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死亡假期

浓墨般的清晨被腆着肚子的老典举起沉重的黑色屠刀在案板上一刀刀地凿开了，淌着血的骨头散发出某种特别的讯号，吸引晨起的苍蝇寻味而至，于是，他暂时地将刀搁下，随手拧开自制的驱蝇神器，那是一架被折断扇叶的小吊扇，改挂上了红色的塑胶袋，“扑哧扑哧”地运转起来。渐渐地，推门的声音开窗的声音相互交织着，整个平岭街就在一种琐碎的庸常的响动中苏醒。每户人家都走出一个眼窝凹陷神情迷茫的村人，他们佝偻着身子四散奔走，或觅食或劳作。

老典妻早就开始忙活了，她往灶前添着柴火，烧旺了的火焰在她的眼眸跃动着，锅里的小米粥不断地泄露着粮食的香味，白白的烟雾在周遭氤氲，空气有股莫名的潮热。她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才站起身来，往小典的房间走去，用自己油腻腻的手掌一把拍醒了尚在睡梦中嘴角挂着涎水的儿子，一声不情愿的嘟囔过后，接着就是小典掀开被子，慢腾腾地穿衣穿鞋，眯着眼睛漱口，再坐到了饭桌前。

一束光从敞开的大门口粗暴地打进来，落在正在喝粥的小典稚嫩的脸上，他的表情一半沉在了阴影里，嫌恶的眉头紧紧地拧着，用筷子戳了戳那块流着油但由于回锅翻炒过几次而显得焦黑的肥肉，最终，他还是放下了筷子，一口气喝完了白粥，将碗向前一推，从凳子上蹦了起来，拽起了一旁的书包肩带，往肩上一挎，迈出了门口。

门口的猪肉摊边已经聚集了不少的顾客，老典剁着骨头，目光是闪着刀一样的寒光，小典扯着嗓子冲他喊，“叔，我去上学了！”老典转过头来，突然从严峻的神情中挤出了一个质朴的笑容，在小典的挥手过后，笑容便退潮般的迅速消失了，令你几乎怀疑那只是个幻觉。木讷的老典的柔情只给他最宝贝的小典一个人。

小典不是老典的侄子，是他的亲生儿子。算命的说，小典之所以这样体弱多病，是因为常年与血腥打交道的老典命格太硬，二人冲撞，如果想要小典长命百岁的话，就不能以父子相称。那个傍晚，老典用便宜两毛的价格卖掉了最后一根骨头后，他没有急着收摊，而是慢悠悠地点起了一根烟，坐在已经由红色渐褪成粉色的塑料靠背椅上，他深深地吸了口烟，一团小小的白雾从他的嘴里吞出。他的样子太平和，透着一点疲态，另一只手颓然地向下垂着，似乎被抽掉了所有力气，此刻他不再是可以主宰牲畜性命的杀气腾腾的屠夫，连自己的儿子生死也全交由天意。在叹掉了一整盒的椰树香烟后，他下了这个决定。

后来，小典果然无病无灾地成长了，只是依然瘦，一天配合着三顿猪肉，却没囤起一点脂肪。脑袋小小的，身体小小的，活泼好动的他在屋子里跑来跑去，像一只扑腾着翅膀的蜻蜓，偶尔老典与他玩闹，会故意用他厚实的手掌一把握住小典的脸，小典瞬间就动弹不得，呼哧哧地喘着粗气，露着一双闪着精光的眼睛，那是他全身上下唯一像老典的地方。

到了要上学的年纪，老典用提溜一只猪崽的姿势把小典扔进了学堂里。野性难驯的小典并没有让老典就此省心，不是没有完成作业，就是随意欺负同学。每次先生将小典留堂，老典都拎着一块鲜美的里脊肉在渐暮的夕阳里赶去，恭恭敬敬地将它递给先生，又赔礼道歉，才领着小典回家，一路上，他沉默着，只是拉着小典的手似乎比往常更用力了。小典的心里却比挨了责骂还慌张，他迷迷茫茫地抬眼看着这个身形庞大到足以将自己完全掩盖的父亲，不明白为何他总有一腔掏不尽的温情与爱意通通塞给弱小的自己。可反省也是转瞬即逝的，恶作剧带来的快感远胜其它。

农村的夏天是死亡频发的季节，赤脚踩在滚烫的田垄上，莫名就会撞见四脚朝天翻着白色肚皮的青蛙，僵硬的四肢上还缠绕着银色的钓鱼线。农夫们只得无奈地摇头，不去追踪这宗凶杀案的主使者是何人，谁知自己的儿女会否也是从犯之一。一大片浅灰色的厚重云朵降临在草帽的边沿，忽的暴雨如注，数不清的惊怯的红蜻蜓压低了翅膀，掠过翻滚着绿波的四野，如同灾难将至，落荒而逃。

