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神女,还剩十日。”
她对我说完,眉眼还算低顺,似乎是忍不住,又看了看我身后的东皇钟,张了张嘴,复又低下头,没说话。
我刚睡醒,懒懒地微微抬了抬眼皮,也懒得跟她说一句话。
她也算知趣,每次说完就走,可也招我闲烦.
我倚在东皇钟上,冷笑,抬手,在自己的手掌上划开了一道口子,血,鲜红的血从我的手掌开始渲染开来,一滴,一滴,缓慢地滴在钟上,钟立刻散发出更耀眼的光芒。
我觉得自己像是个叛逆的孩子,很是幼稚。
我用流血的手掌轻轻抚上了钟,说:“得了我的血,你能出来的更快些,高兴吧。”
这钟似乎听懂了我的话,闪烁的光越加频繁。
我笑了笑,“乖。”
果然是东皇钟,那个人骄傲的杰作,有着非同一般的灵气,可这又能怎么样呢,神器究竟只是神器,敌不过神。
我开始有些恍惚,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时隔多年,记不太清了,只记得一个模糊的轮廓,一片飞扬的红色衣角,和他那一身的骄傲。
这样的人,天生就惹人嫉妒。
我回过神来,如同往常的千千万万个日夜,对东皇钟轻轻地说:“你说,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他不让我去,但我猜,该是彩色的,像那些仙婢的衣服一样。他怕我去了,就贪玩忘了他。可我如今就算忘了他的模样,却还是没忘了他,你说,他又是何必呢。”
我说着,嘴角苦涩地上扬。
还有十日,只剩下十日。
这过去数不尽的日日夜夜里,除了我,就只有我身边的东皇钟,这漫长而又无尽的生命,让一切的感受都变得渺小而又无力。
而今,我终于能够得到解脱了。
“你说,我要是偷偷溜出去一回怎么样。”我突然对东皇钟说。
门又开了,多漏进来了点光亮。
“神女,天帝驾到。”
二
我是一位神女。
这九重天上唯一一位神女。
这是那个人留给我的其中一件东西,我十分受用。而他留给我的其他东西,我大多受用不起。
天帝还是当年的模样,不过却瞧着大不一样,可能是他眉宇之间不知何时多出的那份淡漠。
“素璃。”他唤了我的名字。
他只是唤了我的名字,我却一阵恍惚,越发觉得这岁月过的是如此漫长,如此短暂,仅在一个名字中。
“还有十日,他就要出来了。”他说,眉头紧皱,像把打不开的锁。
我说,我知道。
许是我一脸的淡然惹怒了他,他激动地说:“你到底知不知道这对你意味着什么!”
我当然知道,否则这须臾万年对我来说算什么。
“东皇钟里的那位只要一出来,我就可以彻底消失。他设下的死局,倒是成全了我。”
我笑的一脸坦然。
我说的是真话,这三万年,我唯一的盼头,就是等那天到来,我,魂飞魄散。我竟不知,我念他到如此地步。
他猛地将茶杯砸碎,像是气极了的样子。
许久,他问:“他,未曾……”
“他未曾留下解决的方法,钟里的那位要出来,谁都挡不住。我虽然是守护它,但如今我也守不了。”他一张口,我便知道他要说什么,我也知道这番话有些伤人,遂又补上了几句:“霖哥,劫难天定,你也莫要太过伤神。”
“素璃……”
他又唤了声我的名字,无奈到极致地笑了,“也罢,你就这样干净地死了也好。”
这话,冷酷到心酸。
恍惚之间,心中突然涌出了从前那段日子的温暖,却如网罩般将我的心勒地生疼。
是啊,能够干净地死了,也好。
他走后,我拼尽了我的周身法力,撑开我周身无形枷锁。
我逃了,我第一次,逃了。
我逃离了九重天,逃离了虚无,逃离了东皇钟。
还有十天,我突然想好好过这十天。为此,我不惜付出任何代价,呵,我本来也没有什么代价可怕。
果然,外面的世界是彩色的,美丽的很,比仙婢的衣服还要美。
我走过了凡间,走过了魔界,走过了鬼界,最后却留在了妖界。
那是我与陌瑾的第一次见面。
外面下着倾盆大雨,我躲在一个酒窖间,醉得有些迷糊。
只见一个如玉般的人物执灯走到我面前,轻笑道:“我若是再晚来一会儿,我这满窖子好酒怕是都要被你糟蹋光了。”
声音异常好听,听的我更有些醉。
我抱着酒坛子,死死地抱着,像是怕被他抢走。抬头眯着眼看他,想要看清他的脸。
“姑娘,你醉了,还是快些回家吧。”
“他们都不要我。”我真是醉迷糊了,竟会对一个素昧平生的人说这些。
“他们是谁?”我没想到,他竟会理我。
“他,他,他!”我一个一个凭空胡乱指。
他没有继续这个问题,“他们为什么不要你。”
“因为他们嫌弃我跟他们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哪里都不一样!我既不是人,不是魔,也不是鬼!”我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无论是人界,魔界还是鬼界,都有同类的人会走在一起,会住在一起,而我,像是天地多造出来的,没有一处有我的同类,没有一片土地是我停留的场所。这种感觉,简直糟透了。
他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抱紧怀中的坛子,突然想到了什么,快速向他凑近,抓住了他的袖子,睁大了眼看他,说:“你是什么?”
他的眸,很深很深,像是一潭静水,很静。
我有一瞬间想要退缩,但却听到他说,“我是妖。”
我突然很高兴,连忙指了指自己,不知为何,满心期待,“那我呢?”
