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诵读:《葡萄月令》

作者: 三秋桂子2021 | 来源:发表于2023-08-09 06:41 被阅读0次

    【原作欣赏】

    葡萄月令
    作者:汪曾祺

    一月,下大雪。

    雪静静地下着。果园一片白。听不到一点声音。

    葡萄睡在铺着白雪的窖里。

    二月里刮春风。

    立春后,要刮四十八天"摆条风"。风摆动树的枝条,树醒了,忙忙地把汁液送到全身。

    树枝软了。树绿了。

    雪化了,土地是黑的。

    黑色的土地里,长出了茵陈蒿。碧绿。

    葡萄出窖。

    把葡萄窖一锹一锹挖开。挖下的土,堆在四面。葡萄藤露出来了,乌黑的。

    有的梢头已经绽开了芽苞,吐出指甲大的苍白的小叶。它已经等不及了。

    把葡萄藤拉出来,放在松松的湿土上。

    不大一会儿,小叶就变了颜色,叶边发红;又不大一会儿,绿了。

    三月,葡萄上架。

    先得备料。把立柱、横梁、小棍,槐木的、柳木的、杨木的、桦木的,按照树棵大小,分别堆放在旁边。立柱有汤碗口粗的、饭碗口粗的、茶杯口粗的。一棵大葡萄得用八根、十根,乃至十二根立柱。中等的,六根、四根。

    先刨坑,竖柱。然后搭横梁,用粗铁丝紧后搭小棍,用细铁丝缚住。

    然后,请葡萄上架。把在土里趴了一冬的老藤扛起来,得费一点劲。大的,得四五个人一起来。"起!——起!"哎,它起来了。

    把它放在葡萄架上,把枝条向三面伸开,像五个指头一样地伸开,扇面似的伸开。然后,用麻筋在小棍上固定住。葡萄藤舒舒展展,凉凉快快地在上面待着。

    上了架,就施肥。

    在葡萄根的后面,距主干一尺,挖一道半月形的沟,把大粪倒在里面。葡萄上大粪,不用稀释,就这样把原汁大粪倒下去。大棵的,得三四桶。小葡萄,一桶也就够了。

    四月,浇水。

    挖窖挖出的土,堆在四面,筑成垄,就成一个池子。池里放满了水。葡萄园里水气泱泱,沁人心肺。

    葡萄喝起水来是惊人的。它真是在喝哎!葡萄藤的组织跟别的果树不一样,它里面是一根一根细小的导管。这一点,中国的古人早就发现了。《图经》云:"根苗中空相通。圃人将货之,欲得厚利,暮溉其根,而晨朝水浸子中矣,故俗呼其苗为木通。""暮溉其根,而晨朝水浸子中矣",是不对的。葡萄成熟了,就不能再浇水了。再浇,果粒就会涨破。"中空相通"却是很准确的。

    浇了水,不大一会儿,它就从根直吸到梢,简直是小孩嘬奶似的拼命往上嘬。浇过了水,你再回来看看吧:梢头切断过的破口,就嗒嗒地往下滴水了。

    是一种什么力量使葡萄拼命地往上吸水呢?

