里奔了出来,他大声喊着咴咴的名字:咴咴!咴咴!你等着我呀,我要为你唱首歌……
这个学了四年乐理的人,咆哮着要为自己的爱人唱一首歌!可是歌还没有唱出任何一点声音的时候,他突然被疾驶的汽车撞飞了。我看见空中的葛飞鲜血喷射出来,在空中弥散开来,画成了一段惨烈的五线谱。
当世界上所有的人都知道了葛飞的死讯时,只有咴咴不知道。没有人告诉她这件事情,我们只告诉她说,葛飞去了南方,他发誓永远不再回这座伤城。
咴咴很平静,她掩饰着所有的痛苦,与那个驼背的老校工过着平淡的生活。每天晚上的时候,咴咴都要郑重地弹着钢琴,唱一首歌。小城里举行的任何一次文艺活动,咴咴都要参加,义无反顾。她知道,这是小城文化圈里的大事,她知道葛飞不会去听她唱歌,但她还是要唱给他听。每次上台演唱的时候,她都要说一句:谨以此歌,献给我最爱的人。无论唱任何歌曲,她都要这么说。咴咴唱歌的时候眼睛不看台下的观众,她的眼睛遥望着远方,我们都知道她眼睛里看到的是谁。
这些事,人们陆续都知道了,这也成为小城里的人的一个谈资。自然,后来,驼背老校工也知道了。身体残疾的老校工,其实心理是相当健康的,正因为心理健康,老校工知道了这件事情以后就无法容忍了。他曾经试图容忍这件事情的存在,可看着外人的眼神,听着暧昧嘈杂的议论,老校工还是提出了离婚。老校工提出离婚的时候自然就说出了离婚的理由,咴咴最终知道了葛飞的死讯。咴咴知道葛飞的死讯的时候,已经距离葛飞出车祸整整四年时间。
后来驼背老校工说,他没有想到,当他告诉咴咴,她天天为他唱歌的那个最爱的人早在他们结婚的那天出车祸死去了的时候,咴咴居然愣了两分钟,胸口急剧起伏着,忽然咆哮起来,把身上的衣服撕扯得干干净净,一丝不挂,奔跑到衣橱面前,从最底层取出一条浅蓝色的碎花长裙,工工整整地穿上,洗了脸,散开头发,梳成学生时代的发式,那是咴咴最后和葛飞在一起时候的样子。她悲伤地坐到钢琴旁,泪如泉涌,手指颤抖着,钢琴弹得时而柔弱,时而刚毅,时而渐进,时而激扬,时而写实,时而空灵。幽幽怨怨的,咴咴弹了整整一夜。
驼背老校工自己搬了出去。
老校工把房子留给了咴咴,他知道,咴咴需要一整套房子来装载她一生的痛苦。
我讲到这里的时候,咪咪的眼泪再次涌了出来。
咪咪扎到我的怀里,使劲抱着我,说:咴咴原来是个痴情的女人。
太过于痴情了,以至于世人理解不了。我说。
咪咪说:她打算以后怎么办呢?
我想了想,说:咴咴的精神几乎要崩溃了,现在,只有音乐是她的支柱了。她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来唱歌,唱给葛飞听,唱给自己听。音乐是她和葛飞倾诉沟通的唯一载体。咴咴一直想灌一张唱片。也许,这就是她生活的全部了。如今,她已经不在那所小学里教课了,她无法忍受周围的人的目光和议论。在这个城市里,能帮她的人只有我一个人。她也只信任我一个人了。要知道,这个小县城里一起到那所大学学音乐的人,那一届,只有我和咴咴,还有葛飞,但是毕业回到这里的,却只有我和咴咴两个人。葛飞是在学院门口的大街上出的车祸。咪咪,你说,我能不管吗?
咪咪将我抱得更紧了一些,她轻声地说:崔鹏,对不起。不是我怀疑你和咴咴,只是,我怕失去你。看着你为另外一个女人那么投入地付出,我心里有种被烙铁烫伤的感觉。
我说:我知道。但是,我的生活,除了对你的爱情,还注定了要对另一个女人付出一半,那就是咴咴。葛飞常常走进我的梦里来,他总是一脸泪水地嘱咐我,要我照顾咴咴。
咪咪说:你打算怎么做?
