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封路

作者: 郁蓁 | 来源:发表于2024-07-25 19:19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加鸟伯乐“此地有鸟”PK赛七月征文。

    PK对象:勾漏书生

    1

    早晨六点不到,李铭校长就醒了。听见外面“沙沙”的响声,他睁开眼,房间被映照得亮堂堂的。他心里一紧。

    两天前,天气预报发布本地暴雪橙色预警消息后,昨天傍晚,雪终于不堪北风肆虐纷纷扬扬从天而降。

    听着外面“沙沙”响声,李校长看看时间,离起床还有四五十分钟。他不顾寒冷,麻利地穿好衣服,来不及洗漱就打开门。随着棕红色木门一声轻响,寒气就登堂入室,呼出的空气瞬间凝结成白雾。他搂紧衣服,走出房间,一个洁白的世界映入眼帘。眼过之处,银装素裹,分外妖娆。操场盖起了厚厚的棉被子,走廊边镶嵌着白色蓬花边,花坛里盛满了无暇冰啤。被压得弯下腰的树枝想要舒展一下筋骨,便抖落了半身洁白,惊醒了几只不知所措的鸟儿。学校门口的简易公路像一条不见首尾的白色巨蟒。原野和山峦连成茫茫一片。

    苍穹下,高陵村小学仿佛成了一座孤岛。

    李校长看着进出高陵村唯一的公路被大雪覆盖,心里叹了口气。

    大雪封路了。

    李校长记得上次封路还是六年前的夏初。那一次正逢夏季汛期,山洪暴发,高陵村大部分路段被雨水冲刷得面目全非,孩子们不得不停课。洪水退后,村委会组织人员抢修三天才通路。

    可是,这一次不一样。不是放假,也不是周末在家,且是下雪天,路况比汛期更复杂,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2

    明天周五,是高陵村小学住读生们每周一次的回家日子。高陵村是南桥镇最偏远山区之一,以山高路险弯多著称。高陵村小学自建校以来就有走读和住读。附近的走读,家远的由学校统一安排住宿。周日校车下午挨家挨户去接,周五放学一个个送回家,他们的家稀稀疏疏地居住在高陵村群山怀抱之中,最远的住在三十里之外,最近的也有十几里。所以,周末的天气是李校长最关心的事件之一。

    这么大的雪,高陵村整个路段潜藏着无数个未知危险,校车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开的,三十五名住读生怎么办?李校长问自己。

    家长来接?不行。大山里的住读生多为留守儿童,爷爷奶奶又上了年纪,别说是下雪天,就是平时也是绝不可能让他们走路来接孩子的。

    李校长重重地吁了口气,脸色凝重。他搓着手,穿过走廊,来到操场,踩上去,厚厚的积雪在地里立刻留下两行清晰的脚印,雪花飘在脸上凉丝丝的。

    这雪下得不是时候啊,他对自己说。

    路过学生寝室走廊时,他听见有学生惊喜在喊,下雪了,下雪了,起床了。

    寝室里迅速热闹起来。李校长仿佛看到一颗颗脑袋惊喜地从被窝里钻出。看看时间,离起床还有半个小时,他故意咳嗽了一声。

    寝室里立刻安静了。但仅仅安静了几秒,就传来踏踏的脚步声。

    随着寝室门干脆利落的嘎吱声,学生李魁衣服扣子都没扣好一个箭步就冲到雪地里。被子里的余温使他的脸看起来像个半熟的苹果。

    李魁看着眼前洁白的世界,脸上的红晕漾开,高兴得手舞足蹈,对着寝室就欣喜大喊,起床了,下大雪了。他冲进雪地,就势一个滚,躺成一个“大”字。

    一呼百应,鸟儿醒了,扑棱棱拍打着翅膀。整个校园也醒了,寝室里的孩子衣衫不整地跑了出来,又蹦又跳。

    李校长,有学生发现了走廊下高大人影,朝他喊。

    李校长微微颔首,手卷成喇叭朝学生喊,太冷了,大家别玩太久,别感冒了。风趁机往他的嘴里灌,还拍打着他的脸。

    没人听见他的喊声。

    学校主任杨老师穿着羽绒服趴在二楼栏杆上,雪花在她眼前肆意地飞扬。她看着白雪皑皑的世界,朝着李校长喊,校长,大雪封路了。

    3

    七点,起床铃响了,操场成了快乐的海洋。只有李校长,喜忧参半。喜的是孩子们好几年没有这么酣畅淋漓地玩雪了。忧的是大雪封路,住读生们周末两天的衣食住行。

    早餐铃声响起,孩子们才依依不舍地去吃早餐。

    吃完早餐,老师们陆陆续续地来到办公室。办公室里没有空调,冷得跟冰窖一样。老师们的手里除了教课本之类的,就是人手一个保温杯。学校七位老师,除了李校长和杨主任二位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其余五位老师都是外地分配到此地的。

    校长看着一片一片的雪花飘在地上又落进他的心里,面露忧色。杨主任也是,他们都太清楚雨雪天气带来的恶劣影响了。

    好多年没见下这么大雪了,年轻的宋老师看着外面的大雪说。她家住县城,今年刚毕业,怀着对教育事业的无限热爱义无反顾地来到这偏远的山区执教。她起床时透过窗户看到外面茫茫一片,脑海里蹦出“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千古佳句。

    她盯着外面铺天盖地的雪,悠悠地喝了口水,自问自答,明天我们能回家吧?