他沉静的眸突然溢出了些许笑意。
“你是妖,跟我一样。”
那一刻,仿佛有万千繁花在他眼中嫣然开放,我好像听到了花开的声音。
我高兴地将酒坛子摔了出去,倒出的手,紧紧地抱住他,笑了。
我从未这般开心过,那句跟我一样,照亮了我所有的阴霾与昏暗。
他却轻轻地叹了口气,似乎在惋惜他的酒。
自此之后,我便跟着陌瑾在这山上住下了。这山上有着芳草鲜花片片,绿树葱葱,还有一群漂亮善良的妖精,从不问我的来处。
我便与陌瑾做伴,时而闲聊,时而彼此忙活不语。
他爱做画,隔几日必会做一幅。他做画时设了禁制,即使我站在他身边,也看不清他画的是什么。但凭着我上万年的法力,隐约看清他画的是个人,且是同一个人。他书房中还有很多这样的画,想来我没来之前,他也是这样,每隔几日便作这样一幅画。
有次,我还笑侃他:“你莫不是看上哪家好姑娘,不敢上门求亲,在这儿画人家聊以相思?”
没想到,他竟回答了我:“不是,我只是怕忘了她的样子。”
他的语气淡淡,却听的我差点红了眼眶。
自此之后,我再也没有过问这件事。有些事,不能碰,一碰,就疼。
在山上住了些时月,头一次碰到山上下雪那天,我又惊讶又高兴,披了斗篷就往雪里冲。
陌瑾笑着拉住了我,引我到山上,说是那里雪景美。
果真不欺我,一片银装,纯粹而又辽阔,心也随着远了。
雪花大而松软,慢悠悠地从我身边降落,我抬起手去接,冰冷化开,入骨。
我怔在原地,一动不动。
“怎么了?”陌瑾问我。
我望着眼前这万里雪原,良久,缓缓道:“我好像做过一场梦,很久以前做的。梦里面也有一场大雪,很冷。有个人背着我走在雪地里,我贴着他的后背,很暖。”
我微微抬起眼眸,那记忆中的温暖却仿佛印在我骨骼上,却是越想越难过,十分难过……
我小心地掩了情绪,接着说:“我不记清他是谁,好像是穿着一身红衣,呵,一个大男人穿红衣。”想此,我也笑了。
他轻轻地笑了,“这世间,还真有一个男人酷爱红衣。”
“哦?那他穿红衣是什么样子。”我漫不经心地笑。
陌瑾顿了顿,眼神变得悠远,“他穿红衣,风华绝代。”
我心中一滞。
这段时月,安静而又充实,我疑是上天错给我的。而陌瑾于我,亲近却又有距离,我们坐在一起,倒像是神交了许久的好友。
三
天上一天,妖界一月。不知不觉,我在这山上度过了不短的时间。
彼时,我正在河边浆洗衣服,经常同我聊八卦的胡三娘突然神神秘秘地凑到我身边,神情激动,却又欲言又止。
我不搭理她,果然,她自己憋不住了,说:“素璃啊,你和那陌瑾是不是……”
“是不是什么?”
“是不是,在一起了啊?”
“啊?”我满脸惊讶。
她却满脸兴奋,“你可别装了,就你俩平常那亲密样,还说没事情?再说,你猜我刚才看到什么了?陌瑾一画就是一天的画!”
我挑了挑眉,表示有兴趣。
“你再猜,那画上的人是谁?是你!”
我脑子突然一片空白,身子一动不动。
“你怎么看到的?”
胡三娘得意地冲我抛了个媚眼,“当然是用眼睛了,我跳到房顶就看到了啊。”
“没有禁制?”
“什么禁制?”
我扔下了衣服,飞快地跑了回去。
陌瑾正在做画,手却僵硬地停在半空中,像是没想到我会突然回来,深邃的眼睛如一汪潭水地看着我,如同往昔,辨不出冷暖。笔间上的墨水已经滴到画卷上,渲染开来,但我仍然能看出来,那是一个样貌熟悉的女子,那是我。
我突然感到四肢僵硬而冰冷。
眼前的这个人,我突然觉得不认识。
“素璃……”他在叫我。
我浑身猛地一颤,觉得害怕,怕得后退。
我记得我曾问过陌瑾,为什么当初在酒窖,你会收留我。
他说,有些人,你看了一辈子也不见得能看懂,可有个人,你第一眼看她,却好像已经看懂了她。她的笑,她的泪,你都明白。
所以,他收留了我。我以为,他是看懂了我那刻的落寞与绝望,所以不忍心。
而今,我却不明白了。
“陌瑾,我问你。”我的声音突然变得沙哑,“我们之前,是不是认识?”
他许久没有答话,眼神飘忽到很远,苍凉而又空洞。半晌,我才听到他说:“素璃,有些事情你不明白。”
“那你就讲给我明白。”
“你不该明白。”
我笑了,多么可笑!
