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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那洞口对出去是一座俏丽的山峰,上有双岩屹立,仙袂飘飘,传说是洞中一对仙子姐妹,因为两个采药的郎君一去不归,于是化作了这座双女峰,证实天上人间永恒的等待。双女峰下,一支清流由重峦叠嶂间迤逦而出,流经岩床,闪着白亮的光泽,形同匹练;然后跌入悬崖,泻而为一泓深不可测的碧潭——潭与瀑恰好合成一把月琴,潭是琴框瀑是弦,轻风是拨弦手,万斛珠玉如跳跃的音符,揉和了仙凡之间的爱与恨,日夜弹奏着一曲亘古不变的乐章!
春桃凝眸注视那水雾中缭绕的一片彩虹,想见从前那两对少男少女在洞口优游嬉戏的情形,不觉暗自抿嘴笑了。
那少年枕着她的腿睡得正香,她为那少年脸上淡淡的茸毛牵动,暗嗅那股少年男子身上特有的奶气,眼里透出无限的柔情蜜意,情不自禁俯下身去,轻轻吻一吻那少年微微嚅动的嘴唇。
那少年蓦地睁开眼,定定地望着她。她柔声轻唤:“阮郎!”少年猛地张开双臂,紧紧地箍住她的腰肢,口中呼呼喘着粗气,哑着声喊:“我要!我还要……”
刺激之后是放松,放松中又燃起死去活来的欲望!她沉浸在一个成熟女人所能感受到的极度刺激之中,洞外那山的阴影从脑际掠过,洞口的水声远远逝去,眼前是一片明丽的阳光、鲜草芬芳和满溪漂流的桃花。
二
春桃喝多了桃源溪的水,吃多了桃源山的毛桃,自小细皮嫩肉,容貌姣好,到三十八岁了仍不见老,眼角没有一丝皱纹,和十八岁的女儿娟娟站在一起,人家都当她们是姐妹一对。
其实,村里那些野性的后生私下里议论,若是有机会让他们挑选,宁可选她这个做妈的也不挑她女儿。女儿虽然年轻,却远不如做妈的俊俏、灵动,谈吐来得知情识趣。
春桃这些年来常年在山外做生意,做什么生意没人知道,反正跑得很远很远,脚头比男人还阔。今年过年难得回家一趟,可把全村人吓了一跳:一辆红色小轿车开进村头,车门开处,走下一位身穿白色裘皮大衣脚踩高跟鞋满头珠光宝气的贵妇。河边一群正在洗衣裳的姑娘嫂嫂眼睁睁盯着她,猜她会走进哪个门户,将给谁家带来好运。谁家有这样的好福气,凭空有贵人送财上门?及至走到了面前,有人惊叫一声“春桃妹!”众人才恍然大悟。人群中随即掀起了一阵喧哗,躁动,隐隐约约便透出了一股忿忿不平,接着又是静默,死寂。女人们冲着她的背影,竭力压抑着惊愕,做出不屑一顾的姿态,在心照不宣中迅速得出一致的结论:“一定是在外面做婊子!你看她这副行头妆扮,不是野老公送的,她能有飞天武艺,偷来的?抢来的?”
春桃视若不见,充耳不闻,走在浇了水泥的村路上,姗姗而行。一路上,一群细佬花囡追着屁股跑,惹得满村鸡飞狗跳。
女儿娟娟跟着父亲在家种田割草,看见母亲归来这副模样,羞得双手捂住脸,不敢正眼相对。丈夫躲在灶堂里,埋着头,只顾抽闷烟,一声不吭。不过,当春桃从那个黄色小皮包里抽出厚厚一叠百元钞掷在桌上时,那父亲和女儿都瞪大了眼,在她面前双双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夜间,村长登门来看她,坐在日光灯下,当着她丈夫面,眯着一双桃花眼,邪邪地瞅着她笑。“春桃,我早就看出,你这个女人不简单。不错,你果然发了!你别理会村里那些狗男女的鬼话,这些畜牲自己没本事,看见别人好一点就眼红,我是领教过的,从来不把他们当人账!”村长在本村算得上能人,也开了一个家庭工厂,他是在和村民们不断冲突较量中才达到现有身价的,对乡下佬的本性认识尤其尖刻。
然而,村长也只能在这僻陋的乡间当个“山大王”。他还有点自知之明,生怕自己一旦离开这块土地,就会晕头转向,手足无措,“虎落平阳被犬欺”。
“村长哥,你说这话就有点不着调了。你大小是一村之长,是百姓的父母官。都是乡里乡亲,你这样埋汰众人,不是也跌了自己面子么?”
“哦,还是春桃肚量大,不与小人一般见识。可我是为你抱不平哦!”
春桃的嘴唇搽了口红,就像有水蜜桃桃汁从那上面溢出,村长忍不住想扑过去咬一口。
“春桃,不是我做大哥的卖老,古人说‘树高千丈,叶落归根’。你在外面挣得再多,场面上再风光,到头来还是要回老家的。趁现在政策宽松,我给你弄块地皮吧,出了年,竖一栋三层楼上去,也让那些眼孔浅的‘洞里猫’长点见识。叫忙工、办材料,一切包在我身上,不用你操一分心。怎么样?”
