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北公寓

一

为了让妻子有一个更好的疗养环境，思虑再三以后我还是选择了搬家。新住所的寻找过程异常的顺利，在网上跟中介约定了时间以后，去看了一次房子我就决定要搬到这个新地方。

新的住所座落在这个城市的北部郊区，虽然位置有些偏僻，交通也不是那么便利，但胜在周边绿化环境较好且租金便宜，无论从哪一方面考虑都是适合我们目前居住的最佳住所。

那是一幢年老的六层公寓，镶在入门处右手边的“向北公寓”四个红字因为长时间的日晒雨淋早就退去了往日的鲜亮，有些边角的地方开始裸露出了大小不一的铁褐色锈迹，并在粉化而显得有些凄白的墙面上拖出长长的一条由深变浅的垂痕，像是簇拥着一群群死去不动的蚂蚁。走近看时，还可以看到墙体上到处布满了蜘蛛网状的小裂缝，想来应该也是因为太久没有翻新过的缘故。

我们租住的地方位于公寓的五楼，虽然公寓的楼层没有达到八层以上，但里面还是配备了电梯。不知道是电梯型号太老还是已经老化得比较厉害的缘故，电梯门合上的那一刻总会发出“咣”的声响，像是机器齿轮重重咬合在了一起一样。奇怪的是那股声音听着却不像是从面前的电梯门处发出的，感觉更像是从那个幽暗不见天日的电梯井里某处传来。

出了电梯门往右拐一直走到头的角落里，便是我们新租住下来的二居室。或许是为了节约成本，长长的走廊里只布有几扇很小的窗户，都是向外只推开了一个小小的差不多30度的口，铝制的边框已经有些发暗，连玻璃上也是罩着厚厚的一层灰尘，使得折透进来的光线也带有一种灰蒙蒙的感觉。走廊并不宽敞，大概也是一米不到的间距，即使白天依旧显得有些阴暗。每间公寓的门口都配备有统一的鞋柜，但大部分都已经在落上了厚厚的一层灰，显然是住在这里的住户并不多，这也是当时我选择这个地方的原因之一。

进了公寓以后却又是另一番光景，房间内部很是敞亮，墙面一灰不染白得有些发亮。想来应该是在我们搬进来以前，业主重新粉刷过，连空气里都还弥漫着一股墙漆的味道。

我们的东西并不多，甚至连搬家的货车也不需用上，只拖着几个稍大一点的行李箱就一次性将所有的东西都带了过来。

临走的那一天妻子一直依依不舍的回头，路上还反复的叮嘱我要定时回去检查一下，以免那满屋的东西和儿子的公仔被光临的小偷偷走。殊不知我在搬走的前一天早就跟房东说好，那满屋子里剩下的东西都任由其处置，连同堆满儿子小小房间的那些公仔。

既然他已经走了，我想，那些东西，确实也没有留在身边的必要了。

二

儿子生前最喜欢的玩具便是公仔，各式各样的公仔，大的小的卡通的动物的。好像那些东西也是一条条活生生的会说话的生命一样，儿子可以一天不哭不闹，只需对着那群各式面相的公仔便可以玩上一天。

妻子常说，儿子以后一定会是一个很有爱心的人。喏，你看，对着公仔都是这样，何况是对人呐。每次她说完以后她就会转过身来看着我，等待我给予她一个认同的目光。而我确实也是这样做的，每次当她说完这样的话，我都会轻轻的拥她入怀，生完孩子以后的她身材依旧保持得非常不错，每次手指握到的腰肢部位即使隔着厚厚的衣物也可以感受得到从里到外传来的弹性，像是捏着儿子那些布娃娃一般的触感。

当时的我还在报社上班，而妻子在生了儿子以后一直充当家庭主妇的角色。日子虽然过得吃紧，但终归还是过得相当惬意和满足的。每天下午5时我准时下班回到家，然后我和妻子便会带着儿子一同前往附近的超市采购一些东西。妻子的手艺很好，即使是一些便宜的食材，只需交付到她的手中，都能做出让人赞不绝口的佳肴来。

儿子从小懂事也特别会哄妻子开心，每次用完晚餐之后儿子总会争着帮忙收拾餐具，肉肉的小手总是巍巍颤颤地叠拢着那些碗碟，动作笨拙得总让我的心眼提到了嗓子上，似乎下一刻那些盛着残羹剩菜的碟子就会从他的手中滑落化成一股凌厉的破碎声。