我禁不住地后退,边后退,边欲哭地对他说:“陌瑾,其实你不必如此赶我走……”
突然,天上打下一道闪电,映红了半边天。
他的神色剧变,猛地看向我,忽的苍凉一笑,我从来没看过一个人的笑可以这么伤心。
“终究,你只是累了,暂时停留……”
我睁大眼睛,心中一窒。
柔柔的白光突然围绕在我身上,那一刻,我想起来了。
我看了陌瑾最后一眼,那一眼里,他的脸上满是痛苦。
我记起来了,我本是一个神女,九重天唯一一个神女,看管着东皇钟已经三万年。
东皇钟里封印着魔神,距离魔神破钟而出的前十日,我拼尽全身法力,逃离了九重天。而我因法力的巨大冲击而丧失了记忆,后来,我游遍世间,却找不到一个同类,是陌瑾收留了我,告诉我,我们是一样的……
四
如今,东皇钟即破,而我,也被强力召回了天庭。
魔神要出来,这世上没任何神魔能挡住,何况是我。
“破了!破了!”尖叫的声音此起彼伏。
我离开的时候还有十日,如今,只过了七日钟竟然就要破了。
当年就算他拼上性命封印魔神,却也只换的神界三万年的和平。
这天庭已经混乱的不成样子,四处躲闪的身影,无半点往日仙风道骨的模样,真是白教人间那些百姓供养了。
东皇即破,我的魂魄也终于感受到了撕裂的痛楚。我开始不由自主地想起他,想起他所有对我的好。
钟,破了,天空变得光彩耀目。一个人影出现在钟后,红色的衣角在空中翩跹。
我嘴角溢出鲜血,却拼命瞪大了眼睛,全身僵硬。
空中那张我想了三万年的脸,缓缓地看向我,他的眼神,穿过了我的瞳。
我猛地跌倒在地上,脑袋一片空白,心口的地方如针扎般地疼痛,疼到不能自己。
他的嘴角微微扬起,向我的方向迈了一步,转瞬之间就来到了我的面前。
“小素璃,我回来了。”他温柔地说出这样一句话。
下一刻,我的心口猛然疼痛,疼的我躺在地上,浑身抽搐,四肢一动不能动。
他修长的手指隔空用力,轻轻一勾,我的胸膛猛然破裂出一个洞,一颗鲜活的心脏落在他的掌心,转瞬又消失。
我的眼泪刷地就落了下来,却并不是因为这撕心裂肺的疼痛。我用尽全身力气,拼命地伸出手抓住他的下摆,嘶哑着嗓子喊:“还给我……”我盼了三万年的魂飞湮灭啊。
他惊疑地看着我,转而又了然地笑了,蹲到我面前,轻声慢语地说:“你想走?”
我泪流满面,绝望铺天盖地而来,不能呼吸。
说完,他似震怒地一挥衣袖,天宫震了三震,转身消失。
我躺在地上,胸口还在淌着血,已经没有起身的力量了。我呆呆地望着天,只觉得,什么都没有了……
天帝匆忙地将我抱起,声音颤抖,“素璃,你不会有事的。”
我笑了,“我能有什么事,我又死不了。”
他的身体猛然一颤。
我会一直活到这天地寂灭,万物沦丧,一直活着……
他,他骗了我,骗了我整整三万年。
我用手捂住眼睛,失声痛哭。
五
我是一位神女,这是他留给我的无上地位。让我在这九重天上,凌驾于万仙之上。
而他,却凌驾于万生之上。
他是天生的神,天生的王者。
洪荒的灵气凝集万年,才凝结出一个他来。
他是天地造物近乎完美的产物。
举世无双的形貌,擎天撼地的法力。
他受万生敬仰,无论六界,见他都得行大礼,唤一声,神尊。
可就是这样的人物,却在三万年悄然陨落。
三万年,天地风云变幻,神魔大战,魔神横空出世。
苍云山下了三日三夜的红雨,红雨落,我一步一步走上了山,看到了散发着红光的东皇钟,也看到了钟旁盘膝而坐的他。
他看到了我,忽得一笑,说:“我知道你会来。”
我看着他,焉然觉得心痛。
他闭上眼,双手飞快结印。
“吾以天地之主之名,封素璃为神女,守护东皇钟,永生不得离开。东皇破之时,素璃祭。”
我慢慢蹲下去,轻轻地唤他的名字:“子寂。”
他睁眼看我,眼中闪烁着笑意的光。
他算计了这么多,可我却一点也不在意。
“你还会回来吗?”我问。
我只在乎这个。
他依然笑着,没有回答我,化作漫天流光散去,从我指间流走。
我半伏在地上良久,才后知后觉,他走了。
我将脸埋在手心中,眼泪一滴也流不出来。
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原来他是没有办法回答我,那只是他的一缕残念。
等在那里,只为跟我说一句:“我知道你会来。”和那一道诏令。
我不知道我从哪里来的,自我有印象以来,就跟在他身边。
他说,他是在山川中发现了成胎的我,把我带了回来。
这么说,我也是神。我很高兴,我一直在想,他是神,孤身一个,该是有多孤独。不过,现在好了,我也是神,我跟他是一起的了!
我忘了我跟在他身边多久,只记得是很久,久到我以为我会一直这样跟他在一起,为他煮茶,给他研磨;陪他闲时去看西海的酴醾,听他同西天佛祖论道。我从未想过,如果有一天,他将我抛下,我独自一人该怎么办。
那次,神魔大战,我受了伤,只记得流了好多血。我躺在他怀里,看着他清俊的脸颊,突然入骨的害怕,我头一次想到,如果我再也看不到他怎么办。
他看着我,说:“没事,你不会死。”
“神是永生的。”他说完,眼神变得悠远而苍凉,又有些孤寂,其余的,我都看不懂。
而我却很高兴,我拥有永生的生命,那么我就可以永远陪着他了。
他笑了,“你到底长没长心?”
