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儿

作者: 东风桔 | 来源:发表于2016-02-26 20:30 被阅读253次

            风透过木头门缝,像村里的青年吹着口哨,杏儿呆呆地看着炉灶里跳跃的火苗,炙热的温度把她的脸颊烘烤的火辣辣、红彤彤的,锅里的小米糊糊热热闹闹的咕噜着,却没有什么香味弥漫出来,这也难怪,杏儿托着腮帮子叹了口气,锅里的米糊糊是家里仅剩的口粮了,半锅糊糊要喂养三张嘴,下顿饭可怎么办呢?杏儿略带稚嫩的眉头,紧紧地皱成了一团。

    从里屋传出了几声女人虚弱的咳嗽声,杏儿赶忙放下手里的柴火,往里屋跑去,“娘,你怎么起来了,快躺下。”杏儿赶紧扶着娘躺下,用手试试娘的额头,仔细的掖好娘周身的被,亲热的坐在了娘的身边。“孩子,苦了你了,看我这不顶用的身子,净拖累你们了。”娘摩挲着杏儿瘦削的脸,不住的自责着,杏儿安慰道:“娘,你说啥呢,这哪叫拖累呀,你就安心把身子养好,等你病好了,我就带你出去看看光景。”

    看着娘迷迷糊糊睡着的样子,杏儿心想,娘的病肯定能好起来,等爹回来,一家人又能热热闹闹的坐在一起说话了,日子虽然苦点,但不会一直苦下去。

      杏儿又坐到了炉灶旁,看着锅里那浅浅的一层小米糊糊汤,又不禁愁起来,爹以前说,这几年天下不太平,到处都在打仗,满地的军阀在乱窜,杏儿讨厌打仗,好好的日子放着不过,干嘛要老打仗呢?虽然她不知道啥叫军阀,但是她知道这几年村里时不时会来几个穿军装,配腰枪的“军爷”,挨家挨户的敲门,要不就是牵走王大爷家的牛,要不就是抬走张大娘家的米缸,不给就抢,掏出腰枪乱比划,弄得人心惶惶的,村里的人家本来都不富裕,几年下来家家都清了圈,空了米缸,虽然没曾出过伤人的事,但是大伙心里都怕极了,好几户人家因为怕丢了性命,也顾不得“故里根深”的祖训,卷几个小包袱就趁夜逃走了,房子空田也荒,村里一片冷清,娘也曾经劝过爹走,爹总是不答应,说走又能往哪里走呢,现在天下一个样,外头还不一定比村里太平呢。

       前几日,好几个“军爷”来,把爹和村里的几个男人带走了,说是队里缺人,请父老乡亲凑个人数,爹不肯走,几个“军爷”就架着爹走,杏儿和娘怎么也拉不住,这时弟弟不知从哪里跑出来,冲着其中一个“军爷”的手就咬,“军爷”疼急了,就用枪把砸了弟弟的头,弟弟也疼的大哭起来,杏儿和娘又顾不上拉爹了,抱着弟弟哭起来,“军爷”看着这满地哭嚎的女人和孩子,心中也有几分不忍,就扔下了一小包粮食,说:“别哭了,你爹过几天就回来了。”说完就把爹带走了。爹一走,娘就急病了,全家的担子就压在了杏儿的肩上,还好现在不是农忙的时候,只是在家照顾着娘和弟弟,可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仅剩的些米昨天才分给了李奶奶些,她的儿子也被“军爷”带走了,就剩她自己一个老太太在家,杏儿有时候还会去照看一下李奶奶,帮着她洗洗涮涮,因为爹曾说过“远亲不如近邻”的话,杏儿望了望屋外那块光秃秃的田地,无奈的叹了口气,爹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

