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贺是厂子里出了名的老实人,他父母死得早,就自己一个人守着个老房子,平日里没事就好帮忙打发时间,周围谁家有点什么电器坏了,找他,准好使,修完以后保准跟新的一样。
而且老贺从来也不要钱,大家也都不给钱,只是时间久了,便有那么几个人觉得不好意思,攒着周围的七大姑八大姨便嚷嚷着要给他说门亲事,可是到了最后,倒也真没见到谁领着姑娘来他家里窜门。
毕竟,老贺长得丑也是出了名的。
其实老贺岁数并不大,只是长得有点着急,再加上他生得黑,前些年因为工伤总驼背,一米七的个头看得只有一米六高,所以一直到了快三十,都没有姑娘喜欢。
好不容易有那么几个姑娘故意跟老贺套近乎,那也是有事求着老贺帮忙,忙一帮完,说一句:“真是个好人啊。”便跟老贺形同陌路,即使偶尔见了面,也不打招呼。
有人看不惯,便劝老贺说:“别总傻呵呵的给人家干活,人家表面上说你老实善良,背后指不定怎么骂你傻呢!”
可老贺听完以后也不生气,只是摸摸头发,笑呵呵的跟人解释:
“我做事又不图什么,自己觉得踏实就行了。”
老贺三十岁生日那一年,厂子里来了一批新人,男男女女的,好不热闹,其中属小瑛最漂亮,白白净净的,梳着两条大麻花辫子,油亮亮的,逢人就笑,俊俏的很。
一时间,厂子里所有的单身汉便都动起了心思,没事就喜欢往小瑛面前晃荡,偶然会有几个会来事的,听说小瑛喜欢诗歌,便会跑到小瑛家门口扯着个嗓子,朗诵起了诗歌,给周围邻居烦了个够呛。
当然,也有那好事的人,不怀好意的就撺着老贺,用着阴阳怪气的声音说着:“我觉得你和小瑛挺般配的,你咋不去试试。”
老贺听完了,也不搭腔,只是傻笑两声,随后便接着闷头干活。
小瑛刚进厂的时候就听说过老贺,别人说什么的都有,有人夸他能干,有人骂他傻,更多的人则用着怜悯的语气,嘴里“啧啧”的说他:“你说,这老贺丑是丑了点,但是人好啊,怎么就一直打光棍呢?”
听得时间久了,小瑛就对老贺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后来,小瑛终于寻着个机会见到了老贺,回来以后,人们都问她,问她老贺是不是丑,然后得意洋洋叉着腰,等着小瑛说一句肯定之后,自己好搭腔接着损上两句。
结果没想到,小瑛却摇着头,告诉她们:“没有啊,我觉得老贺挺好的。”
小瑛这一张嘴,那可真的是把所有人的话都给憋了回去,她们的脸上憋铁青铁青的,想要辩驳,可努力了半天,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到了最后,也只能讪讪的离开。
2
厂子里喜欢小瑛的人真的很多,小瑛知道。厂子里骂老贺傻的人也很多,小瑛也知道。
可是,在小瑛的心里,没有人能比老贺更加明白自己。
尤其是两个人第一次见面,自己不经意说了一句:“霓为衣兮风为马”,老贺很自然的就接了下一句:“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时。
小瑛就明白,老贺其实比任何人都要聪明,至少比那些没事在自己家门口念诗念着连他们自己都不明白什么意思的人都要聪明得多。
那一天,小瑛和老贺聊了好久,从唐诗聊到宋词,后来又谈到了近现代的文章写作 ,老贺都能娓娓道来,说得也很中肯,那天整整一个下午,小瑛都听得如痴如醉,连连点头。
小瑛问老贺,明明他这么博学,为什么周围的人都不知道。
老贺听完,笑了一笑,他告诉小瑛:“东西是学给自己的,而不是用来显摆的,再说,我说给他们听,他们也听不懂,我还说这些干嘛?”
