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真不容易,有时候大自然竟折磨她的孩子,以此为乐趣。——毛姆
傻子妈妈上学的时候,每个班上都有个学习最差的学生。
在他们班,张小鹏就是那一个,个子小小的,瘦瘦的,常年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穿着那身旧校服,行走在校园内。
班上的男同学喜欢叫他小鹏,后来随着张小鹏名气渐大,同学们开始改口叫他鹏哥,就连和他略微有过交集的,也都会叫他鹏哥。
读书的时候,男同学或女同学出名的,大多就是这三类,第一就是长帅的或漂亮的,第二就是学习好的,第三则是打架狠的。
张小鹏算的上是另类,他是靠梦游出名的。
据说,那天晚上,张小鹏宿舍的一个夜猫子正躲在被窝看电子书的时候,突然听到斜对面有响动,探出头来,透过手机的微弱的亮光,模糊看到是睡在上铺的张小鹏坐了起来。
夜猫子以为张小鹏要上厕所,没有理会,又看起了电子书,随后便听到了一声沉重的撞击声。
接着,同宿舍的人都被震醒了,夜猫子更是吓的差点把手机飞出去,夜猫子急忙打开灯,众人就见张小鹏正趴在地上不省人事。
得知消息的班主任连夜赶到了学校。
被送到医务室后,张小鹏醒了过来,呆滞的望着周围的人,张口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梦到我妈了。
牛逼极了,连自己在哪都没问。
事后,同学们通过分析得出结论,张小鹏一定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除了梦游这种说辞可以解释外,再无其他理由。
此事过后,同班同学表面上鹏哥长鹏哥短的,一转身,张小鹏立马就成了大家的笑资“梦游哥”
只要张小鹏从他们眼前路过,他们总会在背后开始讨论起来,一边称呼着梦游哥,一边还模仿着张小鹏梦游时候的动作。
有一次,在他们班的门口,我亲眼看到张小鹏的两个同班同学,对着张小鹏的背影一脸怪笑地模仿着张小鹏梦游时的动作,嘴里还不停地喊着妈,妈,妈。
虽然声音小,但我还是听到了,我不知道张小鹏梦游的消息是谁传出来的,但是在我看来,这个人实在是可恶至极。
那时候,我也很好奇,为什么张小鹏梦游的时候会找妈妈?
高中的时候很多男生都抽烟,我也不例外,与他们不同的是,我从不在教学楼的厕所抽烟。
我有固定的抽烟地点,寝室楼三楼,也就是我住的那一层尽头的厕所。
时间也比较固定,大多是在凌晨两点多的时候。
这个时间点儿,灯也息了,大家差不多都睡了,厕所也基本没有人,教导处查违纪的老师一般也不会过来,所以这个时间段抽烟是最安全的。
不过,我每一次去厕所抽烟的时候,总会看到中间的那个坑有一点火星明明灭灭。
一开始不知道是谁,总觉得心里痒痒,后来有一次没带打火机,借了个火,借着火苗的亮,才看清楚了那个人的模样,正是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的张小鹏。
同时,我也注意到了张小鹏嘴里叼着的那根烟,是卷烟。
除了在爷爷辈儿那里见过这玩意儿,我还没见过这个年纪的人抽卷烟。
一转念想到他常穿的那身校服,心里又有些释然。
自那以后,我们便成了一对儿深夜烟友,我也经常会拿着烟去换张小鹏的卷烟,他也很乐意和我交换。
三年时光很快就过去,高考结束,热热闹闹的参加了毕业聚会,我喝了几瓶啤酒,感觉有些尿急,便起身打算去卫生间。
刚出包间,就看见斜对面的一个大包间里走出来了一个身穿蓝色运动服,身材矮小,瘦瘦的男生。
低着头,摇摇晃晃的,显然是喝了不少,那身运动服有些肥大,看起来极为不合身。
察觉到我在看他,他抬起了头,我这才看清楚他的模样,是你啊?张小鹏?