漫长的暑假到来，孩子们一下没了去处，脱笼之鹄一般地游荡在街上、乡间，他们手里拿着鱼竿、弹弓以及各种说不上名字的自制玩具，炙热的太阳将他们的脸上蒸出豆大的汗珠，欢快而戏谑的笑声从清晨延续至夜深，没有人知道疲倦，偌大的乡村是他们最好的乐园。小典也混迹其中，他再不需要老典妻油腻腻的手掌把他从睡梦中拍醒，屋后的一声鸡啼就足以成为他早起的动力。

今天是他要外出探险的日子，目的地是村子里的人迹罕至的水库。

他的小伙伴大强绘声绘色地说，那里的鱼多如繁星，还有一只神出鬼没的水怪，没有人能形容出它的样子，每一个见过它的人都没有再回来过。小典想到每年开学的时候，班里总是会空出来的一两个座位，不由地打了个哆嗦，一旁的大强和路子毫不留情地取笑他是个胆小鬼。小典为了面子，倔强地歪着头大声宣布，去就去，谁怕谁啊。但他还是忍不住在饭桌上给老典留了张字条，然后怀着一颗惶恐不安的心跟着他们两个上路了，手里紧紧地握着弹弓。

大强作为他们的首长，一直都走在最前头，路子第二，小典一脸肃穆地跟在最后，他们像一支出征的队伍浩浩荡荡地穿过铺着青石板的巷子，踏过陈列着各种无脊椎动物尸体的田垄，来到了传说中的水库前。这里山势连绵，高高的大坝像一堵城墙威严地矗立着，水面风平浪静，景色开阔，三人的心情分外愉快，为自己多了一笔可以炫耀的历史，眉间又不免得意起来。

“哪有什么水怪啊，我看分明是大人们编的谎话”，大强嘴里嘟囔着，一边将鞋子丢到一角，脱掉了衣服，只剩一个小裤头，顺着阶梯往水库进去。

“诶，水太深了吧”，小典急急地唤起来。

“你个胆小鬼！”路子唾了一口，也紧随其后。

小典臊得脸红，只好住了嘴，也慢吞吞地下水了。

在这样的夏日里，可以在水库中畅游无疑是件乐事，冰凉凉的水一下一下地扑过头顶，把高温带来的燥热一股脑地浇灭了。大强和路子渐渐忘乎所以，往更深的地方游去。小典的水性不及他们，不敢逞能，不断地呼喊着，“你们快回来！”他们哪里顾得上其他，一心地沉浸在游乐中了。

小典遥遥地望着二人的嬉戏，心里又焦虑又无奈，过了半晌，情况仿佛有点不对，大强和路子脸上的喜色消失了，陷入了痛苦的挣扎，身体不时地往下沉，仔细听，他们的嘴里分明是一声声的呼救。小典顿时慌了，立即使劲地朝他们的方向游去，奈何力不从心，水流如同一只无形的巨手拉住他的双脚往下拖，他的嘴里亦是不断有水灌入，耳朵只听到自己咕咚咕咚溺水的声音便逐渐地失去意识。

等到他醒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躺在家中的凉席上，老典妻坐在床畔低低地抽噎着，一身湿漉漉的老典正坐在门槛上埋头猛抽着烟。这一次，没有先生的责骂，也没有老典用力地拽紧自己的手，身后是摇摇欲坠的夕阳。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也不知道这次犯错的后续是什么，他隐隐地觉得，好像暴雨前的那团乌云全都压在了自己的心上，沉重，压抑。

那天之后，他再也没出去探险了，而是安分地待在家中。白天无聊了就搬一张小板凳坐在老典的脚边，看着他一刀刀地剁着骨头，粘板上有一摊未干的血迹以及遗漏的肉屑，一两只苍蝇叮在上面饱餐一顿。老典偶尔会抬头看看小典，眼里依然盛着满满的温情。

暑假终于过去了，小典迎来了新的学期。他难得地没有赖床，早早地喝完了老典妻为他准备的白粥，然后背上了书包，迈出门口的一瞬，他冲着摊前的老典喊，“爸，我上学去了。”老典怔了一会儿，才迟疑地点了点头。

回到了学校，他先是在教室门边贴着的姓名表上搜寻大强和路子的名字，再到自己的，方安心地进了教室。交情较好的同学们早已互相占好了座位，叽叽喳喳地交流着新鲜见闻，乱成了一团。唯有小典安安静静地等待着，一整个上午过去了，前方的两张桌子仍然空着。

小典知道，他们，再也不会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