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小仙儿
01
春节刚过，村里热闹褪去，年轻人忙着复工，一个个拖着行李在村口上演离别情深。
曹磊就是在这个时候回村的，他的灰头土脸和那些年轻人的朝气蓬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想起去年这个时候，他从村里出去时多么意气风发，开着小车一步一停，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揽着漂亮的城市女友，高档香烟撒遍了全村。
村里人谁不知道他出息了，在大城市开了公司，麾下十几个员工供他差遣。又有天仙似的女友伴随左右，事业爱情无一不让人羡慕，连带着自己的爹娘脸上都有了光。
然而这样的风光没有让他享受太久，因为疫/情和经营不善，他那个小公司坚持了几个月后，彻底撑不下去了。
他卖了车，贱卖了办公用具，勉强给员工们发了工资，随着租的写字楼房租到期，他那个苟延残喘的小公司正式宣告寿终正寝。
恋了三年的女友本来已经谈婚论嫁，甚至曾跟着他回老家去过年，并对这个山沟沟丝毫不嫌弃，这情景曾经羡慕惨了村里多少没娶媳妇的年轻人。
但随着事业的凋零，他脾气也大不如前，为了掩饰自己的失败，每天对女友呼来喝去，长此以往，再情比金坚的情侣也要分道扬镳。
对此他表现得很大气，没有问女友为什么弃他而去，也不敢去问，女友眼里掩饰不住的失望，让他虽有不甘但还是放了手。
这次事业和爱情的双重失败，对他打击是巨大的，他像一只受惊的鸟，只想躲回自己的巢穴。
他不顾旁人疑惑的目光，也不理村民对他惊讶的寒暄。他拖着行李一直走，一直走，直到迈进那个破旧的家，安全感才逐渐包围了他。
他放下所有戒备，对着自己的爹娘吐着苦水，讲述着自己这一年的辛苦遭遇。
五味杂陈的话吐干净后，他便爬上了床，准备睡个三天三夜。
02
这么混吃等死了一个月，每晚听着父亲的叹息和母亲的抽泣，他想自己是时候爬起来了。
二三月份气温转暖，杏花桃花开了满山，他出了门就闻到了植物焕发新生的气息。
也说不上去哪儿，他沿着从小穿开裆裤时就熟悉的每一条街道，充满诗意地瞎溜达。
一条又一条，不知不觉他走到了街道中心交汇处，猛地一抬头，看到十来双眼睛齐刷刷地向他射过来。
他一阵汗毛倒立，心中大呼不妙：这是闯入了村里的情报中心了呀。
在大妈们眼神的爱抚下，他动作丝滑地拐进了旁边的胡同。
站稳后，他拍着胸脯后怕，还好没有走过去，要不然自己必然会成为这些无聊大妈们的下一个谈资。
想起大妈们投过来的眼神，貌似已经认出了他，他躲在一个拐角处，竖起了耳朵，准备听听大妈们如何编排这个没出息的他。
奇怪的是，大妈们似乎高抬贵手放过了他。她们的注意力正放在一个叫做‘秀云’的女人身上。
听说秀云死了男人快一年了，自己又没孩子，也不说改嫁，一个人住着男人生前盖的大院子。
那些大妈们说得咬牙切齿，埋怨秀云一个女人家婚后几年不曾生育，现在还霸占着男人用血汗盖的房子，以后怕是守不住要给死去的男人戴绿帽子……
曹磊摇了摇头，感慨这些大妈们，真是没一点烦恼，每天聚在一起就为了嚼一些不相干的人的舌头，简直愚昧至极。
他听了一会儿，实在听不下去了，大家看来早已经忘了他，就准备离开。
这时候大妈们集体爆发出了一声类似于牙疼的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从墙后面伸出了半颗脑袋，一眼就看到那个准备穿过人群的女人正是秀云。
这秀云看起来比男人在世时朴素了不少，他记忆中秀云长发及腰，浓妆艳抹。
每次只要出现，必然嘴唇抹得鲜红，和男人成双成对揽着腰，丝毫不顾及旁人的眼光。
那些人越是背后嚼的厉害，她越是挑衅般地招摇过市。
那时候的她斗志昂扬，每次从人群中走过，都像是报复性地喷洒大量的劣质香水，让人不自觉地皱眉掩鼻。
大家都说，她就像一盆行走着的煮得沸腾的香水火锅。
这样浓烈的女人，现在素面朝天，竟然看起来多了几分清秀淡雅。
03
她穿着素色的衣服，已经没有了往日大杀四方的勇猛。
如今在这群大妈们的注视下，她还是低下了头，迈着小碎步想要快些穿越过去。
也许是紧张，也许是那些大妈们盯人的功力已臻化境。总之，秀云脚步越来越乱，最后脚底一滑，摔进了路旁的一个排水沟里。
秀云越挣扎脚下越滑，水沟虽浅，但那泥浆还是很快就裹满了全身。
大妈们身经百战，丝毫不见惊慌，继续把头紧紧挨在了一起挤眉弄眼地窃窃私语。
秀云伏在泥沟里，肩膀一耸一耸，像是在低声哭泣。
曹磊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场闹剧，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一个男人。此刻一个弱女子正在被人欺负，他怎能不挺身而出。