    正想着,门“砰”的一声开了,一个黑影伴着寒风旋似的卷进来,冻的杏儿一哆嗦,原来是弟弟墩儿,“姐,我饿了,有吃的没?”他边问着,边吸溜着两条亮晶晶的鼻涕,这臭小子天天在外面野的不回家,只有饿了才知道自己有个家,虽心里责备着,但杏儿还是心疼这个脏乎乎的小男孩,她摸了摸弟弟的头:“臭墩儿,你又去哪疯了,看你冻的冰凉!”说着就从锅里盛出了小半碗米糊递给了墩儿,墩儿也不怕烫,呼噜呼噜的吃起来。

    杏儿看着弟弟无忧无虑的样子,心里羡慕极了,想着人还是不要长大的好,小时候什么事都有别人扛着,什么事也不用自己操心,现在爹不在家,娘也病了,家里的里里外外都要自己忙活,虽然体力不累,但是要担心的事可真多啊,杏儿觉得自己就像一张薄薄的纸人,被一块大石头沉沉的压着,什么时候才能随着清风自由的飘荡……杏儿还没神游完,墩儿就抹抹嘴吃完了,起身就想着再去盛一碗,杏儿忙按住弟弟的小手,说:“吃这些行了,剩下的留给娘。”墩儿撅着嘴不情愿的伸回了手,眼巴巴的盯着杏儿,就好像这样盯着姐姐,杏儿就能从身后给自己变出一块油滋滋的烤地瓜。

    杏儿叹了口气,想着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就和墩儿说:“弟,咱家要没吃的了,娘还病着呢,你说咱可咋办?”墩儿一听老姐竟然把自己当成个大人来商量事了,觉得受宠若惊,暗暗地挺了挺腰板,小心翼翼的询问道:“姐,要不咱去老林看看吧,没准还能有些耐冬的野菜野根啥的?”杏儿看着他滑稽的小大人样,笑了一下:“小子脑瓜还挺灵的,那咱一会就去看看吧。”墩儿嘿嘿的笑起来,其实他才不管什么野菜啥的,玩才是顶大的事呢,平常爹娘不让自己去老林玩,这次有姐姐在,自己可以好好的玩上一把了。

    老林是村后的一片大林子,但它经常被大家遗忘,大家有的时候在林子边上砍点木柴,挖点野菜,只有老人们常说林子里有吃人的树精,吓得小孩们没人敢去,大人们倒是不信有树精,只是要没什么事的话,一般不会涉足那片林子。

    现在尽管是晌午头,但是天还是阴阴的,冷风呼呼地直往人的脖领里钻,身上穿的棉袄都不顶事,姐弟俩缩着脖子,在老林里仔细的摸索着,看看有没有什么可吃的,结果大失所望,这寒冬腊月的,除了松树那样的耐冬树,其他的树早就掉光了叶子,铁棍似的树丫直直的指向天空,几只老鸦哇哇叫着从头顶掠过,杏儿心里有些怕,想起了树精的故事,不由自主的把墩儿往自己身上拢了拢。

    地面上一点绿也看不见,枯黄的草叶满地滚着,连土地也冻的硬邦邦,想从地里挖出点什么,可真得费点力气。就当姐弟俩垂头丧气的准备回家的时候,只听见好像不远处传来几声“咕咕”的叫声,墩儿眼睛都亮了,“姐,你听,有野鸡,有野鸡!”杏儿一拍自己的额头,说:“墩儿,捡几根粗点的藤条,姐给你逮鸡吃!”

    于是姐弟俩便分头行动,杏儿坐在旁边编着草扣子,墩儿在找酸果,剥开果肉,把里面的籽仔细剥出来,用作逮鸡的诱饵,虽然姐弟俩的手都冻的通红,但是一想起有鸡肉吃就兴奋不已,干劲十足,草扣子做的差不多了,杏儿让弟弟在草扣子下撒上细小的果仁粒,再用一根木棍撑着草扣子,木棍上绑上一根软藤绳,杏儿拉着绳,挨着弟弟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静静等着野鸡自投罗网。

    大石头冰凉冰凉的,就和挨着一大块冰坨子似的,脚都已经冻麻了,姐弟俩只能小心翼翼的挪动着身体暖和暖和,等待着食物上钩,现在静下来,杏儿才觉得手指有些疼,抬起手来,看见几个手指肚伤痕累累,估计是刚才编草扣子让藤条给磨的,就从裤兜里拿出了一个小手绢,放在嘴里濡湿了角,轻轻擦拭着伤口。身边的墩儿早就已经等不住了,来回的挪动着身子,踩得石子吱嘎的乱响,杏儿也有点心浮气躁,打了一下墩儿“别出声,好好呆着!”