老贺的话,让小瑛羞红了脸,尤其是联想到自己没事就喜欢逢人吟诗,越发觉得自己相形见绌,恨不得找一个地缝钻进去,从此再也不见人了。
后来,小瑛才知道老贺的父母原本都是老师,后来家乡遭了灾跑到这里来的,虽说老贺父母离去的早,但是生前两口子对老贺很严格,尤其对于念书的事情,近乎可以算是严苛,也正是因为如此,老贺也一直养成了阅读的习惯。
也是从那一天起,小瑛一得了空,变会去找老贺,跟他探讨,向他学习。
再后来小瑛不去了,老贺打听一番才知道,她出事了。
那一次,厂子里丢了五百块钱,小瑛是厂子里的会计,而她又是当天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里。
要知道那时候老贺的工资一个月才只是三十块钱,事情闹得很大,领导不知为何,很自然的相信这个钱就是小瑛偷的,后来任凭小瑛如何辩解,领导就是不听,他只是一味告诉小瑛:“把钱拿出来,这个事就算了了。”
“我又没偷,凭什么我拿!”
小瑛很倔,她死活都不肯拿钱。再后来,领导威胁小瑛,如果她再负隅顽抗,厂子里就要开职工大会批评她,还要报警。
那一段时间,小瑛过得真的很委屈,厂子里所有的人都在避着小瑛,即使是当初天天黏在小英屁股后面的那几个人,如今也如同躲苍蝇一般的躲着她,生怕自己跟小瑛有了什么瓜葛,被人误会成了从犯。
不仅如此,就连小瑛的父母都劝小瑛:“偷了钱,就拿出来,别给家里丢人。”
小瑛问老贺:“你信我吗?”
老贺笃定的点了点头,说:“信。”
老贺不仅说了,他还做了,就在所有人都忙着看小瑛笑话的时候,老贺前前后后忙活着,四处托人打听,查找证据,最后他终于找到了那笔款项的去处。
钱没有丢,只是另一个出纳结款的时候,误把钱多算给了原料方。
当老贺把证据和钱拍在领导桌上的时候,领导的脸色很难看,没有说法,也没有道歉,只是挥了挥手说了一声“我知道了”,便让老贺出去了。
后来,小瑛洗清了冤屈,她去找老贺,想要去道个谢,可是没想到老贺却不领情的只摆了摆手,说:“没事就行,多的就不用客气了。”
老贺的脸色很自然,就好像这个事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3
也正是从这一件事以后,老贺在小瑛心里的地位陡然上升,小瑛没事便会去找老贺,可是时间一长,便有人开始嚼舌根,说老贺和小瑛在一起了。
更有那闲出屁的人使坏,想去套话,故意跟小瑛说了很多老贺的坏话,可是小瑛根本没有察觉,只是不服气的跟来人说:“我觉得老贺挺好的,没你说的那么不堪。”
这一下,厂部炸开了锅,大家七嘴八舌的直接坐实了小瑛和老贺的关系,甚至还有人跑去小瑛父母那里说起了嘴。
当天晚上,小瑛和父母吵了架,父母觉得老贺配不上小瑛,而小瑛觉得自己和老贺清清白白,是自己父母太过势力。
“他老贺穷鬼一个,岁数还大,你到底看上他哪点好了?”
父母的话就像一把把钢刀,直插在小瑛的心里,小瑛委屈极了,她摔了门跑了出去,坐在家楼下的台阶上一直嘤嘤哭着,脑子里不断回想着的都是老贺的身影。
后来,哭够了,小瑛就回了家,父母以为小瑛真的回头了,高兴地还给小瑛下了碗面条,可是他们不知道的是,他们这么一闹,结果无形中真的把老贺推进了小瑛的心里。
第二天,小瑛给老贺留了一张纸条,她说:“竹叶坏水色,郎亦坏人心。”
她相信老贺能看得懂,可是这纸条就如同泥牛入海一般从此再也杳无音信,小瑛不服气,她去找老贺,却意外的发现老贺躲着自己。
她问老贺:“你觉得我漂亮吗?”
老贺点了点头。
她又问老贺:“你看明白我写给你的意思了吗?”