其实我也很迷惘,我不知道怎么收拾这样的局面。我说:短时间内,我想,咴咴是振作不起来的。我能帮她的,只有搞一些赞助,然后给她灌张唱片,了却她的一桩心愿。我知道,那张唱片是她一直的梦想,她是为葛飞而灌的,不了却这个心愿,她是无法从那段感情纠葛里脱身的。咴咴的悲哀在于她的心重,她的感情太过痴情,痴情到常人无法理解的地步。
我再把咪咪的身体推开一些,捧起她娇小的脸,深情地望着她,说:咪咪,我实在是对不起你,我应该全心全意爱你,可是,我只能把一半的爱给你,一半的爱给另一个女人,这对你是不公平的,但是,我只能这样了。你不要难过,也不要担心,好吗?
咪咪淌着眼泪使劲对我点头。
咴咴离婚,又从单位辞职后,就一直闷在她的房子里,颓废地沉浸在痛苦中。
我和咪咪琢磨着,让她办了一个钢琴班,招一部分学生来,也好让她有份收入,更重要的是也好让她接触一下外面的人,有事情可做。于是,我们到处张贴广告,在小城的都市论坛上发布帖子,很快,就有十多人报名参加了钢琴班,一时间咴咴的钢琴班红火了起来,咴咴也整天忙碌着。那段时间她在忙碌的时候很开心,我常看见她的脸上挂着少见的微笑,夜里也喜欢到QQ上来,我总要挤出时间陪她聊天,有时候咪咪也和她聊。她的生活,从窗帘的缝隙里透进了阳光来。这让我们都很高兴。
这样的平静的日子持续了半年。
直到近来,她的生活又没有了平静。
来她的钢琴班的人多了,就有人认出了她来,知道她就是那个让人议论纷纷的咴咴。外面的谈论是说:咴咴为了唱歌,为了音乐,居然以一架钢琴的价格卖给驼背的老校工;抛弃男友,让男友出车祸死去;在上学的时候,她就为了买吉他,傍了一个大款,出卖自己的灵魂和肉体;和那个烧锅炉的老校工结婚后,在精神上折磨得那半大老头发疯,那老校工不堪忍受折磨就和她离了婚;咴咴是个小妖,妖媚、低俗、肮脏。几乎一切可以辱没她人格的词语都加到她的身上去了。以至于许多居心不良的男人在深夜里拨打她的电话,对着她粗喘流涎。
咴咴刚刚好转的心又开始愤怒了。
咴咴愤怒了,绝望了,以至于对我说了那句让我担心的话,她说:崔鹏,你说,我的存在,于这个世界,还有任何意义吗?
我对咪咪说:情况有些不妙。我最担心的事情终于来了。
咪咪也很担心,她轻轻地问:你是说,她有轻生的念头了?
我点了点头,说:是的。我们只有两步棋可以走,第一个是好好留意她的动向,第二个是抓紧操作她的唱片的事情。
咪咪说:是啊,只能这样了。我看,我们在抓紧筹措资金的时候,还是带她到外面去走一走吧,旅游一次,也好让她换个环境,老在她的房子里憋闷着,不出事才怪呢。
我当然同意咪咪的提议,我们决定带她到外面去旅游,散散心。
然而,让我们没有想到的是,我们正是在旅游回来的途中接到了那个改变窘况的电话,让我们无比兴奋。终于有人愿意出钱赞助出唱片了。
我们的跑车在原野里穿行。
咴咴朝外面看了一看,说:我们去哪里?
我说:西藏。
咴咴大叫了起来:什么?我们真的是去西藏?崔鹏你是在开玩笑吧?
咪咪笑着伏到咴咴的肩上,说:你看像是开玩笑吗?
咴咴说:可是,我没有准备。
咪咪说:我都准备好了,都在后备厢里呢。
咴咴激动了起来:真的,真的是要去西藏了!
我故意使劲按了按喇叭,回过头去对后排的两姐妹说:有时候,一次出游,会带来全新的生活。把这座城市的纷纷扰扰统统抛到脑后吧。反正我不管了,我要驾驶着小车,带着两个美眉逃离人间烟火,远离世间尘嚣,去看戈壁黄沙、大漠苍穹、雪山圣湖、白云青城。
我的喇叭兴奋地响个不停,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我听见身后的两个女孩尖叫着欢呼着,我开始高兴了起来。这是我最愿意看到的情景。咴咴啊,你已经在你自己的内心世界里封闭得太久太深了!