他看着我,晃着脑袋,脸通红通红的,冲我摆了摆手。朝着卫生间的方向加快了步伐。
见他实在难受,我也没再问话,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卫生间。
刚进卫生间,就见张小鹏一手扶着墙,半弯着腰,对着小便池不停的呕吐着,周围还散发着呛鼻的气息,我一时之间竟也有些犯恶心。
过了一会儿,张小鹏似乎吐完了,直起来身,一边解着运动裤子上面的两根拉绳,一边说道:“这么巧,你们也在这里聚会”算是回应了我刚才的话。
我系着皮带,侧头看着张小鹏,刚想说话,却注意到他的嘴角似乎在咀嚼着什么。
我的胃瞬间开始翻滚起来,哇!的一下,扶着墙对着小便器呕吐起来。接着又听到了旁边张小鹏的呕吐声。
此起彼伏的呕吐声足足持续了几分钟后,我俩才一脸虚弱的扶着墙走出厕所,我第一次发现呕吐这玩意儿竟然也有群体效应。
毕业有什么打算?我问。
张小鹏闷声道,不是种地,就是在县里打工。
你不准备念个学校吗?我有些不解。
张小鹏回过头来,嘴一咧,露出了两颗略黄的门牙,我这成绩,念了也白念,再说……
后面的话,张小鹏没有说出口,只是自嘲的笑了笑。
看到他身上的运动服,我把到嘴边的话又压了下去。
其实……现在办助学贷款也很方便,没有利息,毕业以后还就行。
我还是没有忍住,把嘴边的话说了出来。
张小鹏没有说话,我俩不约而同的往大厅角落里那排沙发走了过去。
坐了下来,张小鹏从衣服兜里掏出了一盒烟,是五块钱的蓝钻。
我接过来他递的烟,把手里捏着的那盒芙蓉王又塞回了裤兜。
两人点着烟,开始了吞云吐雾,张小鹏把身子窝在沙发里,盯着吐出去的烟圈,眼神迷离。
足足半根烟的功夫,张小鹏才开口说道,我妈有病,我不能离她太远。
我没有说话,而是静静的听着。
又是半根烟的功夫,似乎是酝酿够了,张小鹏开始说起了自己的家世。
他爸爸是农民,因为家里穷,又好吃懒做,所以直到二十七八还没结婚,后来一个中年人带着个姑娘来到了他们村儿,说是给自己侄女儿许配个人家。
爷爷奶奶把家里的牲畜都卖掉又借了一些钱,凑了一万块从那个中年人手里把那个姑娘接了回来。
那姑娘跪在爷爷奶奶面前哭着说自己是个女大学生,是被那个中年人骗过来的,希望爷爷奶奶大发慈悲,放了她,她一定会好好报答爷爷奶奶。
奶奶心软了,爷爷不同意,对姑娘说,我们花了钱,你就是我们张家的儿媳妇。
姑娘自然不从,期间跑了好几次,都被爸爸抓了回来,每一次爸爸都会把姑娘吊起来,用皮带抽着打,每当这个时候,隔壁屋的奶奶总会用东西把耳朵塞起来,即便如此,奶奶还是会听到那一声比一声高的惨叫声。
再后来,姑娘怀了孕,爷爷奶奶高兴坏了,奶奶更是把家里的老母鸡炖了汤,给姑娘补身体。
奶奶看着姑娘脸上的伤,劝姑娘,别想着跑了,多想想肚子里的孩子,你要跑了,他可就没爹了,你只要不跑,我儿子也会好好对你的。
姑娘也不说话,只是每当奶奶提到肚子里的孩子,她脸上的冷漠总会淡一些。
后来,姑娘果然没有再跑,爷爷奶奶观察了一阵子也放下心来,觉得姑娘想通了,是要和爸爸一起好好过日子。
爸爸出去的时候,也开始不再把姑娘锁在屋里。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个月,爸爸一天晚上回家,看到屋里的灯亮着,却没人,问爷爷奶奶,也说没见到姑娘从屋里出来。
后来才发现红木柜后面的土墙不知什么时候被挖了个大洞,爸爸一下子反应过来,连忙顺着房子后面的山路追了过去。
奶奶往地上一坐,开始嚎啕大哭起来,村儿里的人也都淳朴,一听张家儿媳妇跑了,都自告奋勇的一起和爸爸追了过去。
后来,姑娘在镇上的长途汽车站被爸爸和村民抓了回去,姑娘像疯了一样对着那些人喊救命,一开始还有人拦,爸爸喊着家务事,让他们别管,那些人一听说是家务事,再看爸爸带的人也多,也就没人再敢管。
就这样,姑娘又被抓了回去,这一次,爸爸把屋里门插了,把姑娘吊了起来就是打。
奶奶想到姑娘肚子里的孩子,隔着门阻拦好几次,爸爸还是没有停手,直到后半夜,爸爸一脸慌张的打开了门,把爷爷奶奶喊了过来,爷爷奶奶进去一看,姑娘被吊在房梁上,头发散乱,晕了过去,地上是一滩血,两条裤腿都被血染红了。
爷爷抄起板凳对着爸爸砸了过去
大人命算是保住了,孩子保不住了,看着姑娘脸上,胳膊上,脖子上的血印子,村儿里的赤脚医生叹了口气,叮嘱奶奶好好照顾姑娘,这一次伤的不轻。
后来姑娘醒了,还没等奶奶说话,就冲着奶奶笑,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
