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究还是来了,坐在门框上,看阶梯下面的那一道门。
笑一声,然后摸一下刚剃的头。
昏黄的天色,漏出一些霞光,整个山被照亮,我还不会诵经,还理会不了霞光里的蕴含。山门外的人深情地看着我,朝她挥挥手,她应该看不见我的表情,但应该能知道我在说什么。她该进来,还是下山去,我给不了她答案,所有的只能她自己选择。
给她笑一笑吧,聊以安慰。
来时月圆
去时月缺
不来不去
何圆何缺
十八岁那年,和她踏春,在一个山坳里,见到一块石碑。碑后那原本很小的石庙早已经成为断壁残垣。拨开草丛,赫然见到碑上的偈字,便像被雷击了一般,再也挥之不去。
那时,我们年少,在残垣上亲吻。温暖而浪漫,恰如九霄云上,十里雾中。
现在想来,那温暖到底是谁给的呢?
她倚在山门的石柱上,脸贴着柱子,眼看着天。如果她看我,得到的心痛能有多少?看天,就会变少吗?我不是她,无法体会她的悲伤。
我还是觉得应该沿梯而下,去到她的身边。
下去的时候,我似脱去枷锁,有如腾云驾雾,到她身边时,她破涕为笑。
“剃了光头,真丑。”我能听出她的声音发颤。
要是以往,我会把她环在怀里,吻她的额头。
可是,现在不是以前,我也已经不是我了。
“但是,我还是觉得你好看,依旧阳光帅气。”她的眼睛里都是泪,却倔强地忍着。
“都怪我,那年非要拉你上飞云山,却不曾想会遇到那座破庙。”她的眼泪还是忍不住,溢了出来。
我伸出手,轻轻地拭去那多余的水。
她笑出声来,有些不知所措,打量着我土灰色的僧衣,嘴巴又开始抖起来。
看着她哭,我笑的舒展。
“那你以后还能欺负我吗?”她撅着嘴,梨花带雨的样子确实好看。
是的,我依然觉得她好看。
“不会。”我笑着回答,尽量不让答案太有棱角。
她扣着柱子,眼泪变的很大,从眼睛里面不断地滚出来。
“回去吧,孩子还在家等着你,该给她做饭了。”
“不,我不想给任何人做饭,只想给你做饭。”她的情绪有些不受控制,寺内的几位师兄看过来,我示意他们没事。
我拉过她的手,坐在台阶上,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她像以前一样靠过来。
“轻轻的我将离开你/请将眼角的泪拭去/漫漫长夜里 未来日子里/亲爱的你别为我哭泣/前方的路虽然太凄迷/请在笑容里为我祝福/虽然迎着风 虽然下着雨/我在风雨之中念着你……”
我轻轻地哼着,这好似是她的催眠曲。我料想,这样做可能不对,但又觉得这样做顺理成章。从今以后,我应该爱所有人,当然也包含她,对她好一点是应该的。
“你独自去当菩萨,而把我一个留下,你这是爱还是不爱呢?”她幽幽的话,不像是牢骚,恰是思考良久之后没有答案后的疑问。
“其实,谁都没有那么重要。爱或者不爱,都只是一念之间。我对你不是不爱,而是把爱换了一种方式,我依然会想你,会挂念你,会担心你。只是不能一直在你身边,和以前又有什么区别呢?只是,有了这样的仪式之后,在你的心中多了一道山门。有了自我束缚之后,便觉得少了什么而已。其实,我还是我,你还是你,我们还是我们。”
又过了许久。
“你回去吧,你可以随时来找我,我都在。”
我坐着,看着她一步三回头地下山。很欣慰,虽然她依然放不下,但期望她能早日走出山门。
人已经不见了,我走回山门,虽然我们还在一个世界,但是却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一道山门把我们分开。是否有这道山门,我刚劝诫她的话也在我的脑子里面打转。“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这山门该不存在才是。
晚课之后,去禅房的路上,月朗星稀。“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人要是不来不去,却也就没有圆缺之分了。在这路上,该有的还有,即便失去了,依然还在。其实,那道山门,该在的还是在的,只是浓淡的问题。
我和她的心中,无疑那道山门还在,而且痕迹明显。
二十年里,破庙上的一吻,让我一直处于混沌状态。师父说,我便是在那一刻被注入佛缘,顿悟的开端,便是那一吻。
“有或者无,深或者浅,来或者去,顺其自然就好,没有执念,便是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师父说的话很轻,我虽然都听的进去,但却未能完全理会,即便完全理会,却不能完全放下。
