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铁和铁头

作者: 刘二狗的猫 | 来源:发表于2019-01-23 19:04 被阅读56次

在我很小的时候,认识一个朋友。他的脾气很倔,所以叫他头铁,后来大家一致表示这么叫着总感觉怪怪的,于是改口叫铁头。当我再长大一些我才恍然大悟,头铁是一个主谓结构,不符合取名字的传统审美观。所以你看,有些东西是不用教的。后来我遇见某些自诩为心理专家的人为未成年罪犯进行辩护的时候,总是持怀疑态度。他还只是个孩子啊!一听这话我就愤怒得无以复加,这是对铁头的侮辱,我恨不能成立一个铁头主义与女权主义分庭抗礼。

在一年级的时候,铁头的脾气还没有那么倔。在讨论孙悟空师傅能不能打过如来佛主的问题上,他会对我进行让步。可是突然有一天,当我对李小龙的战斗能力提出质疑的时候,他却恨恨地对我说,你懂个屁。这种直白的对观点的反驳却无实质的论证补充于我而言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我很难过,因为在大家热衷于打弹珠和玩纸泡的年龄,只有我愿意和他讨论这些富有思辨色彩的问题。

后来我才知道,他父亲死了。具体是怎么没的,我估计是被电死的。因为有人亲眼看见消防队从某个小区抬出了他父亲的尸体,黑得跟碳火里取出来的红薯一样。听人说,在上顶楼修高压电线的前几十分钟,他爸还在楼下的瓜果市场跟商贩讨价还价,就一个西瓜的实际价值和使用价值喋喋不休。

铁牛喜欢吃西瓜,每年暑假我都去他家玩黑白色的魂斗罗,他爸下班回来照例给他切好西瓜,放在电视桌上的盘子里。当第二条命用完的时候,他就扔下手柄大咬一口,嘴里包得严严实实,西瓜的汁水顺着他的嘴角滴在他爹用缝纫机给他踩出来的白衬衫上。通过我的观察,这是铁头激励自我的方式,他想创造学校里三命通关的奇迹。

一想到这,我就很生气,我不想被当成一个见证别人奇迹的孩子。

在父亲没了以后,铁头变了,时常戴一顶大帽子。如果小伙伴对他夏天戴一顶像冰箱一样长方形的白色的帽子表示疑惑的时候,他就会用胖乎乎的小手揍在他们的脸上来答疑解惑,其实这种暴力不合作的姿态只会让答案更加扑朔迷离。后来发展到如果有同学不想上学,就会排队跑过来依次对他说,铁头你为什么总是戴顶破帽子?

于是他们总能如愿以偿地以头疼屁股疼等各种理由留在家中,享受父母无微不至的照顾,享受糖果,游戏和关怀。

铁头的妈妈为此来过一趟学校。她的样貌我记得不清,唯一有印象的是她穿一件蓝色“的确良”衫子,外面围了个白色围裙,走起路来有一点小八字。听人说他妈妈就在附近的菜场搭一个白色的棚子给卖菜的人做吃食。

这个女人很有几分胆魄,并且天人合一地领悟了阳明心学的知行合一,往往把行放在知之前,有点实践认识辩证统一的味道。一进教室先一脚把铁头踹在地上,然后再愧疚地对老师说,这孩子犯了什么事?待老师说清楚缘由之后,就开始哭哭啼啼,什么老公走得早,留我一个苦命人,孩子不争气啊……哭完之后,拖过铁头,把他身子抻直。一手横在他胸前做支点,一手做大如来掌的慈悲状往铁头富有弹性的屁股上招呼。边打边又回复到哭哭啼啼的模式,你呀你呀,这么小就开始打人了,长大了还得了?俗话说,从小偷针,长大偷金。

这个行为一直持续到老师以“小孩子不懂事,得多教,大人不能只顾赚钱,忽略小孩子的成长”而告终。

所以你看,有些事就这么奇怪。除了我们孩子压根就没有人在意,铁头为什么会戴那顶帽子。也压根不会有人记得,他什么时候取下了那顶帽子。

排队告假的同学们走到长癣掉毛的铁头面前,望着他的头。失望地说,铁头你变了,没意思。

但很快铁头又有意思起来。那个时候流行的贴纸随流行风尚实时更新,从西游记里的孙悟空到葫芦娃再到七龙珠的孙悟空。某天大家在教室外面扇贴纸的时候,不知怎么就提起了爆气,又不知怎么的就提起了孙悟饭的头发,然后就为闪电和头发造型之间的相关性展开了辩论。

有个同学转过头来去问铁头,你爸被电死了,他头发是不是竖起来的?