       墩儿挨了打,不服气的轻哼一声,竟然站起身来,杏儿以为这个臭小子等不及要走了,结果墩儿清了清嗓子,冲着林子里清脆的“咕咕”了几声,这几声惟妙惟肖,竟然在林子里有了回应声,杏儿不可思议的望着墩儿,眼里满是赞许,墩儿反而不好意思了,脸上飞起一朵红,高兴地蹲下了。

    又过了一会,姐弟俩果真听到由远及近的几声窸窸窣窣,墩儿压低了声音:“姐,鸡来了。”杏儿挤挤眼示意别出声,把藤绳交给了墩儿,自己慢慢站起身子,往草篓子里看去,果真有一大一小的两只野鸡慢慢地往草篓子走去,大的那只可能是母的,身上的羽毛沾了些灰,但是步伐还挺灵活,脑袋东张西望。

    警惕性很高,小的那只羽毛还没长全,傻傻的直往草扣子钻,一个劲地啄着地上的小果仁粒,杏儿高兴地差点拍起手来,轻轻地拍了拍墩儿的肩膀,示意他再等一会,墩儿心里火急火燎,就想着赶紧拉动手里这根重要的藤绳,正寻思着一会怎么做鸡肉呢,结果不知道什么草尖蹭到了自己的鼻孔,忍不住“阿嚏”了一声,身子一晃手一抖,手里的藤绳蓦地往回一拽,“哗”的一声草扣子就盖上了,那只大的野鸡受到了惊吓,“咕噜噜”的叫着连滚带爬逃走了,那只小的野鸡被扣在草扣子里直扑楞着翅膀,咕咕的直叫唤。

    杏儿和墩儿一下子扑到了草盖子上,小心翼翼的取出了那只小野鸡。近看才知道这是一只多么小的野鸡,光秃秃的鸡皮上长着残次不齐的羽毛,只有一双大大的眼睛乌黑乌黑,可怜兮兮的看着这对姐弟,嫩黄的小嘴张张合合。咕咕唧唧的呼唤着自己的妈妈,杏儿只看了几眼就看不下去了,连忙把鸡让给弟弟拿着,墩儿只得不情愿的把鸡小心翼翼的放在了自己的兜里。

    杏儿在前,墩儿在后的往家里走去。杏儿心想着,虽然这野鸡小的可怜,但不管怎么着,也没有空着手回家,等回家把这小鸡杀了洗洗,炖一大锅汤给娘和弟弟喝,娘喝了鸡汤肯定病就好得快了,等爹回来知道自己这么能干,一定会很高兴的,杏儿这样想着,嘴角就不禁上扬起来。

    走着走着,觉得身后安静极了,连忙转身去看弟弟,只见墩儿像个大姑娘似的扭扭捏捏,两只小手不安的绞弄在一起,低着头慢慢地走着,杏儿心生疑惑,问:“墩儿,你咋了?”墩儿躲躲闪闪的说:“没咋了,快走吧。”

    杏儿看了看墩儿的兜,连忙问起来:“那只小鸡呢?”墩儿小声的嘟囔着:“掉了”杏儿只感觉自己的头轰了一下,一把揪住墩儿的衣领:“掉了?掉哪了?怎么能掉了!”

    墩儿一看姐姐要发火了,忙说:“姐,那小鸡太可怜了,一双大眼老看着我,一路上总是叫总是叫,我就把它放了,快让它去找自己的妈妈吧。”

    杏儿一下子火了,又急又气,这都快走到家了,这样回去怎么能行,“那可是咱家唯一的口粮啊,”一跺脚,转身找着身边一根树枝就要揍墩儿,墩儿一看情况不对,撒开丫子掉头就跑,杏儿边追着墩儿边喊:“你这臭小子,白瞎了咱家的口粮,站住别跑!”