说完,他的脸色却变了。
我小声呢喃:“怎么没有……”
我以为,我在他身边那几万年,足以看懂他,看透他,可惜,连说了解他都是自作多情。
我以为,他是因为封印魔神而耗尽全部法力,肉身魂魄散入万物中,如同上古的那些大神一样。
我以为,他虽然禁锢了我,却也留了个机会让我去陪他。
我以为……自始至终,都是我以为。
直到那东皇钟破,他出现在东皇钟里,我才知道,他骗了我。
根本就没有什么魔神,这只不过他自导自演的一场戏,他将他自己封印在了东皇钟中,让我守护在东皇钟旁,整整三万年……
六
东皇钟破,我这神女也没什么作用了。才一日的功夫,还没等我缓过劲来,他们就把我绑着,拖着拽着弄去了诛仙台。等将我绑在捆仙柱上时,我才缓过神来,方觉疑惑。
只听那领头的人义正言辞地高声喊道:“素璃,身为天族神女,私逃下凡,致使东皇破,魔神再现,苍生陷入浩劫!竟又与魔神勾结,为天族所不忍,命,受八百天鞭,炼火焚骨之刑!”
我禁不住笑了,这罪名倒是合情合理。这估计是天庭有史以来最残酷的刑法了吧,这天鞭,我只记得当初有个三皇子为了个人间女子受过,当时不过是八十天鞭,就让那仙族皇子失了仙骨,险些丢了命。天鞭尚且这样,更遑论那炼火了。
我仰起头,说:“命?受谁的命?”
“上天受命!”
呵,原来霖哥还不知道,越发觉得可笑。
隐隐的天雷声响起,那天鞭之所以那么厉害,不过是因为裹带这天雷罢了。
我并非怕了这天鞭,怕了这皮肉之苦,只是胸中还有那么点骄傲,那人教的。
我依旧昂着头,沉了声音喊:“尔等是谁,竟也能妄承天命!”随即,从我身边开始凭空荡起微波,空间扭曲。
虽是微弱,却也是天神之怒,岂是仙凡可挡。说到底,仙根本无资格领受天命,不过是比人类厉害了一点的蝼蚁,在远古神魔面前,都不值一提。
“快,天鞭!天鞭!”
一道带着闪光的鞭子猛然招呼在我身上,震得我的魂都好像飞了出来。
脚下也突然燃起了烈火,皮肤却半点也没有烧焦。炼火焚骨,可算让我尝到了一回这个滋味。
我咬紧了牙,手指微微弯曲,好歹是个天神,虽然只剩下零星法力,也总不能让这群仙施刑吧,虽死不了,却也不光彩。
可还未等我出手,这眼前白花花的人就像纸片一样飘去了很远。
“小素璃越发没出息了。”声音好像从远古传来,陌生到极致,熟悉到极致。
周身枷锁刹那间解除,我落入了个微冷的怀抱。隔了许久,我才鼓起勇气仰起头。只一眼,熟悉与陌生便就纠缠的淋漓尽致。我没出息地盯着他的脸,恍然如梦,伸出手,却又收了回来。
“怎么,怕我是假的?”
我说:“不,怕你是凉的。”如忘川河底,那扮作你的模样的死灵一般。
你倒是笑了,笑得很浅。俯身抱起我,“走吧,回家。”
我窝在他的怀里,紧紧抱着他,泪流满面。
我想起从前,我到东海玩,打了龙太子,被关在黑池里。他知道了,将我救出来,二话不说,将躺在床上的龙太子拖出来,又打了一顿。我当时窝在他怀里,不管不顾地大笑。
他像是觉得丢脸,说:“笑什么,回家。”
我当时也是紧紧地搂住他,默默泪流满面。我知道,他是气我,却又心疼我,忍不得我受委屈,才做出这样出格的事,可我偏偏爱极了他出格的样子,那是只为救我而来的英雄。
而如今,他再也不是了。
七
他把我带到了魔宫,一连三天,一眼也没来瞧过我。
第四天,我去见了他。
他见了我,笑了,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
“我知道你会来。”一如当年。
仿佛这三万年,不过是一场胜利的算计。
我也笑了。
“谁会来,我?还是望夕?”
他的眼睛突然变得深沉而危险,一望不见底。
我显然猜对了。原来,有朝一日,我也会利用这个,向他心上扎刀。
我不怕他,笑着,一步一步地走进他,坐在他腿上,手轻轻抚上他的胸口,笑靥如花,“嗯?子寂?”
眼底一闪而过的狠,却被他猛然抓住了手。
“跟我耍把戏,你还差了点。”
反手,将我扔了出去。
差一点,差一点我就可以拿到我的心。
我抹了抹嘴角,笑了。
“谁跟你说的这些?”他问。
“难道就不可能是我自己想起来的?子寂,你该不会是忘了我了吧。”
他从椅子上走下来,走到我面前,捏起了我的下巴。
“素璃,我倒不知道,你有这样大的胆子。”
我越加笑得妖娆,“你为何就不信我呢?”
他不再说话,只是看着我。
三万年啊,我与他三万年没见,没想到,再见会是这般景象。
那三万年的无尽寂寞,恍然如指尖流沙,流尽了我对这世间的所有留念。
如今,再见,却是互相欺骗,互相试探。
子寂啊,我宁愿你死在三万年前,然后,我等完了三万年,满心期待的随你而去。而不是现在这样,用尽我最后一点心力,远离你……
我记得,望夕是一个人间女子。
倾世之貌,惊才绝艳。
那年,他轻摇纸扇游戏人间,一个转身,被她迷了心神。
之后的事,便是郎才女貌,佳偶成双。
却不料,短短数年,那女子竟然香消玉殒。
他回仙界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向妖界开战。
那是仙界和妖界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一场战役,伏尸百万,却仍不能消除他的怒气。
妖王与他大战三日,自那之后,仙妖两界同时退兵。妖王退隐,而他,也失了踪迹。
再之后,他的身边便就出现了我。
这一切只是巧合?我不信。
我是谁,望夕吗?