    施了肥,浇了水,葡萄就使劲抽条、长叶子。真快!原来是几根根枯藤,几天工夫,就变成青枝绿叶的一大片。

    五月,浇水,喷药,打梢,掐须。

    葡萄一年不知道要喝多少水,别的果树都不这样。别的果树都是刨一个"树碗",往里浇几担水就得了,没有像它这样的:"漫灌",整池子地喝。

    喷波尔多液。从抽条长叶,一直到坐果成熟,不知道要喷多少次。喷了波尔多液,太阳一晒,葡萄叶子就都变成蓝的了。

    葡萄抽条,丝毫不知节制,它简直是瞎长!几天工夫,就抽出好长的一截的新条。这样长法还行呀,还结不结果呀?因此,过几天就得给它打一次条。

    葡萄打条,也用不着什么技巧,一个人就能干,拿起树剪,噼噼啦啦,把新抽出来的一截都给它铰了就得了。一铰,一地的长着新叶的条。

    葡萄的卷须,在它还是野生的时候是有用的,好攀附在别的什么树木上。现在,已经有人给它好好地固定在架上了,就一点用也没有了。

    卷须这东西最耗养分——凡是作物,都是优先把养分输送到顶端,因此,长出来就给它掐了,长出来就给它掐了。

    葡萄的卷须有一点淡淡的甜味。这东西如果腌成咸菜,大概不难吃。

    五月中下旬,果树开花了。果园,美极了。梨树开花了,苹果树开花了,葡萄也开花了。

    都说梨花像雪,其实苹果花才像雪。雪是厚重的,不是透明的。梨花像什么呢?梨花的瓣子是月亮做的。

    有人说葡萄不开花,哪能呢!只是葡萄花很小,颜色淡黄微绿,不钻进葡萄架是看不出的。而且它开花期很短。很快,就结出了绿豆大的葡萄粒。

    六月,浇水,喷药,打条,掐须。

    葡萄粒长了一点了,一颗一颗,像绿玻璃料做的纽子。硬的。

    葡萄不招虫。葡萄会生病,所以要经常喷波尔多液。但是它不像桃,桃有桃食心虫;梨,梨有梨食心虫。葡萄不用疏虫果。果园每年疏虫果是要费很多工的。虫果没有用,黑黑的一个半干的球,可是它耗养分呀!所以,要把它"疏"掉。

    七月,葡萄"膨大"了。

    掐须、打条、喷药,大大地浇一次水。

    追一次肥。追硫铵。在原来施粪肥的沟里撒上硫铵。然后,就把沟填平了,把硫铵封在里面。汉朝是不会追这次肥的,汉朝没有硫铵。

    八月,葡萄"着色"。

    你别以为我这里是把画家的术语借用来了。不是的。这是果农的语言,他们就叫"着色"。

    下过大雨,你来看看葡萄园吧,那叫好看!白的像白玛瑙,红的像红宝石,紫的像紫水晶,黑的像黑玉。一串一串,饱满、磁棒、挺括,璀璨琳琅。你就把《说文解字》里的玉字偏旁的字都搬了来吧,那也不够用呀!

    可是你得快来!明天,对不起,你全看不到了。我们要喷波尔多液了。一喷波尔多液,它们的晶莹鲜艳全都没有了,它们蒙上一层蓝兮兮、白糊糊的东西,成了磨砂玻璃。我们不得不这样干。葡萄是吃的,不是看的。我们得保护它。

    过不两天,就下葡萄了。

    一串一串剪下来,把病果、瘪果去掉,妥妥地放在果筐里。果筐满了,盖上盖,要一个棒小伙子跳上去蹦两下,用麻筋缝的筐盖。新下的果子,不怕压,它很结实,压不坏。倒怕是装不紧,逛里逛当的。那,来回一晃悠,全得烂!

    葡萄装上车,走了。

    去吧,葡萄,让人们吃去吧!

    九月的果园像一个生过孩子的少妇,宁静、幸福,而慵懒。

    我们还给葡萄喷一次波尔多液。哦,下了果子,就不管了?人,总不能这样无情无义吧。

    十月,我们有别的农活。我们要去割稻子。葡萄,你愿意怎么长,就怎么长着吧。

    十一月,葡萄下架。

    把葡萄架拆下来。检查一下,还能再用的,搁在一边。糟朽了的,只好烧火。立柱、横梁、小棍,分别堆垛起来。剪葡萄条。干脆得很,除了老条,一概剪光。葡萄又成了一个秃子。

    剪下的葡萄条,挑有三个芽眼的,剪成二尺多长的一截,捆起来,放在屋里,准备明春插条。

    其余的,连枝带叶,都用竹笤帚扫成一堆,装走了。

    葡萄园光秃秃。

    十一月下旬,十二月上旬,葡萄入窖。

    这是个重活。把老本放倒,挖土把它埋起来。要埋得很厚实。外面要用铁锹拍平。这个活不能马虎。都要经过验收,才给记工。

    葡萄窖,一个一个长方形的土墩墩。一行一行,整整齐齐地排列着。风一吹,土色发了白。

    这真是一年的冬景了。热热闹闹的果园,现在什么颜色都没有了。眼界空阔,一览无余,只剩下发白的黄土。

    下雪了。我们踏着碎玻璃碴似的雪,检查葡萄窖,扛着铁锹。

    一到冬天,要检查几次。不是怕别的,怕老鼠打了洞。葡萄窖里很暖和,老鼠爱往这里面钻。它倒是暖和了,咱们的葡萄可就受了冷啦!