老贺又点了点头。
可是当她又质问老贺为什么不给自己回音的时候,老贺犹豫了,他愣了好久,才跟小瑛解释说:“我比你大了七岁,而我的条件又不好。”
小瑛没并有让老贺说完,她冲上去一把抱住老贺,她什么也不说,只是用在脸在老贺怀里蹭着。
老贺愣住了,他的手在半空中盘旋了好久,无处安放,到了最后,他终于放弃了,他一把搂住小瑛,紧紧的搂住。
小瑛说:“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而老贺则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老贺并不知道小瑛的父母不赞同她和自己交往,所以当他上午瞒着小瑛拿着礼物去她家里看望的时候,他几乎是被撵出来的。
当小瑛知道这件事以后,已经是晚上了,她和父母大吵了一架,然后从家里哭着跑了出来,她想去找老贺,结果找了很久,她以为老贺不要她了,跑了,却意外的发现才老贺正在车间里挑着灯,忙着干活。
当老贺看见小瑛哭得梨花带雨的时候,他吓了一大跳,以为谁欺负小瑛了,于是他急忙询问,可当小瑛哭着说完缘由以后,他却笑了。
小瑛说:“你千万别不要我。”
老贺则宠溺的摸着她的头,告诉她:
“既然选择了,我便不会放弃。”
4
小瑛和老贺结婚没多久,厂子里就精编裁员了,本来老贺留下并没有什么问题,但是小瑛听说,之前老贺因为他的事情得罪了领导,让领导难堪,所以老贺的下岗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小瑛委屈的直叫苦,而老贺则安慰小瑛说:“天生我材必有用。”
后来,小瑛和老贺都下岗了,小瑛的父母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含沙射影的暗示小瑛离婚,嫁给老贺以后,小瑛就根本没有什么顺当的事情,可小瑛全当了耳旁风,不予理会。
小瑛告诉老贺:“找你修东西的让您那么多,要不咱两开个修理铺吧,你干活,我管账。”
老贺说:“行。”
可是,生意哪是那么好做的,头一回做生意的小瑛就因为不懂市场行情被人给坑了,多掏了购货的成本,而原本找老贺修东西的人一听说老贺要钱了,便转头就走,根本不来光顾。
那段时间,老贺和小瑛的日子过得很苦。
苦到有时候小瑛会直掉眼泪,问老贺:“我是不是做错了,不应该开这个店?”
而老贺也总会安慰小瑛,说:“守得云开见月明,只要你愿意,大不了咱两一起睡大街,体验一下以天为盖地为庐的感觉。”老贺说得很认真,认真到小瑛看着老贺“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如此想的,老贺和小瑛的铺子也常有人来,不过更多的是看热闹的人,看着老贺和小瑛的笑话,嘴里“叭叭”得说着幸灾乐祸的话语。
门隔音并不好,老贺和小瑛坐在店里全能听到,可是两个人什么也不说,一个忙着理货,一个忙着修活,谁也没空去理这些个闲言碎语。
直到有一天,有人站在门外,不知道怎么就说起了小瑛的坏话,他们说得很难听,老贺抄起家伙就冲到了门外,追着那些人打,打了老远,小瑛怎么拦都拦不住。
回来以后,小瑛训老贺,说他以前被人说那么多,不也没事吗?今天这是怎么了。
老贺抬起头看着小瑛,余气未消,他使劲一拍桌子,然后大声吼道:“说我可以,说你就是不行!”
老贺说得声音很大,门没关,大街上四处都能听到,小瑛望着老贺,她突然明白了,平日里温柔细语的老贺,刚才是故意如此这么大声说的。
同时,她更明白了,自己眼前的这个男人,她没有嫁错。
5
时间又过去了好几年,老贺和小瑛的日子也慢慢好了起来。
老贺的手艺越发精湛,别人能修的,他也能,别人不能修的,他还是能修。而小瑛对于做生意,也越发熟能生巧,说起话来也变得有条有理的,跟周围四邻的关系都还不错。
有时候,为了生意,小瑛不得不故意跟人多聊上几句,即使明知对方不怀好意,她都只能应着头皮跟人赔笑,老贺见到了,总会闷着声使劲的咳嗽两声,然后冷冷的打量那人,直到把人盯毛了才肯罢休。
“有什么好聊的,还聊这么久。”
看着老贺心里酸得要死的样子,小瑛则笑得甜得要命。
老贺和小瑛过了那么多年,即使再有偏见,小瑛的父母也不会再说些什么,只是两个人一直没有孩子成了老人们心头上的病。
实际上不仅是小瑛的父母,就连周围认识的街坊领居们也都摇头叹气,七姑八姨的围在一起讨论着老贺和小瑛到底是谁有病,末了还摇着头,叹着气,故作一脸惋惜的模样。
小瑛嘴巴上不说,可是心里却着急,于是她瞒着老贺,偷偷去了一趟医院,却被人瞧见了,回去添油加醋一说,大娘们大腿一拍,就给断了案,是小瑛有病。
老贺听到后,气得不行,小瑛则闷着头一声不吭。
小瑛问老贺:“如果我真的生不出孩子,你要我吗?”