我与那个女子有着怎样的牵连,一样的容貌?一样的性情?还是,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想此,我也有些倦了。
我是谁,又有何妨,我又在争着什么。
如今,我的心在他那里,他当年留下的诏令自然无效。也罢,我也不想死了,我只是累了,想走了。
八
自那以后,他与我都不提望夕,好像全然没有这件事。我与他仿佛又回到了三万年前,彼此伴着,相安无事。
他比以前更纵容我,我却再没有以前的力气四处捣乱了。他便带着我在魔界四处走,可怜魔界,无一处景象算是入得了眼。
那天,我们走在一处峡谷中,恰逢下雪。
他连忙化出一件斗篷披在我身上。
从前我极喜欢雪,却也极怕冷。他便是这样,给我披上一件厚厚的斗篷,陪在我身边。
我望着这白雪茫茫,心中猛地疼痛。
那场大雪,我永远不会忘。
他背着我,一步一步艰难地在雪地里走。红色的衣拂过雪面,留下一片红,像是衣服褪了色。
我此生的温暖都凝结在那场雪中。
后来,我才听别人说起故事的原委。
那时正值魔族与神族决战,三天三夜后,子寂带兵险险胜过魔族,却被告知,我被劫到魔地寒池。
据说,他当时脸色吓人,二话不说就孤身一人往寒池赶去。
一天一夜后,大家才在神魔之界看到他。
他背着我,脸色苍白如纸,一步一步,缓慢地走向众人。
大家这才知,原来子寂上神经大战后,已经耗的无法使出一点神力,仅靠着一丝信念,将我从极寒之地,一步一步地背了出来。
我犹记得,他背着我在雪地里走,越走越慢,我的心越来越沉,就对他说:“子寂,我瞧着这儿风景挺合我心意,把我放这儿就好了。”
他脚下一顿,踩进了一个雪坑。浑身也开始摇摆,似是坚持不住,要倒了下去。
我整颗心都揪在了一起。
半晌,他喉咙里传出一声低吼,一个奋力,将脚拔了出来。他连喘着粗气,重新迈开脚步,一步,两步……
“这儿景色难看死了,我带你回家……”
他沙哑的声音偏偏温柔地传入我的耳朵。
我紧靠着背后的温暖,拼命忍住泪水。怕打湿他的衣衫,怕他冷……
这个男人,在这场大雪中,纯粹地将生命交给了我。纯粹的,如雪一般……
而我又有什么去偿还……
自那以后,我的身体一直没有好起来,畏寒,多病。所以无论他去哪儿,都会带上我。有时他忙于政务,就把我化成只猫搂在怀里,用厚厚的衣服遮着。时不时地低头看看我,每看一眼,都是小心而又害怕的样子,像是怕看见我死了一般。
后来,我的身体总算渐好,他也总算松下一口气,与我寻常说笑。我便与他有了几千年的朝夕相伴。
如今向来,满心都是心酸。
“这里风大,我们先回去吧。”他说。
我点点头,转身,跟他往山下走。
不料,刚走到山脚就徒生变故。
一只身躯庞大的雪豹从我背后向我袭来。
我本能地向后一划,荡开神力,动作却迟缓了些,且这雪豹还是通了灵性的,没挡住它,堪堪就往我身上扑来。
幸亏子寂同我一起荡开神力,挡住了雪豹,将它甩了出去。
它却再也没向我扑来,被一个白衣女子抱进怀里。
它是被人驯养的,我才后知后觉。
“雪儿一时不识魔尊大驾,惊了贵人,请魔尊饶恕雪儿。”
她虽是这般说着,也跪在地上,眼睛却直勾勾地看着子寂,无半点害怕的样子。
我以前只知魔族内长老握着大权,却不想,连魔尊也不放在眼里。
此事自然不管我的事,也自有人解决,我便信步兀自向前走。
身后传来清冷的声音:“既然知道错,那这伤主子的畜生自然也不必留。至于你,连头畜生也看不住,空有这千年功力了。”
说完,一阵掌风过去,想那雪豹已丢了性命,那名女子已被费了千年功力。
“魔尊……”那女子不可置信地惊呼。
我听见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一双大手从背后将我的披风拢紧。
我有些不解地看着他,那些长老虽然目中无人,却实实在在地握着重权和魔族的命脉,他这样,岂不是要动这命脉?
他也未向我解释,只催促着我快回家。
回去的时候,我格外留心了一下魔军的布防。
也罢,终究不关我的事。
晚上,我与子寂一同用膳。我瞧着那鱼汤还不错,拿起勺子,却手一抖,勺子落在了桌子上,发出清脆的一响。
他看向我,“手怎么了?”