    【我读我赏】

    我爱葡萄,因为我爱吃葡萄。

    但是我知道,这不是真正的爱葡萄。真爱葡萄的,是种过葡萄的人,比如汪曾祺。

    一个见过葡萄生长的人,熟悉葡萄整个生长过程,用自己的双手培育出葡萄,那种对葡萄的感情,和单单喜欢吃葡萄的感情是不一样的。

    《葡萄月令》这篇文章的写作背景应该是汪曾祺被下放期间,他有很多文章都写于这一时期。

    毫无疑问,那是一段艰苦的岁月,即便如此,汪曾祺依然过得有滋有味。他甚至在《随遇而安》这篇文章里写道:“我当了一回右派,真是三生有幸。要不然我的一生就更加平淡了。”

    不管什么样的生活,都能找到生活的趣味;不管什么样的生活,都能发现美。这就是汪曾祺。

    种葡萄,应该是一件很辛苦的事,从二月葡萄出窖到十二月葡萄入窖,其间要支架、施肥,浇水,喷药,打梢,掐须……几乎一年忙到头。

    但在汪曾祺笔下,看不到劳动的辛苦,感觉不到作者的抱怨,有的只是生活的乐趣——这是一个把生活过成了诗的人。

    看这篇《葡萄月令》是一种美的享受。

    汪曾祺使用了一种类似挂历的结构形式,按照时间顺序从一月到十二月,为读者展现了葡萄一年的生长历程:从枯藤到长叶,从葡萄粒到成熟的葡萄,从葡萄下架到光秃秃的一片。

    我们好像翻开一本月份挂历,每一页都是一幅画,不同的是画的颜色深浅与冷暖。

    比如一月,就是一幅淡淡的水墨画,像柳宗元《江雪》给人的感觉,白雪覆盖大地,葡萄还在窖里睡觉,带给人宁静安心的感觉。

    到了二月三月,画面开始有了绿色,春意在枯藤上萌动,到了七月,已是“青枝绿叶一大片”。绿色,让画面感觉充满无限生机与希望。

    而到了八月,葡萄成熟的季节,那简直是一幅色彩缤纷的水彩画:

    下过大雨,你来看看葡萄园吧,那叫好看!白的像白玛瑙,红的像红宝石,紫的像紫水晶,黑的像黑玉。一串一串,饱满、磁棒、挺括,璀璨琳琅。

    到了十一月十二月,画面又回归一片寂静和清冷。

    这篇散文不仅有着画一样的美,还有诗一般的美。

    散文和诗的语言比较接近,好的散文语言具有诗歌的韵律节奏,读起来朗朗上口,区别在于句子的长短和排列的形式。

    这篇《葡萄月令》看似散文形式,却有着诗歌一样的语言。

    没有繁复冗长的句子,更多简短干脆的短句,有的甚至一个词就是一句话。比如“黑色的土地里,长出了茵陈蒿。碧绿。”

    段落的排列也极为自由,除了个别长段落,大部分段落都很短,三两句或者一句话就是一个段落。作者似乎在追求一种境界,一种诗歌一样“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境界。

    如诗如画的描写,让人获得美的享受,如夏日饮甘泉,沁人心脾。

    情,是散文的魂魄。

    作者在写葡萄的生长,却好像在写孩子的成长,葡萄俨然他的孩子,他用对孩子一样的耐心细致来培育葡萄。

    处处可见拟人化的描写:

    “浇了水,不大一会儿,它就从根直吸到梢,简直是小孩嘬奶似的拼命往上嘬。”

    植物在他眼里都是有情感的存在,不只是人们的食物,所以是可以交谈聊天的:

    葡萄抽条,丝毫不知节制,它简直是瞎长!几天工夫,就抽出好长的一截的新条。这样长法还行呀,还结不结果呀?

    即使下了架、入了窖的葡萄,也依然让作者呵护备至,怕老鼠钻进葡萄窖,冻坏了“咱们的葡萄”。

    这是葡萄,也不是葡萄,好像是需要照顾的孩子,时时刻刻都精心呵护,但是又不过分溺爱,该剪枝就剪枝,不让多余的枝叶妨碍他的成长,陪伴他每一段成长历程,分享他收获的喜悦。

    世间万物在汪曾祺笔下都拥有了鲜活的生命,或者本来他们就有生命,只是常常被人忽略罢了。

    诵读,让生活更美好!

    2023-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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