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前的小铁片

作者: 苏珊的迪迪 | 来源:发表于2022-04-09 15:12 被阅读0次

    一九九零年腊月,他坐上回家的绿皮火车。漫漫归乡路,火车上环境当然谈不上好,唯一让他稍微欣慰的就是自己拥有的是一张硬座票,不至于像那些只有站票的人,疲惫地倚在车厢上,像被扯下墙的爬山虎。

    他没有多少行李,只随身带了一个黑色的大皮箱子,那是家里唯一的一个皮箱子,上学时母亲让他带走,里面有几件衣服和洗漱用品。他的证件和钱就放在贴身的衬衫口袋里,紧紧裹在外套中,外套很陈旧,是好几年前的款式,而且因为陈旧一些地方的图案都褪色了,给人不太干净的错觉。那上面有一个闪闪发亮的小铁片,是他特意别上去的,那是他学校的校徽,写着六个漂亮的红字:长春建材学院。

    他戴着那个小铁片上车了,查票,挤进车厢,穿过蹲在门口闲聊的民工,跟年轻女孩胡说海吹时高高抬起的手臂,踮起脚尖把箱子扶到行李架上的生意人的脚,背上庞大的尿素袋子压弯了的脊梁,工地上的汗臭味,夹克里的烟味,抱着孩子的女人身上奶粉的味道,无数种千奇百怪的方言组成的杂烩,还有老式留声机一样循环播放着的哇哇大哭的声音。

    7车厢12 A,他终于发现了自己的位置,上面没有人,干净平整得出奇,好似崭新,在阳光下反射出明亮的光线,另一边是车厢窗户,看起来很久没擦了。外面的站台上,人们还在叮咛、道别、拥抱、陆陆续续地上车。

    他把箱子抬起来放进头顶的行李架,然后舒舒服服地坐在硬邦邦的座位上。旁边是一个年轻人,年纪也不大,留着短短的头发。他看不出来这个人是做什么的,也许家里很有钱才能摆出这么一副让人捉摸不透的样子,不过他并不为此浮想联翩,因为他不想要这种生活,他想要一套制服,那意味着一份固定的工作,一个月一次的发薪,还有一个看得见的未来。再往那边靠过道是一个中年人,软软的灰头发乱糟糟地斜趴在头顶上,两鬓都白了,他坐下后先漫不经心地观察着旁边走过的人,接着目光就落在眼前的一小块地面上一动不动了。对面的椅子上是一家三口,女孩十四五的样子,坐在中间,母亲坐在他的对面,让女儿靠在自己肩上。

    此时他的心里是兴奋的,兴奋如半年前启程来上学一样,只是这次多了一丝还乡的喜悦,半年前在初中毕业考试中他拿到了全县十七名的成绩,也就成了村子里第一个考出去的人才,村里的人夸他,向他父亲母亲祝贺,说他是村子里第一个大学生,中专生当然不是大学生,但他不想解释,他的心里甜滋滋的,而且他也知道,再怎么解释村里的人也搞不明白。

    窗外的站台缓缓地,缓缓地向后平移,开始时几乎难以察觉,但移动的速度越来越快,站台上的人都成了模糊的飞影。他胸前的小铁片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两排座位,六个面对面的人,脚底不免要打架,眼神相互错开,回避对面的目光。他看着窗外向后飞逝的山河草木,中间的人拿出一本小册子在看,靠过道的那个人还在盯着脚下的那一小块地板出神,一只手藏进外套里。对面一家人隔上几分钟便聊一会儿,沉闷的空气里是嘈杂的声音,像是给白开水里撒盐。

    一天将尽时,他对面的母亲问女儿想吃点什么,女儿摇了摇头,不说一句话,母亲却已经领会了女儿的意思,火车上没有什么好吃的,她从座位底下拿起一个布袋子,从里面掏出一个厚厚的面饼,掰下一小块递给旁边的女儿。过了一会儿,火车到站了,她让那一边的父亲下车去买点东西吃,同座上的另外两个人都下了车,可能是去站台上抽烟。

    父亲带了些火腿肠和方便面回来,车厢顿时便充满了泡面的香味,年轻人回来继续看小册子,中年人抽完烟回来继续盯他的地板。食物是能放松人的警惕,安全感随之而来,人和人之间的距离仿佛也变短了,两排人的眼神也温热了起来。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去,外面黑乎乎的一片,众人头顶亮起灯光,不过灯光自然没有阳光耀眼,他觉得自己的小铁片变得普普通通了。

    靠走道的两个男人聊了起来,一个散发着浓烈的南方口音,另一个则是标准的普通话。过了一会儿,他对面的女人也主动和他聊起来,问起他多大,也是标准的普通话,分辨不出是哪里的人。

    “十六。”

    “才十六啊,过年回家?”