“村长哥,你老这么大的恩德,叫我小妹可担待不起!你让我拿什么回报你啊?”
“回报?嘻嘻,小意思,只要你小妹想着点哥哥我就是了……”村长瞥见那丈夫只是一味憨憨地笑,便悄悄伸出一只脚,在春桃的脚踝上勾一下。
“村长哥,小心踩稳了啊,莫学桃源坑那只老猴,眼里只盯着树上的桃子,跳一跳,跌入了千丈深渊!”春桃掩嘴吃吃地笑。
“小妹,大哥我采桃不怕山高谷深,就看你小妹有没有这份心哦!”
“小妹我有一颗百合心,百合心开百瓣,不知你要的是哪一瓣。就怕你要的我没有,我有的你不要!”春桃杏眼横睇,忍俊不住又发出一串银铃似的脆笑。
“我咋会不要呢……”村长被笑得发蒙,脸上现出一丝狐疑。
“那好啊,你接着,我把心给你。”春桃伸出一只手,松松地握着一个空心拳。
村长傻乎乎地伸过掌心,凑过脸来。春桃劈面抢过手,两个兰花指头捉住村长下巴颏一撮黄胡髭,使劲扯一把,柳眉倒竖,骂道:“呸!你这个骚猪公,想到老娘身上吃豆腐,瞎了你的眼!别以为在这山窝窝里由你称王称霸,到老娘手里,替我当拖鞋还用不上!你道我会稀罕你的宅基地么?你什么时候学得这样大方了?‘大路石板舍人情’,这地是你的?村里水缸锅灶连眠床的人家何止一户,你咋不对他们开开恩?告诉你,你那宅基地,我想要,不怕你不给!杭州城里的洋房别墅,我有钱,照样买得来!你想看吗,喏,这是我在杭州城里买的房,这是我在县城中心买的房……”哗啷啷在桌面撒开一大堆黄灿灿硬梆梆的房门钥匙,还有两本红色封面的房产证。
村长好比雨打田鸡,两眼扑愣扑愣,张口结舌,站起身,边走边说:“啧啧,啧啧,算你能,算你阔!啧啧,啧啧,我看你自今往后还要不要在桃源村里落脚……”
那丈夫跟在屁股后面扮着笑脸忙赔不是,送出村长,回头又抱怨不迭:“你就是这样自讲自听,你不知道人家买张屋基表有多难……”
“你是宁要屋基,不要老婆!”春桃冷笑。
三
那一刻,雨骤风狂,芙蓉乱点,乌兔奔逸,洪水拍天,生命铺张为喧嚣的大海,世界浓缩进小小的针眼。万年古洞中已死的精灵复活了,山精木怪跳起澎湃的舞,黑蝙蝠迎着太阳冲刺!春光留驻紫萝帐,青石一枕化作人间千载……
那瀑布在洞口徐徐飘洒,仿佛因害羞掩面而去;蓝尾巴的溪坑鸟绕着潭面飞起,骤然发出惊诧的锐鸣。她轻轻抚弄那少年细嫩的肌肤,平熨对方炽热的情焰,按照桃源仙子传下的素女经款款交接,渐觉全身为汹涌的波涛托起,周身麻热不能自制;眼前掠过种种恼人的意象,似浪蜂采蜜,似归鸟投林,突然间袭来一阵钻心的刺痛,灵魂被一只凌空而来的利爪摘去,情不可遏地勾起身,死死地搂紧了少年的脖颈……
“阮郎,我老了,你不该要我。”从那零落一地的桃花、山茶花和软绵绵的干草中站起,匆匆整好衣服,走出洞口,对着山外的阳光和潭面的阴影,眼睛有点酸涩,心情渐渐落寞,“你和我家娟娟好吧。”
“春桃姐,你一点不老,我就是要跟你好!”少年从背后将脸贴近她鬓角,闻着她松散发髻中溢出的香气。
“你跟我好不长的。”
“不会的,我当初做生意落难,全靠你一手牵拔过来,我不会忘恩负义的。”
“我不信。桃源仙子对两位采药郎那样恩爱,到时候不是撇下她们走了。”
“我发誓!”
“在这里说大话,隔墙无耳,没凭没据,尽是黄口白舌。”
“你知我知,天知地知。”
“真的?”她眼里透出一片火辣辣的光,随即又摇头,说:“你早晚要娶妻成家的。”
“这世界上,我只要你一个女人。非你不娶!”
“你要晓得,真把我粘上了,我这个女人也不是轻易甩得脱的。”
“你还是不信任我……”
“你晓得这龙潭有多深?”
“……听说底下与东海连通。”
“你今日说要跟我好,日后要是负心,我会拖你一起跳龙潭的!”
“唉,你何必说这种丧气话呢……”那少年朝着青黝黝的潭心望一眼,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游移。
“你以为我不敢么?”