我拿起了筷子,淡淡道:“许久不用手,不太灵光。”
他便低头,不再多问。
吃到一半倒迎来了不速之客。
“雪儿参见魔尊。”柔柔的声音拜倒在子寂脚下。
“起吧。”
“谢魔尊。”
说完起身,却又跪在我脚下。
“雪儿鲁莽,令夫人受惊,特地来向夫人道歉。”说完,又柔柔一拜。
我送在嘴里的一口饭顿时堵在嗓子眼。
我没说话,也没敢看子寂一眼,等着他出口纠正,他却未说一句话。
是默认,还是,根本就不在意。不在意我是谁,不在意我在他身边的位置。理所应当,可有可无……
“雪儿姑娘说错了,我不是什么夫人。”许久,我开了口。我尽力将语气放缓,不露出一点表情。
雪儿抬眼看了一眼我,又瞄了一眼子寂,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姑娘恕罪……”
我放下筷子,一声不吭地走向屋后。
我能忍受那三万年的孤寂等待,却受不了这不清不楚。
确实该走了……
九
第二天,微弱的阳光闪进屋子里。
“姑娘,魔尊有请。”
我将最后一缕头发梳顺。“我知道了。”
天空微蓝,荡着白云似练。
茉莉花丛中,他在等我。
一身暗红衣衫,没有其余花纹,映着他的脸,邪魅而张狂。
这样的人,天生惹人嫉妒。
他看向我,眼神一顿。
我牵起嘴角,微微得意地笑着。
及地的白裳,垂腰的乌发,一支斜钗挽住少许额前碎发。
与陌瑾画中女子妆容一般无恙。
我轻移莲步,一步一步缓缓走向他,带起了阵阵茉莉暗香。
他伸长了手,将我捞到他的怀里,我唇边笑意更甚。
我微微抬起手,却听见他伏在我颈窝,轻声长叹:“素璃,你有没有心……”
我的手一顿,淡然答道:“我没有心,我的心被你挖去了。”继而,我的手又往上移了几分。
“对啊。”他笑了,笑得让我伤心,“你没有心,你没有心……”
他抬起头,捧住了我的脸,仔仔细细地端详着。
“素璃……”
我笑了,“子寂,我叫望夕。”
他的眼变得很痛苦很痛苦,像是我眼中陌瑾的最后一眼,说不出的难过。
我知道,这里面肯定有一个缠绵缱绻,荡气回肠的故事,能让他这样的人,过了几万年,仍这么难过。
可我终究不是从前的我了,不会因为同他一样是神,可以有无尽的岁月陪他而高兴地不能自己,我的生命,已经在那三万年里被消磨光了,如今,我只想要回我的心,从此天高云阔,任他神魔,都不能囚禁我。
“你可知,若没有了你的心,我就会真的消失。”
我的手猛然怔住。
他的声音变得很痛苦,一字一字,隐忍而又哀恸:“你以为,这三万年,我是那么容易过的吗?”
我高声反问:“那你以为,那东皇钟外的三万年,我是容易过的吗!”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泪水就从睁大的眼睛里,一滴一滴地滑落。可我所有的委屈,却深深地凝在眼底,流也流不尽。
“素璃,我不会后悔,你若知道,你也不会后悔。”他的声音渐弱,竟有隐隐的哭音。
我的眼泪流得更凶,对他歇斯底里地喊:“那你告诉我啊!”
他只将脸埋在我的颈窝,微微颤抖。
而我仰着脖子,泪水从两颊滑落,绝望地望着天空。
原来就算紧紧相拥的两个人,身前也隔着一条巨大的鸿沟,一触,就疼得不能自己。
子寂,我该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
十
我去了幽冥鬼界。
忘川河一如从前,浑浊而又汹涌地往前奔流,带走了怨鬼痴喊。
河畔如火般燃烧的彼岸花开的正艳,渐渐华光聚在一起,一个红衣女子踱步而出。
“你怎的又来了?”她嗤笑。
她这句话,引得我无限感慨。
三万年前,我以为子寂死的那天,就来到了这忘川,妄想在这忘川寻到他的一丝魂魄。
忘川河水冰冷刺骨,我却一步一步地踏进忘川。河底死尸死命将我往下拽,最后竟窥到我的心神,化成子寂的模样,拉着我沉到河底。我明知那不是子寂,却仍想再看一眼他的面容,那是子寂的面容:狭长幽深的眼眸,高挺的鼻梁,薄唇,笑起来的样子,仿佛雪夜幽静月光……
我情不自禁地触到他的脸,冰冷刺骨……
后来,还是那彼岸花将我捞了出来,据她说,当时我的手已经白骨森森了……
自那以后,我便始终守着那东皇钟,日日盼着死……
往事心痛,如今想来,也不过用了一晃神的时间。
“我想找一个人的魂魄。”我对彼岸花说,“她叫望夕。”
一盏茶的功夫,她告诉我,望夕的魂魄从来没来过幽冥鬼界。
我心头猛地一震。
走出幽冥鬼界,又碰到了雪儿。
“姑娘何不去她凡间住所一看?”她冲着我笑,笑得我浑身冰凉。
我右手挽了一个神光,向她袭去。
她却微微一闪,躲过了我的攻击。我惊讶地看着她。
“你这双手,怕是在幽冥忘川中差点废了吧。”她说。
我眼睛一眯,寒光溢出。
右手重新聚集神光,转瞬间抓住了她纤细的脖子。
“就算手废了,我还是个神。”
她却笑了,“不见得吧。”
我猛然睁大眼睛。
她脸上笑意增了几分,“雪儿只是无意间看到,九尾狐族有项秘术,能效仿女娲之术,以纯净灵力,天地之精造出个形体。不伤不死,不老不灭,同神一般。可惜就算再像,也不过一个逆天造出来的木偶,天地不容。”
我的手猛然收紧,她的脸也开始变白。
“就算我现在杀了你,你又能怎样?”
“雪儿说这些,只,只想寻个,活路……”
我反手捏断了她的脖子,她却化作一片细沙。
狡猾!竟是分身!