老贺一拍桌子,只说了一个字:“要。”
说完,老贺还故作姿态的跟小瑛说:“我从小就讨厌孩子,不喜欢。”
可是当又过了一年,女儿出生了以后,老贺的脸笑得堆满了褶子,老贺守在小瑛的床头,一会儿看看小瑛,一会儿看看孩子,双手不停地揉搓着,都快搓掉了一层皮。
小瑛让老贺抱抱,可是老贺却不敢,他说自己手劲大,怕伤着孩子。
可是当老贺后来真的抱起了女儿后,他就再也不撒手了,除了孩子要喂奶,他根本就不把孩子放下来。
小瑛笑着问老贺说:“当年是谁说不喜欢孩子的?”
老贺听完,老脸一红,然后高高举起女儿,扮着鬼脸,笑嘻嘻的问着女儿:“你说谁说的?是妈妈说的,爸爸可不能说这话。”
说完,老贺还不忘回头冲着小瑛傻兮兮的乐着,直看得小瑛笑骂了一句:
“老不正经。”
6
之后的岁月里,老贺一家三口一直过着平平淡淡的日子,虽然谈不上多么的富足,却也过得潇洒自然,一直到了女儿上初三的那一年,老贺搬货的时候,他突然觉得有些难受,他刚想喊小瑛,却猛地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的就晕了过去了。
等到小瑛喊人把老贺送到病房的时候,医生告诉小瑛要做好心理准备,老贺脑出血很严重,随时都可能挺不过去。
听到这一个消息,小瑛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她愣在了那里好久,她不知道该做些什么,甚至连哭都忘记了。
老贺被抢救了很久,而小瑛则一直坐在地上坐了很久,后来医生告诉小瑛,手术很成功,而老贺已经送到ICU了,但是依然没有渡过危险期。
后来,小瑛都记不起来自己到底是怎么回到了店里,当她回过神的时候,女儿刚巧放学回来,她上前一把搂住女儿,情不自禁的呜呜哭了起来,直哭得自己胸口一阵一阵的疼。
周围的人都说,老贺平时就是太累了,这一回估计是凶多吉少了,前几年隔壁也有个人得了脑出血,硬是没抢救回来,死了。
可是小瑛不信,她说老贺身体那么好,怎么能说离开就离开了呢?
老贺在ICU住着,一直住了三天,三天后他终于醒了,醒的那天,小瑛死死抓着老贺的手,任凭周围谁劝,她也不听,她就是不撒手。
她跟老贺说:“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而老贺则歪着头,虚弱的用手指轻轻的挠着小瑛的手心,仿佛在告诉她说:“没事的,别怕。”
再后来,老贺出院了,医生告诉老贺要注意吃药,注意休息。
老贺满口答应,可是即便如此,小瑛也不放心,平日在店里,小瑛倒也能看着,可是有时候小瑛有事,她总害怕老贺忘记吃药,便一会儿电话、一会儿一个电话的给老贺打。
周围总笑话老贺,说老贺是有多不省心,这么让小瑛操心。
而老贺则傻乎乎的乐着,摸着个脑袋,不言不语。
2017年的时候,老贺的女儿出嫁了,老贺在厨房里做了一大桌子的菜,而小瑛则拉着女儿的手在房间里说起了女人间的悄悄话。
女儿问小瑛,跟她说,自己现在突然有些害怕,不知道自己的婚姻以后会是什么样?
小瑛宠溺的摸着女儿的头,没有说话,只是从一本书里拿出了一个信封交给女儿。
女儿回家以后打开了信封,却发现信写着的是小瑛对老贺要说的话,女儿读的很慢,可是每一个字她都看的很认真,等女儿看完了信,她的衣服也早已被泪湿了。
小瑛并没有告诉女儿应该如何处理婚姻,她只是在信里讲了一个故事。
她说:
“以前别人都说我是小偷,所有人都不相信我,可是你没有。
以前别人都说我不可能做生意,做完一定会亏本,可是你没有。
以前别人都说我生不出孩子,你一定会放弃我,可是你没有。
以前别人都说我累着你了,把你累出病了,这回你要抛弃我去世了,可是你还是没有。
你是那样的相信着我,不会放弃我,我以前最丧气的时候总会认为整个世界都在针对我,而你却毫无怨言的爱了我整整三十年。
我曾经幻想桃花源的模样,以为那是个广阔的世界,后来我才发现,原来桃花源一直在我的身边。
你未曾带我见过整个世界,你却早已经把整个世界都搬到了我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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