妈妈，你做的菜真是太好吃了，我爱你妈妈，儿子总是会一脸认真的这样对着妻子说着，讨趣的样子像是在释放着某种能量，让这个狭小逼仄的家在夜间中显得温馨无比。儿子却是从来没有对我说过这样讨趣的话，或许在他的眼中父亲的形象依旧是过于严肃，比如打从心里其实我并不喜欢他整天总是抱着一堆莫名奇妙的公仔玩个不停，但我相信他打从心底却是爱着我的，爱着这个小小的家，而我也是。

这种幸福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儿子6岁的时候，有一个夜里我在报社加班，妻子独自带着儿子外出购物，一辆呼啸而去的汽车最终夺走了他小小的生命。那一个寒冷的夜晚在后半夜毫无征兆的下起了毛毛细雨，妻子早已经因为过度的悲伤和哭泣晕倒在了我的怀里，而我们三个人在那一条依旧车来车往的马路边上，用一张泛白而又血染的披布搭起了一个露天的新天地。冰冷的大地是我们的床，漫天的细雨是我们的伸手可触的光，黝黑望不到头的夜空是我们的屋顶，儿子的脸已经模糊得看不清轮廓。那一刻我并不感到悲伤抑或任何一种可以用语言所能描绘的情感，是空白的，空白得似乎眼前所有一切只是一场明日醒来就会如烟化无的梦。

但没有，儿子还是走了。他未走完的漫漫人生随着那一场焚烧化成了一堆毫无重量的粉末，从此禁锢在了那小小的骨灰盒里。妻子在这一场变故以后，从此变得情绪不受控制，彻底疯颠了。而当晚的肇事司机也像是人间消失了一样，一直未曾归案。

三

和我当初的设想一样，在搬进了新的房子以后，妻子的病情也逐渐变得稳定下来。她不再整夜地睡不着觉，也不再在夜间的时候抱着儿子曾经用过的公仔时哭时笑，甚至我不再需要时时刻刻在外出的时候带上她，以免她又做出了自残或者其他的不可预测的闹剧来。

起初我还有些不放心，但妻子却是在这一间新的房子中如同找到了新的土壤般焕发了生机，她会在我每一次出门的时候主动跟我拥抱，并告诉我会在家中好好的等我归来不需担心她。这种变化让我有些忍不住地想掉下眼泪来，我想我们总要走出儿子离去的那一片阴影，毕竟我们还要继续勇敢地生存下去。

为了维持我们的生活开支，我最终又在周边找了一份新的工作，虽然薪酬不高，但起码能够维持住我们目前的生活。而妻子除了常会一个人自言自语和不爱出门以外，大部份的时候看起来也已经跟常人无异，这却是让我感到无比欣喜的地方，虽然总觉得有一种莫名的说不出来的感觉，但终归日子正在往着正常的方向发展，那便是一件振奋人心的事情。

也大概是在搬到了新房子以后，我开始能睡上一些安稳的觉，觉里常常会做一些深深浅浅的梦。梦里无一例外的总会出现儿子的身影，他依旧是六岁时的模样，总是一个人坐在一堆公仔中回过头来对着我笑，眼神里除了以往的天真又总带着一股透着寒意的凄凉，而每次当我想要走近他，他的身影便会一点一点的模糊开来，像是一圈一圈荡漾开来的水波，反复褶皱着直至不留一丝痕迹。有时我想对着他呼出声来，喉咙却如同失去控制般痉挛得发不出一丝声音来，我只能远远的安静的这般看着他。一切都很真实，真实得如同梦以外的生活才是真正的梦。

有几次我从梦中醒来，妻子睡在我的身边，她的脸上常常也是挂着微笑，像是正在梦中也经历着一场重逢，与我们心爱的儿子的重逢。

有时候醒来以后久久得再也无法入睡，我便会靠到窗边抽上几支烟。正对着窗口的是建有多年的永夏公园，夜幕重重下已经看不清里面的每一条蜿蜒的小道，只能分辨出那显椭圆的人造湖和周边成片的树林。或者是把梦里的情绪带到了现实里来，我总感觉像是有一双眼睛隐在了那片叠影中，在那片我察觉不到的黑暗之处凝视着我，捕捉不到，却又一直若隐若现地存在着。