招呼他的是久违的胖乎乎的小手。

多么遥远的记忆。大家奔走呼号,铁头回来了!于是大家在私下里制定了策略,这次要严格规定每人请假的次数,同时个人请假必须要向组织提前打报告,这样才能安排合理,规避风险,严禁一切未经授权的请假行为。

大家便又收获了一段欢乐的童年时光,但众所周知,快乐总是短暂的。这一切被笑起来像枚硬核桃的数学老师看破了端倪,他以雷霆之势扫清了所有碰瓷请假的苗头。这就导致了铁头又变得没意思起来。

但铁头不这样认为,他仿佛发现了新大陆,自己胖乎乎的小手有那么大的魔力。

有一年教师节,我和铁头在回家的路上,遭遇了一次高年级学生有组织有预谋的的抢钱事件。他们抢钱干嘛呢?给老师买贺卡和鲜花,你说这是不是很有意思?

铁头用自己的拳头生动形象地向我展示了什么叫真正的爆气。他的头发有没有竖起来我忘了,但是,高年级中的一个大哥哥飘扬的鼻血印染了红领巾让我坚信了它们真的是用革命先烈的牺牲换来的。

这无疑加深了他对自己拳头的自信。

于是他转而同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成立了自己的小帮派,和我分道扬镳。用他的话说,小刘,你知道吗?你太迷信语言的作用了,语言有什么用?你看我爸,他和卖西瓜的讨论那么久,有用吗?西瓜卖给他了吗?压根就没戏。还有我压根不在乎李小龙能不能打10个,那根本就不重要。

他放弃了魂斗罗,迷恋上了双截龙,在学校附近的“黄门”游戏室里,跟个f1选手一样,掌控着双手下的人生。他常常对朋友说,你看,魂斗罗三命通关有意义吗?只要你币多,通关了就行,谁在乎你丢了几条命?往往在这个时候,他的手里正拿着一枚刻着米老鼠的游戏币往投币口放。

但最终还是被他母亲发现了,他妈刚听到这个消息时,丢魂落魄,双手放进白围裙的兜里,任凭锅里的回锅肉吱吱地响着,直到客人不满地催菜,方回过神来。

站在黄色的大门外,她的心才安定。

“黄门”的老板是俩老头老太太,他们的女儿开了家幼儿园,老人家也不闲着,顺便就在幼儿园里兼职开起游戏室。

铁头最终跟随着自己的耳朵,耳朵跟随着她妈的手,像浮萍一样摇摇晃晃地回到了家。在旁人跟我复述起当时的场景时,难免有穿凿的味道,有人说,他妈在游戏室里扇了她几巴掌,颤巍巍的老头就来劝,叫铁头他妈别在这阻碍自己做生意,影响也不好。作势就要躺地上了。

铁头说的真好,有时候语言真的没什么意思。如果她妈不扇他的巴掌,不控制他的耳朵,只和他辩论的话,他就不会回家接受额外附赠的巴掌,以及镇上木匠老头热情打造的木制搓衣板……

自从那时起,铁头就没了午饭钱。每天中午放学得定时去他母亲大人处寻几口饭吃。当然这份殊荣得等客人们的饭菜都做好之后,更多的时候,是在那帮着洗碗,买些米,盐,酱油什么的。

所以他经常迟到。为此老师批评了他几次,并且家访了一次。是在夏天,他妈切好了西瓜,放在电视桌上。当老师正准备拿起其中一块时,铁头对他妈说,西瓜切得不对。

哪里不对?

对啊,没什么不对的,难道西瓜还有分切法的吗?

自那以后,他每天早上都会带上一个铁制的饭盒,里面配好馒头和腌菜肉丝,一到中午就去老师办公室讨要一点开水就着吃。

可这一切并没有阻止他对黄门的热爱,没有多久,我们放学的路上,就修建起秀山县城第一条街,东大街。当我们经过到处是泥泞的土地时,没有人知道在这土地上藏着多少财富。

但是铁头找到了这些财富,他莫名其妙地突然有了钱。后来我才知道,他在建筑工地上捡钉子卖,然后发展到偷一种很重的很短的钢筋。

幸好最后他亲眼瞧见一个如他般大的孩子被包工头捉住后打得半死后,果断放弃了这个诡谲的挖掘财富的方式。

好在他已经积下了一笔可观的财富,足够他创造自己通关双截龙的奇迹。但真的当这个奇迹到来的时候,他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兴。特别是当他能够用一币通关的时候,想的却是那个炎热的夏天,西瓜,魂斗罗,黑白电视,我,还有白衬衫。