那一天,奶奶抱着姑娘哭了很久,一边哭一边喃喃地说,造孽啊。
过了几个月,姑娘又怀孕了,奶奶小心的伺候着,十个月过去,姑娘生下了个大胖小子,爷爷奶奶高兴坏了,只是看到姑娘呆滞的双眼,奶奶心里总会念叨几句阿弥陀佛。
爸爸好吃懒做,在村儿里赌钱欠了一屁股债,被人追上门来,逼的没办法,跑了出去,过了大半年,警察追上门来,说是爸爸伙同他人偷电缆线,被逮了个现行,法院要判刑,还要求赔偿。
看见家里一穷二白,警察叹了口气,临走前对爷爷说会向法院申请降低赔偿。
就这样,在孩子还不会叫爸爸的年龄,爸爸被判了十年。
照顾孩子的重担又落在了爷爷奶奶的身上,靠着几口薄地也算是能勉强度日。
很快,孩子就到了上小学的年纪。
村儿里的小学离奶奶家不远,走路二十分钟就到,孩子每回在去学校的路上,身后总会跟着一个脏兮兮的女人,学校里的同学们都会嘲笑他,说她妈是个大傻子,生下了他这个二傻子。
一边嘲笑他,一边拿石头砸他的妈妈,女人一边躲一边叫,好几次都被打中脑袋,这时候同学们总会哈哈大笑,手里的石头扔的更加起劲儿。
有一次孩子气极了,上去和他们扭打在了一起,他个子小打不过人家,直接被按在了地上打。
女人嘴里哇哇哇的叫着,冲了过来,拿起一块石头对着那个同学脑袋砸了过去。
后来,村儿里的那家人家带着儿子找上门来,爷爷奶奶低声下气赔礼道歉了好长时间,又给装了些鸡蛋,那人才骂骂咧咧的领着孩子回去。
那天奶奶第一次动手打了女人,拿着皮带抽,一边抽一边哭着说造孽啊。
再后来,孩子每天上学的时候都会跑着去,不为别的,就为甩开那个傻子妈妈。
但每次放学的时候,总能看到傻子妈妈在那里等着他,手里还抓着把草说是好吃的让他吃。
随着时间的流逝,孩子也慢慢长大,爷爷奶奶岁数大了,相继去世,棺材是村儿里人凑钱给买的,傻子妈妈成了孩子在这个家里唯一的亲人。
奶奶临走前,把孩子叫到了跟前,叮嘱孩子,以后一定要孝顺傻子妈妈。
就这样,孤儿寡母的开始了过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村儿里可怜他们,给办了个低保户,沾亲带故的村民也常常会送来些粮食让他们娘儿俩度日。
傻子妈妈似乎也开始慢慢好转,不再像以前那样疯癫,大部分时间会坐在屋子门槛那里发怔,要么就是冲着孩子嘿嘿傻笑。
孩子虽然对爸爸没印象,但是心里还是有着期盼,十年说快不快,说慢不慢,如果爸爸回来了,这个家是不是会好过一些?
有时候,夜里做梦,孩子会梦到爸爸扛着行李回家的场景,但是那张脸总是模糊不清。
那一年,孩子盘算着爸爸也该回来了,可始终没等到,直到初二那一年,孩子收到了一笔钱,是南方的一个城市打过来的,上面的落名是他爸爸的名字。
孩子去了村儿里的供销社,照着联系方式用供销社的电话打了过去,电话接通了,是个女人的声音,旁边有小孩子的哭声,孩子想了想,没有说话,挂掉了电话。
自那以后,每年夏天,孩子都会收到一笔钱,勉强可以维持的了家庭的生活。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了高一那一年,那年夏天,孩子没有收到钱,于是又去供销社照着那个联系方式打了过去。
接电话的是个中年男人,孩子说没钱了,男人沉默了一会儿,说马上给打过来,先把电话挂了吧。
挂电话的时候,孩子听到了那边男人和女人的争吵声。
过了几天,孩子还是没有收到钱,于是又试着打去了一个电话,不料是人工服务的声音,说电话已经停机了。
自那以后,孩子在学校放假的时候开始在县里的饭店做一些活,来补贴家用,虽然不放心家里的那个傻子妈妈,但也没办法。
就这样一直持续到了高中毕业。
说到这里,张小鹏擦了擦眼睛,说该回去继续喝了,那个孩子是谁,张小鹏没提,我心中猜了个大概。
只是我之前猜到了张小鹏家里可能穷,但没想到他这么苦。
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渐渐失去了张小鹏的消息,也渐渐的忘记了他。
只是,在我看到毛姆写的一段话的时候,张小鹏的身影又从我记忆的深处挣扎着站了起来,我又想起了他那自嘲的笑容,以及那双红了的双眼。
在那么一瞬间,我突然很想知道他的近况怎么样?
我也迫切地想知道,在那命运的苦海里,他是否依然在奋力的向前游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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