四

我是在入住一个月以后才发现了异常，那晚当我再次从梦中醒来的时候，妻子却不像往常般睡在我的身旁。

卧室门被打开了一条细细的缝，有一丝光从门缝中透了进来，光线很弱，弱到可以明显得分辨出来那并不是来自客厅灯的光。有一股声音从外面远远的传来，混杂着水流和妻子的声音。我想努力的听清楚妻子到底是在跟谁说着什么，但那股声音太细太杂，像是反复缠绕的头发丝，耳朵根本无法将其分出个所以。当我透过门缝望了过去的时候，我能看到妻子正在厨房里洗刷着碗筷，她正背对着我，手中的碟子在灯光下反着像照在镜子上一般的光。我看不到她的脸，但我能感觉到她正在对着什么述叨着。

狭小的厨房里除了妻子苗条的身影我并不能看到些其他东西，但我感觉妻子确实是在跟谁说些什么。一定是的，我感觉到了，我感觉到了那一双我之前一直捕捉不到但又可以察觉到的眼神，此刻他好像又在透过妻子的身躯在看着我，那双眼神很天真，又很凄凉，他好像有一些话也想对我说，但他没有开口。我感觉全身的血液像是要慢慢地沸腾起来，心脏像是被挤压器不断地快速挤压着，我甚至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声正和着妻子的声音和那水流声交织在了一起。我的喉咙干涸了，我的脚步沉重得像是被一群从地板下生长出来的水草缠绕住了一样。

儿子，是你吗？真的是你吗？真的是你回来了吗？有无数个疑问像一束束风中的火把在我的脑海中忽明忽暗地飞速旋转。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实，真实的如同妻子只要稍稍挪开一下身子我便能看着儿子正抱着一个公仔在对着我微笑。但他的眼神为什么会有一股凄凉，他紧紧抿住的小嘴像是要告诉我一个什么秘密，他是不是想告诉我一些什么，他一定还有个什么心愿，他是不是不甘心那个罪魁祸首还在一直逍遥法外吗？

我的心中顿时有了无数的疑问，我的脑袋开始出现了一种浑浊的晕眩，像是已经分不清自己是在现实还是只是处于在梦中。

直到那股声音戛然而止，厨房里又恢复了往夜的平静，黑暗重重地将我，将妻子，将这个小小的房子再次包裹了起来。我踮着轻轻地无息般的脚步，又重新睡到了床上。几米以外的房门又发出了吱呀的声音，妻子也回来了，她也像着我一样，无声无息地一步一步地走了回来。她又重新躺到了床上。我继续佯装着睡着的模样。我感觉妻子在我的脸上轻轻地亲了一口，我看不到她黑暗中的模样，但我的脑海里像是浮现了她往日的笑容，那种儿子还在时，她被我轻轻拥入怀中时的那种笑容。

那一夜我再也无法睡着，我感觉我们像是又回到了原先的那个狭小逼仄的房子，儿子正睡在隔壁堆满了公仔的小房间里。他的呼吸声在这个安静的夜里一直轻轻地上下起伏着，他的气息像是一只只看不到的触角遍布在了这个房子的每一处，他的肉嘟嘟的小脸和稚嫩的声音像是下一刻就要在我的面前和耳边重现。

疲劳再也无法带我入眠，黑暗再也无法带我进入梦乡，只有一个疑问自始到终盘踞在我的意识里，儿子，真的是你吗？

五

自从那一夜过后，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了很多次。直至有一天当我回家的时候，我发现了沙发上多了一个公仔，像是儿子曾经喜欢的那一只，又像不是，我记不清了，儿子有太多的公仔了，我记不清是不是有这一只了。

好奇心的驱使让我最终到了房东那里查了那几天的监控。当那些录像在我的面前飞速的快进着，却始终没有出现妻子出过公寓的身影时，我知道，是儿子，是儿子回来了。

我的心不再因为太多的猜疑而感到困惑和惊慌了，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放松，而妻子也在一天一天得变得更好了。她开始变得越来越正常，她变得越来越多话，她甚至也不再排斥白天的时候跟我一起出门了，她又像以往那样可以跟着我去附近的超市采购东西，然后在厨房里忙碌着为我做一餐可口的晚餐，这个家又开始变得温馨了起来。

有几个夜里妻子主动开始跟我求欢了，我们彼此吮吸着身体的每一寸，身体像是烧得发红的彼此萦绕的铁丝，每一处接触的皮肤都氤氲着热气。她的下体前所未有的湿润和温暖，像是一个覆在火炭上的用细沙铸成的洞穴，每一次的探索都是为了推开所有过往的不快，每一次伸收都是为了迎接一个更加美好的未来。