奔驰在连霍高速上,看了渭河,赏了黄土高坡。进入陕甘,连绵起伏的丘陵向我们涌来,一路飞驰,一路风景,途经西安,抵达青海湖。到达青海湖的时候,太阳刚好从水面上慢慢升起。青海湖日出!咴咴大叫着从座位上站起,叫嚷着停车停车。泊好车,三人跑到湖边对着太阳欢呼雀跃。一路走,一路唱,边休整,边前行,很快抵达进藏的咽喉——格尔木。来到格尔木,自然要去看胡杨林。咪咪瞪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问:胡杨的叶子怎么下面的像柳叶,上面的像杨树叶?我说:先记着这些疑问吧,我们已经来不及解答这些问题,更美丽的风景还在前面,我已经迫不及待了。我们要去穿越唐古拉山口,正式进藏!
越过唐古拉山口,一路下坡,晚上抵达那曲,完饭后我们连夜赶往当雄。
沱沱河,唐古拉山兵站,唐古拉山口,雪山,火烧云,圣湖纳木措,圣湖圣塔,合掌石,风中摇曳的经幡,高山草甸……
我们是大自然的臣子。那一刻,我们的灵魂匍匐在地,虔诚地向着高远博大顶礼膜拜。
我问:咴咴,你现在最想干什么?
咴咴有着轻微的高原反应,她大口喘着气,脸色发红。她张开双臂,用自己柔弱娇小的双臂去拥抱这山高天阔。咴咴说:我发现,原来,人可以这么清澈地活着,可以这么心胸宽广地站在天高云淡里。假如我能喘上气来,那么,我就只有一个愿望,我想唱歌!
西藏之行结束了。
我们驱车朝回赶。心依然澎湃,久久不肯平息。
我是在赶到西安的时候接到那个电话的。
我接听时,对方半天没有说话。
我说:喂。你是哪位?
对方的声音略显低沉,如同雪山一样的沉静,他说:我是谁不重要。我想告诉你的是,我愿意出三万元钱,帮助你们灌一张专辑。我知道这是你们最急需做的事情。我已经打听好了,在高档一些的录音棚里,他们负责一切制作流程,外加一百张成品CD,价格是三万元。
我兴奋起来,赶紧将车停靠在路边,激动地问:你是哪位?这太好了,是真的吗?你怎么知道我们要做这件事情?
对方还是那般沉稳:不是真的我打电话做什么?你不是在都市论坛上发了帖子吗?我看到了。你只需要把账号发到我的手机上,我会立即把钱汇过去。
说到这里,对方果断地扣了电话。
咴咴的唱片的名字叫《为你唱首歌》,上面用大过标题的字写着——献给葛飞。
咴咴的唱片是在我们学院礼堂发行的。我们帮她把唱片翻录了五千份。
咴咴在那里开了一个献给葛飞专场演唱会。她哭着,笑着,疯狂着,颓废着,在舞台上唱完了唱片上的十首单曲。
学院里所有的学生和老师都来了。
他们是来倾听一个悲切的故事,聆听一段悲切的心声。
咴咴每唱一首歌之前,总要用颤抖的声音大声说:谨以此歌献给我最爱的人——葛飞。
好多人在台下流了泪。
演唱会在伤感中落幕后,我和咪咪搀扶着咴咴走下舞台。
咴咴似乎一下老去了好多。我看见她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她的身体有些瘫软。我知道,当所有的积攒都一次性释放,当所有的爱与恨作了了结,人就像抽了丝一样。
我关切地问:咴咴,你,你还好吧?
咴咴在礼堂门口的台阶上坐了一会,似乎又有了一点力气,她说:没事,我还好。
说着她就要站起来。
我说:你再坐一会儿吧。
咴咴说:你不用扶我,我想最后一次到校园里去看一看。我自己去。
我和咪咪站在礼堂外面,看见那个柔弱无助的咴咴,一个人轻飘飘如同一张白纸一样,向校园里飘去。她是最后一次到里面看一看,那些和葛飞在一起的日子,那些欢笑,那些悲伤。她是为了别它而去的。
那一天,她一直穿着那件浅蓝色的碎花长裙。
咪咪看了看我,没有说话。
我看了看咪咪,也没有说话。
驱车赶回小县城的时候,我们三个人,也都没有说话。
车在咴咴的房前慢慢停靠了下来。我们谁也没有下车,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
过了良久,我打破了沉默。我说:该过去的都过去了,我们要重新开始我们的生活。咴咴,你有什么打算吗?