心中似万种丝线交互错杂,我隐隐知道,丝线快要解开,其后便是万丈深渊,可好像又有一只巨大的手,将我勒住,我连跑都跑不开……
十一
我还是去了趟人间,找到了一片开满茉莉花的地方。
显然,这片茉莉时有人打理,花长得茂盛,花间无杂草。
我睡在花间,那天夜里,有人入了我的梦。
梦中人端详着我的面容,缄默不语。
我看着这张与我一模一样的脸,没有想象中的激动。
这世界上就算两张面孔再相像,却断然没有一模一样的面容。
“到底,你是我,还是我是你。”我问。
她没有表情,只有一句话,轻的快要散入风里:“子寂呢?”
“他死了。”
她再也没有说话,我方才明白,她根本不能说话,那一句,该是她多年的心结,凝在了这里,成了她至今存在的原因。
她是魅。
她竟是魅!囿于这一方天地,执念不灭,她亦不灭。
她的灵魂未死,那,那我又是谁……
我突然不敢再往下想,那下面,是万丈深渊,让我万劫不复。
她仰起头,以等待的姿势,化作流光散去,而我也睁开了眼。
刹那间,成片的茉莉花海突然燃起熊熊大火,妖娆的火光吞吐着舌头,我站在火海中,听见花枝燃烧的声音。
我安静地站在火中,等着他来。
他果然来了,来得很快,一把将我从火海中捞出来,其实他这是多此一举,她放的火,又怎会伤到我。
我倚在他怀里,说:“她都跟我说了。”
我感到他的身体猛然僵硬。
与此同时,天上又落下来一个人。
我笑了。“陌瑾,好久不见。”
环着我的手猛然收紧。
陌瑾看了看我们,又看了看那片烧得正旺的茉莉花,眉头紧锁。
我微微侧头,对子寂笑着说:“你紧张什么。”
他俩同时看向我。
我心中如雷在鼓,手指也禁不住的颤抖,却微笑地对陌瑾说:“陌瑾,我听说,九尾狐族有一个秘术,能以天地之灵,效仿女娲,造出一个与天地同寿的形体,同神一般。可因妖族天生灵力不纯,所以一直没有成功,是不是?”
陌瑾眸色复杂地看着我。
我又转过头来笑着问子寂:“我还听说,子寂尊上的灵力是这天地间有史以来最纯的,是不是?”
我挣脱了他的怀抱,向前踉跄着抓住陌瑾的衣裳,笑着问:“告诉我,我是什么?”
不久以前,我也是这样,如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满怀期望地问他,我是什么,当时,他说,我是妖,同他一样。
那日,他面对那张如望夕一般无二的脸,神色半分未改地对我说,我们是一样的……
而如今,他对我说:“是我授子寂以秘术,他以望夕的形容,创造出了你。”
我的泪水不知何时已经流满了脸颊。
我鼓足了气力大喊:“望夕你听到了吗?!”
话音刚落,漫天妖娆的火光顷刻消失,风中似乎是谁在低声哭泣,哭声悲咽。
我便同她一起哭,哭尽我所有的可悲可怜。
到头来,我只是一个怪物。
这世间,无一物是我同类,我却还想傻子一般的追寻……
子寂一把抱住我,“素璃!”
我的嗓子突然尝到一丝甜腥,这让我更加疯狂。
“你可知,方才她说了什么。”
我笑了,流着泪继续说:“她说,子寂呢?”
风声好像静了下来,我只听得见我的眼泪不停划落的声音,突然,又夹带一声,滴落在我额头,温热的。只那一声,将我掏空。
十二
晨曦懒懒地,旁边树上的叶子被映着发出鲜活的绿光,昨晚还是含苞的花,今天开的正艳,它又转过窗棂,铺在我身上,暖暖的。
这是我来这里的第七天,被一声呼唤惊醒。
“素璃,你还要躲多久。”
是陌瑾。
他对我说:“素璃,你去救救子寂吧。”
向来,都是子寂救我,如今,他却让我去救子寂。
我回头,沉默地看他。
他终于像是坚持不下去了,苦笑着说:“你的那颗心,是子寂的。”
我的脑袋,轰然空白。
只听见陌瑾声音颤抖地说:“魔军大败,他被锁在诛仙台上受刑。你去,就当是帮帮他……”
我用尽我平生最快的速度赶往诛仙台。
我看到他的第一眼,我竟溃不成军。
这还是那天地间唯一上神,天之骄子吗……
他浑身被天鞭抽打的血肉翻卷,与红衣搅在一起,辩不清,脚下更有炼火熊熊燃烧,骨头估计已经烧枯。他抬着头,一双眼睛波澜未惊,如深夜幽潭……
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
“魔女竟还敢来这儿!”
不知谁一喊,将我心神唤回来。
我抬眼,看到了一群道貌岸然的仙人,也看到了远处的雪儿。
她身后有大片的魔军正在撤离。她好像看到了我,对我邪邪一笑,转瞬原地消失。
我右手绷紧,化出神光。仙人们的哀嚎声,血肉的崩裂声。我曾用尽所有力气远离他,却从未想到,有朝一日,我连走向他都如此困难。
他看向我,这一眼,恍惚万年,如同那三万个日日夜夜。
我终是走到他面前,忍不住泪流满面。
“你来了。”
“我就知道你会来……”他的声音渐弱,却有着他惯有的笑音。
我颤抖着将手放到他胸前,听到他极隐忍地闷哼一声。
我泪水直流,还是咬着牙问:“子寂,我只问你一句,你可对得起我……”这一问,问尽了我所有不甘与委屈,竟要用光了我所有的力气。
他的笑容顷刻崩塌,只怔怔地看着我。
他从没有这样看过我,我的模样倒映在他的眸中,比忧伤还要忧伤……
我猛地一狠心,收紧了手,他的心落入了我的手中。
眼泪冲刷而下。
“也罢,你就这样干净地死了也好。”我说。
此刻,我爱他到,宁愿他干净地死了……
他的眼神渐渐涣散,直到空洞地落下一滴晶莹,才笑着轻轻开口:“我欠你句,谢谢……”
你终究,只欠我句谢谢,你到底有多残忍!