    杨主任拍拍她的肩膀,还是要一颗红心两手准备。

    校长看老师们齐全了,趁早读时间召开了短暂会议,郑重交代每位老师:“雨雪天气最不利于山路出行,会产生各种恶劣后果,如山路坍塌,山体滑坡,雪水淤堵路面等等,如果路面结冰,也很容易车轮打滑等现象,密切关注附近走读孩子上下学,提醒家长接送孩子注意安全,务必做到学生安全第一,如有情况及时汇报……”

    4

    叮铃铃,一阵清脆的铃声打断了校长的话,杨老师手机响了。

    是村长打来的。杨老师的话音一落,李校长心里立马有不好的预感。

    杨老师开了免提,手机里马上传来村长气喘吁吁的声音,夹带着北风呼呼的嘈杂声,杨老师,我刚才给李校长打电话他没接,告诉李校长,昨晚大雪,去垭口的青垅段因为积雪严重,有山体滑坡现象,大雪天气无法进行抢修,请学校务必做好住读生们本周末留校工作的安排。

    虽然心里早有预感,听到这个消息时,李校长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青垅路段是去垭口组的必经之路,住读生多数是去垭口组的孩子。

    李校长来不及考虑孩子,青垅路沿路住着好几户闲散户,他担心地问,有无人员受伤和财产损失?

    倒是没有村民受伤,就是几十亩农作物被埋没,村民们白白辛苦了几个月。

    李校长喉咙一阵干渴,天灾都是以惨重的损失作为结果,从来不会考虑人为感受。

    哎,万幸没有人员受伤,李校长觉得自己的安慰有些无能为力。

    村长没有时间伤春悲秋,灾情灾后工作在等着他,他在寒风里冻成一只寒号鸟,颤声说,学校做好住读生本周末不回家的准备,话没说完,寒风刮跑了他的余音。

    办公室里,安静了下来。

    李校长拿着杯子去饮水机倒了杯开水,热气腾腾的水汽让他的眼镜也蒙上了片刻模糊。

    刚才各位老师都听到了村长的电话,几位老师和住读生是回去不了的,周末两天怎么安排?大家不妨谈谈看法。

    宋老师想到和朋友约好的周末聚会,瓮声瓮气道,明天说不定能走了。

    其他几位老师也附和着。

    李校长和杨老师几乎异口同声,不会。

    年轻的老师们闷闷地坐下,办公室里的气氛又萧条又凛冽。

    宋老师一看自己影响了大家的情绪,有些不好意思,没事没事,聚会以后有的是时间。正好趁这两天追追剧,打打游戏。

    杨老师笑笑,都是暂时的,大家齐心协力很快就能过去。有什么问题提出来,大家一起解决。

    没人发言。

    杨老师喝了口水,扫了大家一眼,道,那我就说了啊。大雪封路,我们首要任务就是解决学生吃饭问题。食堂里的蔬菜咱们自给自足应该没问题,但荤菜是配送,学校现在连只鸟都无法飞进来,学生只能光吃蔬菜了。

    李校长的眉头皱成了“川”。学校由于偏僻,食堂荤菜食材配送是每周两次,受天气影响,这个星期只配送一次。从昨天周三开始,食堂已经断荤了,李校长感觉孩子们如果只吃蔬菜,脸色都快青黄不接了。

    都是长身体的年纪啊。李校长想。但他一时也想不出解决的办法。

    5

    附近走读的孩子在家长的陪同下陆陆续续来到了学校。

    校园里渐渐沸腾起来。

    老师们得跟班去教室了,剩李校长一人在办公室。办公室清冷了下来,寒气逼人,李校长不断借跺脚搓手喝热水来抗寒。

    大铭,这两天不放假吗?天冷不说,路上积雪不好走。李校长刚拿起手机准备打电话,一人全副武装地顶着一头雪花在走廊里抖落身上的雪花中气十足地问。

    李校长熟悉村里的每个人,仅凭声音,他就知道来者是李文爷爷。在偏远山区,山多地广,邻里之间有时候说话都是站在山头喊。李文爷爷可能把学校当山头了。李校长想。

    叔,快进来。李校长看着李文爷爷说。

    李文爷爷裹挟着一股冷风进了办公室。

    李校长站起来倒了杯水给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眼睛一亮,愁眉舒展了,暗暗责怪自己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李文爷爷边脱手套边接过水道,这鬼天气,冻死个人。