一切都在迎着更好的方向走着，因为儿子回来了。但我知道还有什么的，还是什么是儿子要告诉我的， 他眼中的凄凉还有一个秘密，我不能打扰他，我要等，我要等儿子告诉我这个秘室。

一个妻子出门买菜的傍晚，门口响来了轻轻的敲门声，声音很轻，轻到像是敲门的人无力得快要奄奄一息的感觉。我知道不是妻子，但我不知道还有谁会有敲我们的门。

当我透过猫眼看到了外面确实有一个身影站着的时候，我才确定刚才的所有的声音并不是一种幻觉。

门打开了，室内外的温差让我感觉有了一股直扑而来的挟着寒意的冷风。

“喏，很抱歉打扰到你，我是住在隔壁的住户。”说话的是站在门口的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少妇，脸上化着淡淡的妆容，皮肤很白，白得如同屋内那新刷上去的白漆。

“你好，请问有什么事的。”我礼貌性的问侯和询问。

“之前送了一个公仔给你的妻子，不知道她是否喜欢。”她的话让我的大脑又瞬间的纠缠在了一起。

“原来是你送的礼物，我的妻子很喜欢，非常感谢你。”

“不必客气，是这样的，我准备搬走了，屋子里还有几个小孩不玩了的公仔，我想你的夫人估计会喜欢，如果不介意的话，我这就给你们拿过来。”她一句一句地说着，脸上始终泛着浅浅的微笑，仿佛那笑容里也在倾述着些什么，但又让我想不出所以来。

因为不知道怎么推辞，最终她还是送过来了几只公仔，而当我在灯光下看着这些貌似陌生又貌似熟悉的公仔时，一股新的疑惑又再次在我的脑海里盘旋了起来。公仔是她送的，妻子从未向她说过公仔的来历，我也未曾问过。但她为何会送公仔给妻子，她不可能知道我们的事的，妻子也不可能会向一个陌生人倾述这些东西。

那儿子呢，儿子是我的幻觉吗，虽然我从未真正的看到过他一眼，但我的感觉是那么的真实。

直到妻子回来以后，她看着沙发上多出来的公仔却未曾问过一句，似乎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她都已经了如指掌。

有几次我想开口告诉她，但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连着满肚子的疑惑，都深深地藏在了心中。

六

一年的租期满了以后，妻子的肚子也越来越大了。在跟妻子商量了以后，我们还是决定重新搬回市区居住。

搬东西的那一天，电梯门合上的那一刻又像往日一样发出了重重的“咣”的声音，声音仿佛比以往的每一次都要沉闷一些。电梯走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连顶上的电梯灯也瞬间灭了，我，妻子，连同被我们抱着的公仔一同被锁在了这个发生故障的电梯里。

电梯里很黑暗，暗到妻子近在咫尺却一点也看不清她的脸，只是有一股莫名的感觉重新又涌上了我的心中，像是第一次看到妻子站在厨房里喃喃自语的那种感觉。黑暗中我紧紧的拥着妻子，那个被我另一只手抱着的公仔仿佛比往日变得更沉重了一些，我感觉像是又有一双眼睛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暗自看着我们。看不清，触摸不到，但很天真，很清澈，也很亲切，再也没有了往日的那种凄凉。

当我们从电梯中被解救出来以后，房东只是一个劲的跟我们道歉，末了说了一句，这该死的电梯，又是时候要做一次大维修的，真是让人烦心的事。

在市区住了几个月以后，某一个晚上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来电。

“喏，请问是阳台先生么？”

“你好，请问是哪位？”

“很抱歉这么晚打扰你，我是永夏区的警官上野，是这么一回事，请问你之前是否租住在向北公寓。”

“是的，是有什么的事的么？”

“呃，几个月前公寓在电梯维修的时候在电梯井里发现了一些人体残骸，因为是二次转移的缘故，之前一直都没有被发现，根据我们的调查，死者是一名住在你们隔壁的少妇……”

“请问，这与我有什么相关的么，能请你简单说明来意吗？”因为觉得此事跟我并没有什么关联，我还是打断了对方，希望他能简单点说明来意，毕竟我对别人的案件并不关心。

“案件倒是与是无关，但是……”对方停顿了一下，稍稍缓了一口气才接着说了下去。

“通知你是因为，凶手已经落案，根据我们的调查，我们确实了他也是之前您儿子那场车祸的肇事者……”

那一晚我又失眠了，眼睛一闭上以后电话里所有听到的话又再在我的脑子里反复的旋转，隔壁的少妇，儿子……

不久后，妻子又生下了一个儿子，我想他应该也会喜欢上公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