“算了算了,我一切依你得了。”少年走回洞内,坐在石凳上,掏出一支烟,点燃,抽烟。沉吟良久,终于说出:“春桃姐,我遇到了难处。”
“什么难处?”她略感惊讶,显得格外关切。
“我刚接到东北来的电报,急需调用一批货款,三日内就要汇出。要是凑不齐,那边的业务就要泡汤。你能不能借我?”
她看他满脸愁苦,不免心疼,便问:“要多少?”
“500万。”
“要这么多?”她面露难色。
“算了,你不肯借就拉倒。天无绝人之路!”
“阮郎,你怎么这样讲话,就不容人仔细想一想……这样吧,我手头没这么多现款,先给你凑100万,再拿我省城的房产证抵押,到银行贷400万。不过,这差不多是我的全部家当了,我今年的生意本钱也在里面了。”
“我的好姐姐,你真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这就赶出去一趟,少则十天,多则半月,这笔业务办成,立刻把钱还你!”
“别老是钱不钱的,不要忘记,我要的是你的真心!”
四
金樱子花攀扯着杜鹃花,一嘟嘟白,一嘟嘟红,爬满了高高低低的山岗。那瀑布遮掩着古洞,将一个永恒的秘密收藏。
春桃卷起裤脚,让一双久未经风涉露的玉腿垂入春水,听凭流沙在脚心轻轻摩挲,仰起脸,长叹一声,猛然一头扎入潭中,将满头秀发漂散在荡漾的碧波里……
月上了,在那瀑布流泻的月芽形的岩槽上,跳动着鳞鳞的光波。群山环抱着幽谷,有龙在低吟,山鬼在暗泣,双女峰在无垠的时间中沉默并消瘦。
桃源村的风流女子春桃被一个轻薄少年骗了,那少年拐了她的钱,一去不回,杳无音讯,令她陷入了一种十分尴尬的处境。她本该出行,却迟迟起不得身。
春桃在商场上摸爬滚打多年,也算是老江湖了,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她都想不明白自己这个年纪怎么还会有“恋爱脑”?她努力保存在心底的那一点纯真,居然如此轻而易举地被践踏,碾碎!她恨得咬牙切齿,可她该怪谁?她能怪谁?
村里的女人们于是又在背后议论纷纷,个个笑逐颜开,都说她破产了,被大老板抛弃了,奚落她“脱毛的凤凰不如鸡”。
村长还当众笑话她老公是本村最没出息的“龟相公”。
在这暮春的夜晚,她独自坐在古洞口,聆听瀑水弹奏的琴曲,触摸内心发出的呻吟,迟疑,等待,对着月亮默默祈祷。
一阵清风拂过,桃源仙子降临到她的身边,陪伴她,听她倾诉,给她惺惺相惜的慰藉,并对她讲起一段古老的与传世版本截然不同的故事:
当年,那对采药郎执意回家,表示要去救助陷于瘟疫的乡亲。救死扶伤,其情可嘉,仙子姐妹再无阻止的理由,便赠与仙草一把,成人之美。
采药郎回到家乡,开药店,创医馆,果然做了许多善事,让众多濒于绝境的病人起死回生。百姓颂声四起。
于是,采药郎三番五次前来向仙子讨要仙草,需求越来越多,胃口越来越大。这仙草本是大山里的珍稀之物,生长在危崖绝壁之上,吸天地之灵气,承岁月之滋养,一年产出极少。纵使仙子姐妹请求四方土地爷协同帮忙,奈何也是杯水车薪。万物生息自有时节,大自然满足不了人类的饕餮欲望。于是,仙子姐妹陷入了万般焦虑。
最终让仙子姐妹心碎的竟是采药郎的背信弃义——她们意外地发现,采药郎早已悖离了自己的初心,把悬壶济世的义举做成了生意。生意场上有太多的诱惑,终使屠龙少年变成了恶龙。为了做更大的生意,赚更多的银子,仙草成了他们的幌子,他们在仙草中搀入了大量的伪劣药材,以假乱真,欺世盗名!采药郎成为富甲一方的豪门巨贾,他们的心眼却被金钱财富蒙蔽,迷失了本性……
仙子姐妹一怒之下,关闭了山门。采药郎再度来访,被拒之山门之外,任凭其声嘶力竭,千求百拜,再也唤不回仙子姐妹的芳心。冥顽不化的采药郎哦,他们至此仍不明白,是自己的愚蠢辜负了仙子姐妹的一往情深!
…………
被少年辜负的仙子化作了双女峰,永驻山里,芳魂自锁,无语东流。千年之下,犹有余恨!
在那一刻,春桃看透了人心之险,看破了这世界何以会有人天永隔、仙凡异途的戏码。她听从了仙子姐妹的规劝,挥刀斩断心底残存的一脉情丝,决计一切从头开始。
猥琐的渣男永远吃不透聪明女人的心思,更休想锁住聪明女人的步履。春桃相信,明天会是一个好日子,她将启程。而双女峰将为她壮行!
参阅【幽明录】:汉明帝永平五年,剡县刘晨、阮肇共入天台山取谷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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