    叔,青垅路段塌方了,估计没有三五天无法通行,明天放假你叫张凯去你家取取暖打打牙祭。

    张凯是李文的外甥。

    垭口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就不行,变个天不是公路断线就是山体滑坡,真不令人放心。孩子上个学不容易,我就是为我外甥来的,如果有孩子不嫌弃我家的,也可以多去一两个。李文爷爷说。

    不用,不用。李校长赶紧说。李文爷爷奶奶都是年逾古稀,两个小孩加上外甥够他们忙的,李校长是无论如何也不想增加他们负担的。

    那么多小孩怎么办?都是乡邻乡亲的,大人路上遇见还要打声招呼抽支烟呢,老人一双眼闪着慈祥的光还想分忧。

    叔,学校都会安排的。

    李文爷爷没有坚持,喝完一杯水就走了。他说办公室火炉都没有人都冻僵了,教室比这还暖和,还是回家烤火好。

    6

    雪停了。

    李校长靠在椅子上沉思了会儿,脑海里闪过三十五张住读生的面孔,随即拿起笔和纸龙飞凤舞起来。

    三十五个学生,差不多一半孩子有七拉八扯的亲戚在学校附近。也就是说,还有一半孩子还是得在学校度周末。

    李校长放下笔,身体往后靠在椅背上,拿起电话打给妻子。

    琴芳,青垅段塌方,有些学生回不了家,明天下午放学会有十几个学生去家里吃饭,你提前准备准备,到时候多烧几盆炉火,要烧旺些。

    琴芳正拿着铁锹又是铲雪又是加固鸡棚,昨晚一场大雪,家里的鸡棚被压垮了。

    她无奈地笑笑,想告诉男人自己在忙,希望他抽空回来帮帮她。她想想还是没说出口。这些年,他作为一校之长且是学校唯一的男老师,事务繁杂,工作仿佛永远做不完。

    她朝自家屋子后山自留地看去,蔬菜被大雪覆盖,星星点点的绿色若隐若现。

    好,你自己也要多注意。她说。

    辛苦了你了。他对妻子说。

    她心里一暖,吃吃笑起来,还跟我客气。

    李校长放下电话,又想起什么,刚才急着安排学生,都忘记问家里有没有受大雪影响。

    问了有什么用呢?反正你又帮不上什么忙。上高中的儿子曾这样说他。

    李校长自嘲地苦笑一下,摇摇头,不问了。

    7

    这时候,操场上的雪地里传来“沙沙”的脚步声。李校长站起来,冰天雪地里,村长踏雪而来,半百的头发上落了几片雪花,脸冻得通红,裤脚鞋子全沾满了雪。

    村长,情况怎么样?李校长边倒开水边问。

    去绕了一圈,好几年没下这么大雪了,损失不小啊。村长边说边抖落套靴上的雪。

    快坐下来说。

    接过校长递过来的开水,村长按了几下冻得通红的鼻尖,在杯沿轻轻吹了口气,杯子里的水起了小小的皱纹。

    他抿了口水,道,除青垅段山体滑坡,向阳家草莓大棚被压垮,好几家牲畜简易棚也有大大小小的问题,对了,你家鸡棚也垮了。

    李校长呼吸一窒,妻子刚才并没有说,对妻子的愧疚愈深,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没事,我周末抽时间重新搭建。

    放心吧,村委会成员都回家布置去了,我在村集体群里发了通知,要求每个组的组长走家串户进行互帮互助,我知道你忙,你家鸡棚的事不用你操心。

    李校长想对村长说声谢谢,还没开口,村长就不满了,粗声粗气的,就你们文化人酸里酸气。

    弄得在课堂上口若悬河的李校长倒不知该说什么了。

    一杯热水喝下去,村长觉得全身渐渐暖和起来,喝完第一杯后,他自己又续了一杯。早上出门时,他只吃老婆煮的两个鸡蛋,几十里路下来,他可是又累又饿了,他想赶紧回家好好补充能量。

    还有一件事跟你商量,村长说。

    就是关于住读生本周末留校的事,村长一字一顿地说,周末不能回家的孩子,我们村委会成员每家可以住一两个。我家孙子班的孩子可以都去我家,跟我孙子同吃同睡。你别客气,就是添几双筷子的事,正好我女儿也上不了班,还可以辅导孩子学习,我家准备的腊鱼腊肉也够他们吃。村委会会尽快组织群众进行灾后自救和道路抢修,也会配合学校督促食材配送尽快到位,绝不能亏孩子……

    村长不带歇地说着村里急切待办的事务,都是关乎村民和孩子的事。

    李校长心里漫过阵阵温暖,就是这些平凡的人,身体力行地做一些温暖的事让他待在这个偏僻的小山村无怨无悔,从青年到中年。

    他突然觉得,大雪封路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不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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