他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扶起了泥沟里的女人。
并回头瞪了几眼并排坐着的大妈们，决定送秀云回家，大家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果不其然，他扶着秀云走过去不到一百米，身后便像苍蝇一样炸开了锅。
把秀云送到家门口，他就识相地准备离开。
秀云说：“怎么，你怕了？不敢进我的门？”
“我有什么可怕的，身正不怕影子斜！”曹磊说完这句话就一脚迈进了秀云家。
秀云收拾干净从里屋出来，对他粲然一笑，表示感谢他的仗义援手。
曹磊这才发现，秀云原来这么耐看，不说别的，在这方圆几个村还没这么好看的。
他躲闪着目光，想闲拉几句家常，却不自觉说出了心中的疑惑：你在这个村里日子过得这样艰难，为什么不走？
“走？我为什么要走？再说，我走哪儿去？”秀云也许因为他刚才为自己解了围，竟然跟他说起了自己的事。
原来秀云嫁给这个死去的丈夫是二婚，她从小没有亲妈。后来爸爸给她娶了个后妈，后妈对她不太好，不到二十岁就给她找了人家。她胆小懦弱，不懂得反抗，稀里糊涂地就嫁了人。
丈夫婚后常年在外打工，她本来想跟着出去，但婆婆一家都不同意，她长得漂亮，怕她走了之后不能安分守己，给自己家族蒙羞。
然而她性格孤僻，迟迟无法融入那些无聊的群体，所以自然很快就被排斥孤立了。
04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村里传来了她的风言风语，婆婆震怒口口声声嚷着“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丈夫也对她大打出手。
此时她已经怀孕三个月，婆婆一口咬定，她肚子里怀的是个野种。
她哭着回了娘家，但第二天就被娘家人送了回去，她无比屈辱地在婆婆家过完了整个孕期。
孩子满月后，婆婆和丈夫就迫不及待地去做了亲子鉴定，事实证明，她是清白的。
但婆婆那高高在上的姿态，怎么可能跟她说一句软话。而丈夫更是实践了网上说的那句话：家暴只有零次和无数次，对她动手成了家常便饭。
那段时间，她似乎钻进了死胡同，觉得自己这辈子就这样了。
她心如死灰，但又那么年轻，这时候如果有个人拉她一把，或许生活也会变得柳暗花明。
这个拉她一把的人就是二强，那时二强每天骑着个破三轮走街串巷给人修电器，偶然救下了准备寻短见的她。
他把她从吊着的树上救下来，听她哭哭啼啼说完自己的遭遇，二强嘴里发出爽朗的笑声：你怎么那么在意别人说的话？你这么年轻一辈子还长呢！这就是鸡毛拌住了腿，怎么这么想不开呢？
二强的出现就像一束光照亮了她暗淡无光的生活，她觉得自己已经重获新生。
最重要的是，她发现自己真的变成了那些人嘴里水性杨花的女人后，那些人反而闭嘴了。
看清楚那些人欺软怕硬后，她就像变了一个人。学着泼辣胡搅蛮缠的样子，口红越来越艳，服装越来越张扬，她想至少自己看起来是个不好惹的人了。
儿子两岁后，她如愿离了婚，那家人像送瘟神一样跟她分了手，只是那孩子说什么也肯不给她。
她走出前夫家的时候，任由孩子在身后哭得撕心裂肺，她都没有回头，她咬紧牙关，装出一副铁石心肠的样子。
05
只是如愿和二强结合后，那颗思念儿子的心却每日每夜地折磨着她。
特别是知道了前夫又娶了媳妇，儿子很不受的待见，她就想起自己从小被后妈苛待的记忆。
她和二强正在找律师准备打官司夺回儿子抚养权的时候，二强突然出事丢了命。
二强死后，她所有的底气都没有了，她又变成了当年那个唯唯诺诺的女人。
原来她所有装出来的强悍，都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
秀云一番言语说得声泪俱下，让他也忍不住说起了自己的遭遇，从公司倒闭到女友离开，一个大男人在一个寡妇家里说得哀声连连，下一秒几乎就要哭出来。
不知不觉天色已晚，两人互相倒了一番苦水，眼下竟然心情豁然开朗了起来。
临走时曹磊说：“秀云姐，你要振作起来，找律师，打官司，把儿子要回来……”
秀云也给他打气：“你也要保重， 给你女朋友打个电话，发个信息吧！那女孩我见过，不是嫌贫爱富的人……”
他满面春风刚回到家，就被爹揪住了耳朵一顿骂：“你个傻儿子，这半天都去哪儿了？外面可都传疯了！你这个傻子那么好的女孩被你弄丢了，转头学会了去寡妇家串门？”
他吊儿郎当地白了爹一眼，嘴里嘟哝着：“你们知道什么呀？秀云姐是个可怜人，那些人嘴碎着呢！”
话没说完就挨了爹一巴掌，爹吹着胡子瞪着眼，嘴里嚷嚷着再也不许他进那寡妇的门一步，并勒令他赶紧回城追回前女友。