咴咴说:我想,我想搬家了。到海边去,在海边的一套房子里,或者在湖边的一所房子里,办一个钢琴班。然后,开始我新的生活。我突然想起一个叫海子的诗人,他吟唱着自己的一首诗——《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我忽然使劲鼓起了掌,咪咪也使劲鼓起了掌。
我看见咪咪的眼睛里有感动的泪水在涌动。多好啊!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那一刻,我也哭了。
咴咴选中了城南小镇的一套小院,那里紧靠着一个不大不小的湖。
咴咴说,在靠窗的那个房间里,安上我的钢琴。我要开始我的新生活。她的眼睛里闪动着晶莹的光芒。
搬家的那一天,我和咪咪在咴咴的老房子里帮着收拾东西。
邮差就是在那个时候来的,她递给咴咴一个邮包,沉甸甸的。
咴咴坐到钢琴旁,看了看,没有确定是什么东西,自语了一句:是什么呢?
打开看时,我看见是一本摄影作品集,名字竟然叫《为你唱首歌》!
我和咪咪一下围了过去,咪咪说:怎么也叫这个名字呢?
摄影作品集的封面很明亮,很简洁,也很高雅。上面写着作者是崔亚堂。
我说:崔亚堂是谁?
咴咴的眼睛里忽然滑出了两行泪水,那泪水滴落在了画册上。她轻轻翻开书页,扉页上写着:献给爱。
第一张摄影作品是三个人在一个湖边欢呼雀跃,远处湖面上是刚刚升起的太阳。
咪咪忽然尖叫了起来:这是我们的照片,在青海湖!
我仔细一看,果然是我们,我的白色跑车还在那里停着,连车牌号都看得清清楚楚!
我又问:这个崔亚堂到底是谁?
咴咴说:我嫁给的那个人,那个驼背的老校工,就叫崔亚堂。
我大吃了一惊。难道这个崔亚堂就是那个崔亚堂?可是,小学里那个崔亚堂是个烧锅炉的校工呀。
我不由自主地把电话打到了那所小学的办公室里,我的一个朋友在那里上班,我说:你们学校是不是有一位叫崔亚堂的校工?
朋友说:你是说崔老师啊。前些日子他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据说是重操旧业了。
我问:什么旧业?他不是一直在烧锅炉吗?
朋友说:当然不是,他是一位美术教师呀。很多年前,一起车祸让他失去了妻子,自己的脊柱也弯曲了,他主动申请去烧锅炉了。可是,他也是个不幸的人啊,后来又结了一次婚,又离了,离了之后就走了。估计是云游天地间,写生摄影去了。他本来发誓不再干这个的,因为他正是因为这个才出的车祸,可这次不知道到底什么情况。怎么,你找他有事吗?
我说:哦,没事,没事。
我又对咴咴和咪咪说:可以基本确定,这个崔亚堂就是那个崔亚堂。
咴咴忽然说:在西安给你打电话的那个人的手机号,快找!
我赶紧翻看手机,幸好我已经把那个号码存在了手机上。
咴咴抓过手机就迅速地拨了过去。
咴咴的声音沙哑着,说:是你吗?
那边的声音略显低沉,如同雪山一样的沉静,他说:是我。我知道你会找到我的。你们来西藏的那几天,我刚好也在青海湖边。我想告诉你的是,当时你问我愿意不愿意娶你的时候,我之所以答应,是因为你的眉心里有一颗痣,而我死去的妻子,在同样的位置,也有一个同样的痣。我很爱她。咴咴,勇敢地去爱吧,在这个世界上,其实有很多很多值得我们去爱的东西。
然后,电话两端就是沉默。
咴咴愣了半天神之后,忽然大声说:我忽然发现,我竟然是那么自私!我现在才明白,我所谓的爱,原来只是为了我自己的感受,我在为了自己的感受而伤害了许多爱我的人。我觉得很痛心。
电话那端说:你能认识到这点,我很高兴。人生来其实是为了爱与被爱。在爱与被爱中常常感动,而不是天天悔恨,这就是人生中最大的幸福了。
说完,崔亚堂挂断了电话。
咴咴流了一会儿眼泪,长长出了一口气,她的手指开始在钢琴的黑白键间游走,屋子里响起了咴咴的钢琴声。
凌乱的音符、凌乱的情感,无序地组合拆解。
咴咴的钢琴弹得时而柔弱,时而刚毅,时而渐进,时而激扬,时而写实,时而空灵。然而,这次的钢琴声,却逐渐趋于舒缓和欢畅了。
咴咴的钢琴声忽然戛然而止。
咴咴站起身来,轻轻地拥抱了一下咪咪,然后,又轻轻地拥抱了一下我,很郑重地说:东西不要收拾了。我决定不再搬家了。
我和咪咪问:真的不搬了?
咴咴说:真的不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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