我转身就逃也似的飞了出去,不敢回头看他一眼。
天上突然开始飘下雪花,飘在我面前。
雪竟是火红火红的颜色,像是浸透了血。
我捧着他的心,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红雪铺天盖地将我包围了,无处可逃。
“我知道你会来。”
“这儿景色难看死了,我带你回家……”
“素璃,我不后悔,你若知道,你也不会后悔……”
红雪片片融在我手上,发上,脸上,竟是温热的……
子寂,是你吗?
就因为这雪不冷,所以你就不来为我披衣了是吗……
我跪在地上,微张着嘴,终于失声痛哭。
十三
子寂离开我的第三天,阳光温柔。我倚在树下,环抱我自己,闭着眼,没睡。
有人掀起衣袍,坐在我身边。
“素璃……”
是陌瑾。
“有些事,想来想去,终究还是想说给你听。”
我仍旧闭着眼,等着他说。
“三万年前,那场神魔大战后,他亲自来找了我。我告诉他,你的生命已经微弱到无救了。他不信,如疯了一般地抱着你不松手。最后,他竟把他的心度给了你。当你睁眼时,我才明白,他是活过来了。”
“他本就耗得无法使出神力了,却又舍了心,终是被心魔入体。你一直以为,他骗你,将你困了三万年。却不知,是真的有魔,三万年,才将心魔消尽。”
“用三万年的彼此孤独,来换你的生命,你的心,想来他是不后悔的。”
我的心猛地一震,想起子寂曾经抱着我,带着哭音说:“我不后悔,你若是知道,你也不会后悔……”
我仰起头,眼泪还是顺着眼角缓缓流出。
陌瑾长叹一口气,继续说:“至于望夕,他是有愧。当年,人间被妖侵入,子寂因为身份不能插手,人间沦陷,望夕就毅然决然地从城墙上跳了下去。”
说到这里,陌瑾顿了好长一会儿,才继续说:“子寂对你怎么样,你该是清楚。你虽是因为望夕而存在,却不是望夕。子寂这样待你,也是因为,你是素璃。”
我睁开了眼,干涩的嗓子沙哑地说:“陌瑾……谢谢。”
“呵。”他轻笑一声。
我问:“陌瑾,你日后打算干什么?”
“那片茉莉花总归得去打理……”
我的眼泪更多了。
他从来没将我当作望夕。当年,他日日看到我,却仍旧做画,怕忘了望夕的样子,怕这时光的飞逝带走了他心头的眷恋。
茉莉,莫离,到最后,却是素来别离……
后来,我在这世间各处游荡,有一次,碰到了天帝。
他看着我,半晌对我说:“子寂,我该对他说声谢谢。”
是啊,子寂以一己之力瓦解了魔界内部,让魔军布防漏洞百出。这场仙魔之战,天帝几乎没有费多少力气,就将魔界打的丢盔卸甲。而作为魔界的信仰,子寂魔尊,却被俘,最终化作飞烟永远消失。这对魔界的打击太大,估计很久都不能再向仙界开战。
可他这样的人,若他不愿,又有谁能俘住他呢……
我也是傻,被雪儿挑拨,差点害你的辛苦功亏一篑。
许久,我说:“他说过,他是神。”
他为苍生能做的都做了,可他对得起我吗……
天帝猛地一震。
半晌,他将一个东西交到我手上。
我低头一看,是东皇钟……
我颤抖着将东皇钟贴近心脏,“谢,谢谢……”
我忘了又过了多久,当我在人界再看到陌瑾时,便就觉得当年事,譬如昨天。
陌瑾看到我很是惊讶,却又变得欲言又止。
“素璃,我说这话你别太高兴,可能也是空欢喜一场。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子寂的魂魄,它正在成型。可能是当年子寂提前三天强行破东皇钟,在东皇钟中留下了些神魄,加之他的心在你的身体里,两者逐渐融合,或许魂魄真的会重聚。你,你何不尝试子寂当年造你之法,为他塑一具肉身。或许,子寂就会回来了……”
我的身体猛然摇晃,身体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险些摔倒。
十四
又是一年,又到了冬天。
我站在院子里,下了一夜的雪延续到了白天。雪花又大又软,悠然慢撒,肆意慵懒。
突然,我的心一空。我脑袋一片空白,不敢想。呆立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身后,缓缓传来踏雪的声音,渐渐近了……
我像是等了好久,直到终于等到一双臂膀,缓缓环住了我,温热的。
“素璃……”他低声轻轻唤我的名字,像是怕惊醒这一场梦。
今宵剩把银虹照,犹恐相逢在梦中。
“我知道你会来。”
我回身紧紧拥住他,笑着哽咽说:“我就知道你会来。”
雪花慢慢涌来,缓缓而舞。
在寂寞中默默等待,盼着你来。带着笃定,却又有一点点不自信,怕你不会来,但又倔强地不放弃等待。直到你来,我满心的欢喜,骄傲地对你说:“我知道你会来。”所以,你来之前的等待,都不算什么。而这,不过是来自于当初的笃定,我知道你会来,所以,我就不怕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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