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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发声的贝壳及父亲之死
我的诊所坐落于海边的一个村庄,位置有些偏僻。平日里的病人,无非是一些被咬伤或者划伤的渔民。
当初选择这里就不是为了钱。这里的渔民代代靠捕鱼贩鱼为生,所得的财物只够自家的衣食住行。治病付不了多少钱,甚至都不够医药费。
有些渔民相信神佛,生了病求求拜拜。所幸的是他们的体质都非常好,加上没有什么传染病,每年病死的人很少。
所以诊所就像是荒漠里的客栈,门可罗雀。好在我也没有大的花销,淳朴的渔民每天都会送一些鱼虾,生活还算过得去。
当初将诊所设在此处的原因,我从来没有跟外人提过。三十岁之前我曾到东南沿海一带旅行,在一个自然海滩上捡到一枚贝壳。
如果它仅仅只是一枚普通的贝壳,那也就没有后来的事情。奇特的是,它会发声。它的声音很特别,不是一般海风海浪的轰鸣声,反而像是人死于非命时的惨叫声。
每次贝壳发声时,周边的一切鸟兽都会停止鸣叫,万籁俱寂。贝壳的声波并不像普通的声音那般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反而如有人搅动岸边的水波,荡起的扇形涟漪。
它在我的手里,只发出了三次声音。第一次是在我得到它的首个夜晚。当然,这毛骨悚然的声音让我无比的惊恐,并且当晚梦见了死人。
那死人像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孩童,面容扭曲得厉害,应该是带着极大的痛苦死去。身体上无一处明显的伤痕,但是那双海蓝色的眼睛却褪去了颜色,灰白宛如死鱼。
他所在的森林里雾霭沉沉,显得不是那么真实。高大的树木枝繁叶茂,地上布满青绿的苔藓,仿佛吸饱水分的海绵,一步一个水坑。
我在雾霭中迷失了方向,怎么也走不出去。彷徨无助的我却是突然就醒了。当时我以为那仅仅只是一个梦罢了,后来想起来却不尽然如此。
第二次是在五年后的月食之夜。那天晚上市民听到广播,都跑出去观看月食去了。我拿着望远镜正准备出门,却突然听到贝壳的叫声。
也就是在这一次,我发现了它的声音像是个小孩,声波如扇面一般朝东方扩散。就在我准备深究下去时,贝壳的叫声戛然而止。如流星般转瞬即逝。
想不明白这件事,我便没有再认真去想。人们对于自己不能理解的事情,往往不会认真去探究。一来对自己的生活没有影响,二来也没有意义。
一年后我和铭结婚。我们在大学相识,保持恋爱关系一直到现在。征得双方父母同意后,在内地买好的新房里结婚。
我在当地的医院里做外科医生,铭则是在一家美容医院做美容师。平淡地生活了两年,没有儿女。
两年后的一天,她突然失踪,没有留下任何的线索。双方的家长彼此信任,并不怀疑我或是她有什么出轨的行为。也的确没有。
她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没有任何讯息。双方家庭出动所有的人力,在各大电台和报纸刊登了寻人启事,传单也贴了不少,也报了警,却还是杳无音信。两年后,她作为失踪人口,法院判决了离婚。
我实在想不明白铭为什么会失踪。两年里的生活虽然平淡无奇,但是也没有争吵或者矛盾。她也没有显露出异常的地方。
但是她就这么离奇地失踪了。警察开始还会到家里来询问关于她的事项,但是后来没有发现凶杀绑架的线索后就记作失踪人口结案了。
我在那家医院也实在没有心情做下去,就辞了职务,卖掉房产打算去寻找她。父亲十分支持我的所作所为,主动搬去了养老院。
那枚贝壳我随身带着。铭之前对它爱不释手。听说是我在海边捡的,她表示非常想去那个海滩看看。但是后来由于工作的原因没有去成。
冥冥之中我感觉铭的失踪跟这枚贝壳有着某种联系。于是我顺着东边的方向,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边做医生助理边到处贴寻人启事并到当地派出所查找。
有很多事情,一旦开始就会不断地循环。在物理学上叫做惯性,在医学和心理学上叫做成瘾。我就是这种状况。手机一天二十四个小时开机,每隔一个月会去派出所询问已经成为生活的一部分。
不知道走过了多少城市乡镇,最后我来到这个海边的渔村。因为再往东边走就是海了。村落不远处就是我当年捡到那枚贝壳的海滩。
我在渔村里开了一间私人诊所,主治外科。方圆十里的渔村仅此一家,因而村子里的渔民十分欢迎我的到来,我也很快便融入了这里的生活。
闲暇的时候我会去那个海滩,详细地在日记里记录下周围的一切。连海滩下游的无人岛也包括在内。但是没有发现一丝的异常。
海滩上再也没有看见过贝壳了。即使是当年来此游玩,也只捡到了一枚。仿佛不经意之间,贝壳就变得稀少了。