他就是这么对我说他的感受的。说这话是在小学毕业的前一天。他很感触,念起了我的好,比如我从不问他帽子的问题,从不问他闪电和发型的问题。

仿佛我们就要天人相隔。

事实证明铁头想多了,整个县城就两所中学,从一所中学去另一所中学不过玩一局游戏王的时间。

况且我们还住得那么近,毫无疑问,从片区划分学校的政策上来看,我们最终殊途同归。

果不其然我们去了同一个学校,不同的班级。他仿佛改了性,成绩一直处在在年级前20名的区间,一度成为我仰望的对象。慢慢地彼此都疏远了,对啊,我的青春该是和姑娘们息息相关的。他的呢?不知道。只是某次他的一篇题为“我的爱好”的作文在全年级通读,大概是讲自己喜欢收集烟盒,在院子里种很多花草的吧。语文老师说他的文笔颇有点汪曾祺的意思。

后来他的烟盒就被他妈给烧了,有上百多张,各种颜色,花花绿绿的。院子里一地的花草,也是花花绿绿的,同给夷平了,铺上了厚厚的水泥。

曾经在某个周末,看见他孤单的背影在政府楼外的垃圾堆里,捡起自己收藏中没有见过的烟盒,细致地把它们一点一点地分解成完整的平面。没有人知道这样的数量,耗费了他多少心血,在那个贫瘠而灰色的家乡,连蜜瓜都没见过的人们不会明白一纸烟盒对他意味着什么,我想也没有人试着去了解,如同他戴着的帽子。他就这样落寞地行走在汽车站,广场上,工厂旁……夕阳的余晖照着他的脸,像一层朦胧的薄雾。

我曾看过他曾拥有的小院,可惜我只认得兰花,还有我们这叫指甲花的,不知因何而名,是因为花折下来刚好可以套在人的指甲上,还是揉烂了可以用汁水涂指甲的?我不得而知。

我回忆起的是第一次看见蜂鸟,起小以为是绿头大苍蝇。那么活泼灵动的抖动着自己的翅膀。铁头纠正我说那叫蜂鸟,他们很幸苦,翅膀扇得很累才能不掉下来,不容易的。

在一次乡下的流水席上,我曾遇见了他。吃过饭,我陪他在乡间的林间找寻一种叫老鼠刺的植物,如愿以偿。他告诉我他经常在周末去搬迁的单位,工厂,住宅(那时候多数是自建房)里,找别人不要的植株填充自己的院子。院子里有两株桂花就是这么来的。

哦,还种了草莓,我又记起一样自己认识的植物。我的思绪有点混乱。但是无关紧要啦,所有喜欢都没有了,只剩水泥地,只剩烟尘。

高中的时候我去了别处,离开了家乡。从此不再联系了。在外面的几年断断续续听到他的一些消息,听说高考失利复读,考上了重大,后来又迷恋网游,留级….…再后来就不知道了。

最近过年回家,遇见了他。他带着自己的媳妇和孩子。媳妇胖胖的,农村女孩,害羞了点,非常健康。孩子也一样白白胖胖。听说是和他在工厂打工的时候在一起的,先有了孩子后领的结婚证。

我有点惋惜,他的媳妇在小学就辍学出去跟随父母一起打工,我不知道曾经那个初中守在电视机面前看凤凰卫视铿锵三人行的他和小学都没毕业的老婆,能聊些什么呢?

你爱她吗?

什么爱不爱的,凑合在一起。

大学玩啥游戏来着,dota?

什么都玩。考上大学不知道应该干什么,堕落啦。

后悔大学留级退学吗?

后悔有什么用?

你有什么打算,就这样打工?

不然能干嘛?没什么打算,孩子都那么大了,我的下半生都在他身上了,教他认字读书。我不放心交给我妈养,她没什么文化,怕教不好……说着他指着远处的白云,对怀中不会说话的孩子道,你看云云。

没有人会在意,遗漏的东西,尽管它很重要。但是我们选择闭口不谈,好像这样理所当然。

我怀念起他在某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抱着我的头,哭着对我倾诉,闪电和发型能有什么关系呢?

对啊没关系,有什么关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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