    在光秃秃的林子里,就只见一前一后,一小一大的身影在林间穿梭,像极了两只灵活的小鹿在林间追逐,跑着跑着,杏儿的眼泪就莫名其妙的流了出来,一股深深的委屈从自己心里泛滥出来,她想起了那些凶神恶煞的“军爷”,村里瘦削的老老小小,自己空荡荡的家,被带走后再也没有消息的爹,卧病在床的娘,还有前面跑的飞快,调皮又添乱的弟弟和无能为力的自己,杏儿的眼泪就像刚凿开的泉眼,汩汩的往外冒着清泉,怎么也止不住,自己明明也是个才十几岁的孩子,为什么要让自己承担这些,为什么自己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什么也不管?

    坚韧的树枝刮蹭着杏儿的脸,细小的伤痕暴露在冰凉的寒气里隐隐作痛,地面上的枯藤一个劲的绊着她的脚步,膝盖摔的生疼,可是杏儿还是不想停下,就想一直这样跑下去,跑下去,把一切一切都抛之脑后,这样跑下去,或许爹就会马上回来,娘就会健康,弟弟就会听话,家里就会有粮食了吧。脸上的泪痕像两道晶亮的铁轨,在杏儿的脸上肆意蔓延。这一刻,她已经不是为了追赶弟弟而奔跑了,她不想现在是什么时辰,现在自己在哪,只是想这样一直跑下去,跑下去,直到世界的尽头。

    森林深处的鸟群“呼啦”一声飞起来,它们在天上飞,杏儿在地上跑,杏儿突然想起来,小时候自己爬树掏鸟窝,结果一下子摔下来,小腿骨折,在床上躺了一个月的事,那时候的腿真疼啊,断的时候小腿都变了形,长骨头的时候夜夜都疼得睡不着,真可谓是脱胎换骨了,可是自己却一次都没有哭过,就那样咬牙坚持着,骨头刚长好,自己就一瘸一拐的在地上走着练腿劲,就连村里的王大叔和马大婶都说自己是个勇敢的女娃子,是个了不起的女娃子,那为什么现在都已经长大了,反而还这么容易掉眼泪呢?杏儿感到十分不服气,赶紧擦掉眼泪,可不能像墩儿那样动不动哭鼻子,可是会让爹娘笑话的。

    冰凉的空气像薄荷一般进入了杏儿的肺叶,渐渐缓解了她心中的那股燥火,泪也流光了,身子也热了,杏儿觉得身心有着前所未有的舒畅,就慢慢放缓了脚步,这时她看见墩儿跪在前面的不远处,用手在地上扒拉,仿佛在看着什么,“墩儿,你干嘛呢?”她喊道,墩儿扭过头来:“姐,你快过来,有鱼!”

    杏儿赶忙跑过去看,原来这是个不过一丈大小的浅水潭,里面的水早已冻成了冰坨子,上面被些树叶杂草盖着,让人不易发现,在这潭冰坨子里,有几条几寸长的青鱼,像雕塑一般傻傻的冻在冰里,仿佛这是老林特意赠与这对姐弟的礼物,不曾让别人看见过,只等着他们亲自前来索取。

    “刚才我跑到这让这些冰给滑到了,要不你怎么能追上我?”墩儿神气的仰着头,等着姐姐夸奖自己,可是杏儿却呆呆地看着冰里的鱼,“这下可好了。”她自言自语道,也不管脏不脏,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摊着手看着冲自己傻乐的弟弟,杏儿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笑声越来越大,笑的酣畅淋漓,笑的直不起腰,笑的肚子发疼,笑的眼泪又流了出来。

    姐弟俩的笑声像银铃一般在森林中久久的回荡,杏儿的笑脸像一朵含露娇嫩的杏花,在这冬日的老林里美丽的绽放。

    这时,一片晶莹剔透的雪花从天空上缓缓地落下。

    ·东风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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