他一个人躺在床上，不自觉地把前女友想了一遍又一遍。
多好的女孩，这都不用别人说，她有多好自己最清楚。
女友出身城市小康之家，却没有一点公主病，上得厅堂入得厨房，对所有人都大气，相处过的人没有不夸赞的。
认识她时自己只是个普通的业务员，两个人相互扶持，相互鼓励，才让双方变得越来越好。
最令他感动的是，女友随他回老家时的场景，没有一点娇气，对所有人都尊重，自然也赢得了所有人的尊重。
他们如果能够结婚，那在乡里人眼里，就是天上的仙女下凡看上了一个放牛郎，谁还敢说不相信爱情？
06
偏偏这么好的女孩，让他轻易就放了手。现在，会不会人家已经名花有主了？
他一下子紧张起来，拿起手机哆哆嗦嗦地给女友发了个表情包。万幸，女友还没有把他拉黑，他抱着手机在屋里转起了圈……
几分钟后，女友发来一个问号，虽然只是个标点符号，但好歹也算有了个回应。
他厚着脸皮又发了一句：“我想你了……”
点击发送后，他心情激动地在手机屏幕上亲了几口，脸上笑得像个二傻子，两只脚仿佛踩在了云端。
十分钟后人家给他回了一个字：滚！
这个字让他瞬间从云端坠落，顿时乱了方寸，心里不断揣摩着这个字的含义。
胡思乱想了半夜，他把手机扔在一旁，沮丧地想，这么好的女孩，谁不喜欢？说不定人家真的已经开始新生活了呢！
第二天，他一声不吭地跟着父亲去干农活，赌气似地想，自己这辈子都不要走出这个山沟了！
村里关于他和秀云的闲话越传越离谱，他也像当初的秀云一样，为了跟那些人对抗，故意装出一副吊儿郎当不务正业的样子。
他叼着烟，笨拙地把手插在裤兜里，抖着腿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往人堆儿里钻。
村里的长者们看着他摇头叹气，仿佛不认识他一样。
更是不顾那些大妈们挤眉弄眼，四处奔走帮着秀云找律师，准备夺回孩子。
秀云要孩子这件事，没有想象中的困难。俗话说有了后妈就有了后爸，那边本来就对这个孩子就多有嫌弃，她提出抚养，那边自然求之不得。
为秀云奔波的这段时间，他逐渐忘记了失恋的伤痛。
四五月份，槐花开满了枝头，秀云想弄一些给孩子蒸来吃，便叫了他来帮忙。
07
他手脚麻利地上了树，浑身沾满了洋槐花香甜的气味，天空湛蓝，南风洋洋。他忍不住掏出手机，对着满树灿烂的花朵拍了一段视频并发了朋友圈。
摘洋槐花的时候，秀云感慨地说：“有些事真是自己把自己难住了。就说夺回孩子这件事，当时我觉得比登天还难，但只要去办了，就有办法，现在孩子不是好端端在自己身边了嘛！”
曹磊靠着树，嘴里叼着一串槐花，掏出手机准备给秀云母子拍张照。
拍完照习惯性地打开了微信，发现朋友圈有点赞的消息。
他打开后看了一眼，惊得嘴里的花朵都掉了，原来是前女友在他拍的视频下留言：你就是个傻子……
打开女友的朋友圈，最新一条是：那个傻子，再不来找我，我就去相亲了……
他把手机拿给秀云，嘴里结结巴巴说道：“秀云姐，她是什么意思呀？她说的这个人是不是我？”
秀云白了他一眼，推着他让他赶紧走：“你是不是傻？你再不去，那样好的女孩，就真的要被人捷足先登了！”
他朝自己脸上拍了几下，确定不是在做梦，便一阵风似的回了家，走得太急差点和自己父亲撞了满怀。
“爹，我要回城了，我要重新开始，上班，赚钱，追女友，好好过日子……”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浑身上下充满了力量，回想自己这几个月的颓废，简直想捶自己一顿。
坐在回城的车上，他脑海中全是女友温柔的笑脸，他要发挥自己多年跑业务练就的厚脸皮，死缠烂打，不追回女友决不罢休！
自己还那么年轻，怕什么呢？重新开创事业，真的像登天一样难吗？不去做，怎么能知道结果呢？
一路鼓励着自己，他又回到了那个熙熙攘攘的城市。
这个冬天，他带着女友凯旋归来。他远远看到，秀云姐已经融入了闲话中心，她穿着厚厚的睡衣，和那些大妈们打成一片，有说有笑地嗑瓜子……
他不禁感慨万千：“这个曾经披荆斩棘独自对抗全世界的女人，最终还是跟生活妥协了，她终于变成了自己讨厌的样子！”
女友摇了摇头，表示并不认同他的说法：这不是妥协，这是和解……
女友的话让他若有所思，就像在说他自己，他最终是不是也和失败和解了？他接受了自己的平庸，脚踏实地地去生活，并用真诚挽回了女友。
2022年对他来说是特别的一年，他的经历就像过山车一样， 所幸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他用力把女友揽进怀里，这个冬天，不会冷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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