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人们常说，岁月如梭，回首无益。而我却心甘情愿成为岁月长河中拾荒者，轻轻地打捞起那些早被时光狠狠抛弃的碎片，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拼凑在一起，珍藏在心间，组成一幅幅久远而又清晰的画面，那些可能早已经被遗忘的人和事……

还记得初次与红梅姐相见，我7岁，她10岁。虽然比我大很多，但是她看起来腼腆而又羞涩，眼神总是怯怯的，好像是一只受了惊的小鸟雀。

那年，我随母亲刚从老家来到平城。一天下午，王奶奶带着一个比我高一个头的小女孩来到我家。

“妞儿，拿个苹果给姐姐吃。”母亲将王奶奶她们请进屋，一边忙着去倒水一边说。

我挑了个最大最红的苹果递给她，她却没有接，只是躲在王奶奶的身后，两只手紧紧地攥着奶奶的衣角，头埋得低低的，甚至不敢看我一眼，仿佛我就是童话故事中那个给白雪公主送毒苹果的老巫婆。

王奶奶笑着一把将红梅姐揽在怀里，说道：“妹妹请你吃苹果，还不快点拿着，说谢谢。”她才小心翼翼地接过苹果，偷偷看了我一眼，然后又迅速地低下了头，眼睛直直地盯着那个苹果，既不吃也不言语。其实她的眼睛很好看，又大又亮，睫毛长长的，弯弯的，像极了橱窗里的洋娃娃。

母亲笑着说道："红梅这么大了，怎么还这么害羞啊。”

王奶奶摸了摸红梅姐的头，叹了一口气：“这孩子命苦啊，家里条件本来就不好，现在她爸爸还成这样了，我们也都没有时间管她，估计在学校里也没少被别的孩子欺负……”说着便忍不住哭了起来，红梅姐用衣角轻轻地帮奶奶擦拭着眼泪。

后来我才知道，红梅姐家有三个孩子，她是老大，还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在我们那个年代，几乎家家都是独生子女，红梅家的情况确实挺特殊的。三个孩子要吃饭，要上学，家里的日子自然过得要比别人家艰苦些。谁曾想，后来，红梅的父亲在一次高空作业中，不幸坠落，虽然侥幸捡回来一条命，却永远也站不起来了。红梅的母亲从此忙里忙外，照顾起一家六口的生计。奶奶一把年纪，本是安享晚年的时刻，却要不辞辛苦地照顾着病床上的儿子和年纪尚幼的孙儿们。

后来，我上学了，和红梅姐在同一个学校，我一年级，她四年级。渐渐地我终于明白红梅姐胆小的原因，那时候学校的孩子们经常拉帮结派，她腼腆的性格自然成为了被同学们欺负的对象，由于家里经济条件不好，她那过时的外套，破了洞的鞋子都成了别人取笑她的理由，就这样，她变得愈发的小心翼翼，战战兢兢。

也许是因为，我也不过是一个刚从乡下来的小姑娘，和她的境遇差不多，所以我俩经常在一起玩。有时候，红梅姐会问我：“妞儿，你说同学之间相互友爱不好吗？就像我们这样在一起玩，一起笑，多好啊，是不是？为什么一定要欺负同学呢？”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我也只是一个孩子，我可以把我的小自行车借给她骑，却回答不了她这么深奥的问题。那天，天气很好，太阳暖暖的，照在她的脸上，好像开出了一朵金灿灿的梅花。她骑着自行车，一边开心地笑着，一边高声地呼喊着：“我要飞起来喽!我要飞起来喽……"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笑声清脆而又悠远，好像此刻还回荡在我的耳边。

如果时间永远停留在那一刻，画面永远定格在她如花的脸颊，耳边永远回荡着她银铃般的笑声，那么一切该有多好。

但是，这一次，厄运却无情地降临在了她的身上。一夜的高烧，由于没有及时地救治，等到再次醒来的时候，红梅姐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眼神直直地，呆呆地，没有了丝毫的生机。不过有的时候她仿佛又格外地清醒，好像所有的事情都能记得，喃喃地说个不停，只是再没有人能听懂她到底在说什么。

从那以后，红梅再没有去过学校，我也渐渐地与她疏远了。还记得一天下午放学后，一群孩子围着她一边拍手一边大笑，有的顽皮的孩子还用石头砸她，我看见后，愤怒地推开了那些捣蛋鬼。眼前的红梅姐和我们初见时候的那个腼腆的小女孩简直判若两人，头发乱糟糟的，衣服脏兮兮的，还不停地流着口水。看到我，她仿佛特别兴奋，眼睛变得明亮起来，嘴里不停地发出“哦，哦”的声音，好像是在向我问好，看着她这样，我的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我从家里拿了一个又大又红的苹果给她，就像我们初次见面一样，不过这次，她开心地接下了苹果，大大地咬了一口，果汁和着口水一起从她的嘴角流下，我用手帮她擦了擦，她笑了，笑得特别傻却又特别天真。

本以为厄运就此总该远离这个不幸的家庭，谁曾想，这一次，我又猜错了。一天上班的路上，红梅的母亲被横穿马路的的士撞出了正着，虽然最后人救回来了，但是脑盖骨被取出了一块，家里唯一的劳动力也变得卧床不起。

从那之后，家里的重担都落在了奶奶和弟弟妹妹的身上，奶奶外出拾荒的时候，弟弟妹妹就在家里做饭洗衣。很多时候，红梅姐也想帮忙，但是他们总是嫌她碍手碍脚，越帮越忙，索性将她赶了出去。每每这个时候，红梅姐就变得暴躁起来，用手不停地闪着自己的耳光，嘴里还喃喃地念叨着什么，仿佛在说：“叫你不行，叫你不会”。

许久后的某一天，妈妈告诉我，红梅姐不见了，已经好多天了。她家人把这一片找了一个遍，也没有看到她。后来又听人说，有人在另一个城市看到了她，她正在垃圾堆里找东西吃。她一个人怎么会跑得那么远，我们到现在也无从知晓。但是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听说过关于红梅姐的任何消息，只知道，红梅姐彻底从我的世界中消失了。她的消失好像并没有掀起什么轩然大波，那些以前的同学也许早已经将她忘记。对于这个疲惫不堪的家庭，红梅姐的离去也许在某种程度上减轻他们的不幸。

20多年过去了，红梅姐的弟弟妹妹早已长大成人，家里的情况也越来越好了，再也没有人嘲笑他们了。但是红梅姐，你在哪里？如果没有那种种的不幸，你是不是会成为一个优雅的淑女，也和他们一样，有了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孩子了呢？

时间过去了这么久，但是我的脑海里还会常常浮现起那个下午情景，那片洒在她脸上的阳光，那如银铃般的笑声，那一抹干净明亮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