渔民捕捞的贝壳都堆积在了诊所后面。我告诉过渔民,需要贝壳粉调制一味药材。于是他们将捕捞到的贝壳一篮子一篮子地都倒在了诊所的后面,堆积成山。仿佛是一山白骨。
但是这些贝壳与我捡到的那枚有着明显的区别。它们普普通通,既没有美丽的螺纹,也不会发出叫声。于是我又陷入了一种毫无头绪的茫然。
然而就在两个月前,那枚贝壳再次发出了叫声。这次更加特别,是在白天。而且声音温润如水,远不似前两次那般凄厉。方位指向西方,声音只持续了五秒。
随后我便接到了父亲病危的电话。显然,它的第三次发声与父亲的病危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只是我现在还不清楚。
我将贝壳锁在箱子里,叠了两件衣服便即刻赶往内地。我是家里的独子。母亲在两年前病逝,当时父亲仍很健朗,也没有见他有太过伤心的举动,只是会一个人发呆。
母亲死后他执意要去养老院,不想给我增添负担。这几年不在他身边,也没有带他去做体检,以至于现在病发了。我一路不停地埋怨自己。
赶到医院时已是深夜,打听到他的病房在五楼左边。患者及家属将走廊堵得水泄不通,困了的人倒地就睡。醒着的人一脸麻木,好似失去了所有生气。我自己便是医生,很少得病,未亲身体味死神降临,因此也无法想象父亲此刻是何感受。
养老院副院长满头华发,尽职尽责地在病床边守候了一天。现在估计是累了,趴在床边睡着了。父亲的嘴上戴着氧气面罩,旁边的心电仪显示着他微弱的心跳。他还在等我。
我的脚步声惊醒了副院长,他起身与我拥抱,并劝我节哀。在我不停的感谢声中,他独自离去。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能在这里替我守候一天,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我走到床边,父亲的双眼紧闭,仿佛沉溺在离去之前一生的回忆之中。这个生我养我,伴我走过三十多年的男人,此刻等待着与我告别。不知道他凭着多大的信念,才从死神手中争得这与我相聚的时刻。我不愿去想。
我在想他也许有什么遗言要交代。我也在想如何做好失去他的准备。我自幼不喜欢旧社会的那些繁文缛节,因此不知道怎样置办他的葬礼。
当年母亲的葬礼是他一手操办,我一路上都是浑浑噩噩的状态。亲属之间鲜少往来,不知道要邀请哪些人到场。或者直接葬在公墓,这样更加省事。
我不知道这样是否有违孝道。我也无法问心无愧地自称为一个孝子。毕竟自成年后,就没有花多少时间陪伴他,连思念的日子也不是很多。
病房里的灯一直惨白地亮着,如一双注视的眼睛,见证我们最后的相聚。窗外的墨色告诉我已是深夜。我等着他,自出生以来第一次如此耐心地,等待一个人,等他醒来与我告别。
我年轻时性情比较急躁,听不得父母几句啰嗦。虽然他们很少训斥我。成家以后,他们也只是静静地住在老家,与我保持着隐隐约约的联系。在我需要的时候,便会出现在我的面前。
因此与他们的交流并不多。到头来发现,自己却不完全了解自己的父母。人总是这样,拥有的时候不珍惜,等到失去了才知道后悔。
他醒了。软耷的眼皮缓缓张开,露出那双温和的眼睛。他的眼睛一生都是如此,充满着闲适或是欢乐。母亲走后他也只是沉默罢了,仿佛一头沉默的羔羊。他不属羊。
我走上前,轻握他插着针头的枯老的手,将头贴近他戴着氧气面罩的嘴,气流轻轻拂过面颊。他的话语微弱且含糊。但是我却不敢拿下这阻挡之物,怕他还未说完就去了。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仿佛十分费劲:“我……不……悔,与……交……易,……不要伤……,把我……埋在……”
此刻我却是满心都是遗憾。年幼时左耳长有耳结,听力本来就弱,此刻更无法听清他的遗言。只有他心脏停止搏动时心电仪发出的一声“——兹“,让我听得真切。
一条直线,耳膜鼓噪宣告着他的离去。整个房间响彻着这种声音,如火车的长笛永不消失。然后医生和护士赶到,确认死亡,盖上白布,将他与我彻底分开。
木木地看着这一切,在这世间最后的眷恋离我而去,我却无能为力。孑然一身,我无法想象此后的生活。眼泪静静地汹涌而出,像是休眠已久的火山突然喷发。
我到底没有将他土葬,而是火化了埋在一处公墓,一切从简。我一向是个不喜欢麻烦的人。至于孝子与否,留与他人评说。也无法知晓这样是否符合他的心愿。
我想大概不是。因为未埋在母亲墓旁。母亲葬于一座后山,而一次山体滑坡将她的坟茔冲得不见踪迹。只在另一处建了一座空墓。
我想他最后说的”埋在”什么的话,大概是死后同穴之类的,应该是对她的情未尽。不过我没有办到。这莫名的对己见的固执,言不清道不明。一旦认定,便义无反顾地走下去。
在墓前守了三天。渔民打来电话说有人找,于是我赶回海边,仿佛有事在等着我。
网友评论
但是你要告诉我,为什么在那个贝壳第一次发声的时候不扔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