    “嗯。”

    “家在哪里呢?”她微笑得很亲切。

    “陕西。”他也笑一笑以作回应。

    “唔,‘陕西’……”她重复地咀嚼这两个词,努力从记忆里搜刮出些许印象出来。

    “啊,很早以前我去过陕西,念大学的时候,我丈夫是西北大学毕业的。”

    她丈夫听到谈论自己,也把目光投向这里,那是一双温和的,却难掩尴尬的眼睛。女人总喜欢对一个人谈论另一个男人,甚至是在谈论对象就在旁边的时候,她们永远不知道这样做对那位男士来说会有多么尴尬。

    他想着这对夫妇或许就是那时在大学认识的,在她的那一次陕西之行中,她意外坠入了爱情,他脑海中突然有种冲动要幻想自己的爱情,不过这个念头旋即被克制住了,消融在头顶昏暗的灯光里。唯一让他有些不自在的是,自己倒没去过一次省城,连上县城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那位母亲又继续说:“我女儿还小,比你小四岁。”她用手抚摸着女儿的两只细嫩的小手,把它们卷起来,握到自己手心里。

    “嗯,马上小学毕业了。”他突然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

    “已经上了半年初中了。”母亲纠正。

    “是吗。”

    他们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时间已经不早了,人们重新收起了探求理解的目光。他几乎就要睡着了,就在这半梦半醒中那个母亲似乎突然注意到了他胸前的小铁片,在黄色的灯光下不知怎么显得无辜又可怜,像一个关在笼子里的小狗。她问到:

    “那是你的校徽吗?什么学校?”

    他从睡眠的海洋里苏醒过来,这种被打搅的感觉就像有人朝你泼了一头凉水。不过他还是打起精神回答:

    “是。”

    母亲微微向前坐直,凑近看了看,分辨出那六个红字“长春建材学院”。他察觉到这一动作,也挺起酸痛的背。

    母亲微笑着点点头,轻声说:“学生啊,好好学,以后有出息”

    疲惫的旅途耗尽了所有人的精力,那不停循环播放哇哇大哭的留声机此刻也终于停下来了,取而代之的是轻重不一的鼾声。他也睡了过去,沉入自己苦涩但鲜艳的梦境里,那正是小铁片的颜色。

    第二天早上对面的那家人下车了,仅仅用了一天的时间两排人就不那么陌生了,看来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并没有那么遥远,大家客套地告别。

    过了中午,火车驶入一个庞大的城市,在它灰暗的车站里停下,车窗外人头攒动。对面坐下一个男生,看样子也是个学生,但是比他要年长一点,穿着干净的运动裤和白色外套,上了浆的衬衫领子露出来,他把包放在空座位上,然后在旁边坐下,随意地看向窗外,向月台上的人投出无聊但礼貌的眼神,那面玻璃像一道篱笆,远远隔开两边的世界。。

    他和这个新乘客的眼神短暂的交错,然后又退回到各自的世界中去,但即使在这样细微的片刻里,他还是马上注意到对方的胸前也有一片闪闪发光的铁片。

    他也把头转向窗外,树木变得稀薄,冰冻的河面越来越窄,他已经离家不远了。他仿佛已经看到家里张开的大门,母亲抱着秸秆走进火房,哥哥一下一下地扫院里的雪,只不过除此以外,好像总有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要将他拖出记忆,吸引他去看那块小铁片。对面的男孩也坐在靠窗户的位置,而且个子稍高,正对着他胸前其实是最舒服的姿势。他想那可能是一张工作编码,就像警察胸前的编号一样,也可能仅仅是一个时髦的花纹徽标,但还可能和他的那张小铁片一样,是一个校徽。

    他有些兴奋,迫切地想要知道那是什么,有时候事情就是这么奇怪,一块胸前的小铁片,竟让他感受到一种难以言说的亲切感,就像异地相逢的老乡,产生一种患难与共的感受。他用余光看见对面的人正在从包里翻着什么东西,他几乎没有思考,就像是命令一般的,把头转回来,迅速地扫了一眼。但动作太快,他没有看清。他差一点又跌入回忆中去,录取通知书,大檐帽,纷纷挤进他的头脑里,又过了一会儿,他终于不想故意遮掩了,转而直直地观察那块铁片,但他还是想尽量做出发呆的样子,就像靠过道的中年男人一样。

    阳光照在上面,一闪一闪的,在窗外树荫的间隙中,他终于看清楚了,上面写着“大连财经大学”。

    他自然是知道大学和中专的区别的,于是急忙收回目光,呆呆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他想到毕业后就可以分配工作,到县上吃公家饭,自己挣钱养活自己,说不定还能给家里寄点钱出来,他还想到全县十七名的成绩,一年四季的黄米饭,乡中学的夜晚煤油灯的黑烟熏黑了两只鼻孔……

    那天傍晚终于到了站,他取下自己的大皮箱子,穿好外套走出车厢,迎面而来的是刺骨的寒风,不过很清新,他已经受够了车厢里污浊的空气。火车上还是熙熙攘攘,热闹非凡,依然鸣奏着男人的汗臭,婴儿的啼哭,方言的杂烩,以及种种的元素组成的交响乐,他们将要一直喧闹到世界尽头去,一切就和他上车时一样。他心情欢快,就要走回家去,而且更重要的是,没有人会注意到,他的胸前,少了一枚闪闪发亮的小铁片。

    2022年2月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胸前的小铁片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lvupsr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