我笑着,在要睡未睡之间,我好似被剥离灵魂。
我,和我的现在,在恍惚里飘摇,似有惊涛骇浪,又似风和日丽,我看不见我,而我更忘不了我。
那年恋恋不舍地离开破庙,生活并没有改变,上学,恋爱,升学,毕业,工作,而后结婚生子。不特别优秀,也还有立锥之地,车子、房子,该有的也都有。虽然总免不了各种焦灼和为难,但事情都解决了。
我和她恩爱无比,有时候我们把原因归结于我们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有时候归结为阴阳两极,互为依存;她更认为是我们相互促进,让对方变的越来越好,而同时对方的进步都让我们惊诧不已,所以兴趣不减;而我认为,我们走到现在,都是因为那定情一吻。
那一吻,吻到了我的灵魂深处,启动了开关,诱发了无限的光芒。
所以,我是感谢她的,她是我的领路人。这是师父告诉我的话,爱不是舍弃掉其他的,而去追求另外的,而是爱所有需要爱的。她,开启了我的慧根。
不经历人间,何以为爱修行。
她让我体会到的,不仅仅是爱。她是美丽的,许久的时间里,我都深信不疑她是唯一属于我的,当然,她也从不怀疑。后来,孩子、事业占据了她的大一部分,某段时间我成为了附庸。因此,我咆哮和抱怨过,大打出手,甚至想过寻找出口。而看到孩子那稚嫩的脸和纯净的眼神,我才发现另外的一种美妙。我停下脚步,竟然一下子忽略了整个世界。那时候最大的惊恐是自己变成了自己完全不认识的样子了,一下子没有了方向。
看看吧,“贪嗔痴慢疑”,被我历经了遍。
“孩子也大了,我们出去走走吧”,她的提议我总是喜欢附和。因为她是我的领路人,现在我知道为什么那么听她的话了。
飞云山的那个山坳,我们又去了。
飞鸾奇树,鸟语花香?并不是这个样子。周边的路已经没有了,因为退耕还林,封山已经很久了。那是我们魂牵梦绕的地方,自然能找得到。那个破庙已经看不出痕迹,而那写着佛偈的石碑也已经找不到了。我们坐在一块石头上,深情地看着对方,轻轻地吻着。
原来,这个地方不仅仅对我有意义,也是她盛放心灵的地方。我们紧紧地抱在一起,任日月星辰,万千生灵注视着我们。
……
不知道多少天后,师兄说山门外有人找。
她头上顶着一朵艳丽而硕大的鲜花,倚在山门柱上。
我慢慢地走过去。
“你过得好吗?”我轻轻地问。
“很好,有些想你,所以过来看看你。”她脸上闪过一丝娇羞。
“我爱你,我也想你。”我笑着,第一次这样直接,脸上摆满虔诚。
“嗯,我知道。”她看着我笑,眼睛里面能看到风和日丽。“你回去忙吧,我要下山了,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理。”
我看着她的背景摆摆手,她走到石阶底下,回头看我。
早粥,晚课,体劳,心念,我知道她心中的山门逐渐消失,而我心里也逐渐没有了痕迹。爱所有人,爱所有的爱,不娇柔,也无需隐藏。
山中几个春秋已过,我决心辞别师傅,那飞云山是我的佛心所在,而那不知名的长老留下的佛偈该是我要去完成的宿命,我需要继承那一方香火。
庙不必大,能有卧身之所。那日街上求缘,远见她款款走来,看见我,她满脸堆笑。
“大师,好久不见,近来可好。您清瘦了许多,却也精神了许多。您下山来,不知道为何?”她说着话,眼里还是泛起了泪花。
我笑着,看着她的变化和成长。双手合十,口诵阿弥陀佛。
在她身后,一个青春阳光的小伙子挪开步,也向我双手合十,口诵阿弥陀佛。
“大师,您还好吗?”说着话竟然呜咽起来。
“爸,我给你磕头。”小伙子说着,径直跪在地上,磕头不止。
街上的人都聚拢过来。我看着孩子,他的变化也让我欣喜。我扶他起来,也为他擦去眼泪。
“我为飞云山的古寺重建,在普世里化缘,竟然和你们相见,也是一种缘分。看见你们好,便是我佛慈悲。”我转向孩子,轻声说,“走出心中山门,我便与你同在。”
三年又十个月,走遍方圆百里村寨,也征得相关部门同意,于飞云山破庙原址建了一座小庙,如来塑身,香烟萦绕。
“来时月圆,去时月缺,不来不去,何圆何缺”想起石碑上的佛偈,我取寺名为“去来寺”。
我不常下山,也鲜有香客上山,来时的路便又被草木遮盖,小庙和我嫣然消失于大山之中。
没有了来路,也没了去路,也便没有了山门。
一道山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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