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张脸

一、

七六年以前，半张脸还叫爱红，是当地出了名的美人。美到什么程度呢，这样说吧，哪家生了个女娃，人们道贺时会说这娃真俊，跟爱红似的。

爱红爹因为祖上曾有过二亩地，被定了个地主身份，在社里挨了半个月批斗后，没了音讯。

爱红长到十二岁，生日前一夜下了一场大暴雨，一大早，爱红娘去看猪，发现半猪圈都是水，猪已经肚朝天了，就用带钩的竹竿子想把死猪拉上来，结果脚下一滑栽进了圈里淹死了。

爱红还有个弟弟，有人在城里火车站见过，说是胳膊上戴着红箍上了火车，去串什么联了。

二、

五洲的爸爸让五洲到农村去，接受再教育，“要积极劳动，要勇挑重担，别丢脸！”

五洲长得很英俊，与人说话时总是彬彬有礼，还特别勤快，一件黄军褂永远洗的干干净净，两双黄胶鞋来回倒着穿。

有人说别的知青的屋子，进去全是臭脚丫子味，可五洲的屋子里，啥味也没有。

村里有个女娃说：“咋没有？有！”

那人问：“有啥？”

女娃说：“男人味。”

大伙一愣，女娃自己也一愣，脸蛋腾一下红了，急忙跑掉了。

爱红听了这话，心里有些酸溜溜的。

三、

五洲又一次获得了知青模范光荣称号，领导让他说说感想，他却提出要到最前线去。

领导让他别急，公社大会战要搞慰问演出，先把演出任务完成了再说。

领导最喜欢的戏是《刘巧儿》，五洲最喜欢是戏里的“柱儿赵振华”。

《刘巧儿》缺女主角，爱红红着脸说：“我来！”

演完《刘巧儿》，爱红和五洲好上的消息就传开了。村里的那男女女都在骂，女青年骂爱红骚气不要脸，男青年骂五洲耍流氓，其实他们心里都明白，是嫉妒人家呢。

公社来通知，说五洲爸爸历史有问题。

领导对五洲说：“你不是申请过想去第一线吗？去爆破队报到！”

四、

炸药没有响，五洲得去排爆。那几天因为吃多了菜粥闹肚子，五洲的脸蜡黄蜡黄的，浑身软绵绵的。爱红觉得让生病的五洲去排爆太危险，五洲却说自己是xxx的儿子，爬也要爬上去。

爱红向别人求助，可那些人不敢和五洲走的太近。

爱红只好说：“我去！”

领导踢了五洲一脚丫子：“就算是她去，你也得跟着！”

五、

哑炮响的时候，爱红把五洲压在了身下，等人们把他俩扒拉出来，爱红的脸上连骨头茬都露出来了。

爱红有了个新名字：半张脸。

她顾不上人们管她叫什么，因为在她心里，有比名字更重要的事——这个月没来月事，还有，五洲回城了。

六、

半张脸生了个男娃，娃长的胖嘟嘟的可俊啦。半张脸给男娃起了个名字叫爱洲，爱是爱红的爱，洲是五洲的洲。未婚有孕的她，没脸在村子里过活，偷偷跑到两百里外的山沟里，投了亲戚。

亲戚的村里有个老光棍，半张脸想了想说：“你要是不嫌弃，娶了我吧。”

转眼过了六七年，爱洲念书啦。

爱洲聪明的一塌糊涂，成绩好的让老师诧异。四年级的一天，爱洲不开心，因为这次作文他只写了一句话，让老师批评了。

作文题目是《我的爸爸》，爱洲写的是“我没有见过爸爸，我妈说他死了，村里的伯们婶们说他还活着。”

七、

庄稼绿了黄，黄了绿，不知反复了多少遍。突然有一天，爱洲带着对象回了村。人们都说，这城里的女子怎么看怎么俊。

有人说爱洲的对象，比当年半张脸还好看。

另一个人说根本没法比，人家城里的女子美在有气质。

可这俊俏的城里女子，只看了一眼半张脸之后，就一直耷拉着脸，没再抬过头。

爱洲带着对象走后，半张脸难过的不想吃不想喝，她逢人便讲自己的丑脸害了儿了。

八、

秋天，半张脸在地里收庄稼，听到大喇叭喊她到村委会接电话。

爱洲在电话里说要结婚了。

半张脸听到爱洲的声音高兴地不得了。又听爱洲说自己要结婚，哭的吸溜吸溜的止都止不住。

人们都说，这婆子养了个有出息的儿子，要来接她进城啦。

半张脸想说什么没说出口，驼着一捆麦秸，挪回了家。

晚上，半张脸拿出当年五洲买给她的小镜子打扮，却把自己打扮哭了。

九、

岳父调进省城做了更大的官。

在爱洲婚礼前一周，市里发了任命文件，他成了全市最年轻的局长。

司仪在婚礼上介绍：大家还不知道吧，这位英俊的新郎官，他从小是个孤儿，靠着好心人的帮助，考上了重点大学，靠着积极的工作态度，受到了组织上的认可，靠着优秀的品质，迎娶了最美丽的新娘……

爱洲改口叫岳父爸岳母妈的时候，哭了。

岳父说：“农村我是生活过的，苦啊，但是，正是因为这个苦，才锻炼出了像我的女婿这样的、优秀人才。”

说完，他的眼圈也红了。

岳母埋怨他俩，还说一个叫五洲，一个叫爱洲，是上天赐的缘分。

“爱洲呀，往后，我们就是你的亲爹娘。”

爱洲哭得更猛了，他想起了农村的亲娘。

“娘呀，原谅儿吧，是媳妇不让说老家还有妈的，现在的一切，全是人家，儿不敢不听啊。”

他转念又想，娘也会为我的有所作为而高兴吧？

十、

这年的雨水真是多，院里的荒草长得好旺盛。

半张脸病了，蜷缩在昏暗潮湿一股子霉气的屋子里的炕上，下半身不听使唤了，又过了几日，屎尿拉满了裤裆。隔院相邻怕她死在屋里头，找了人要抬她去卫生所。

她睁着浑浊的眼，蠕动着身体，从坑被下面摸出一张钞票说：“让白婶子，给我洗洗身子吧。”

她又掏出一张说：“给我买点耗子药，这屋子里的耗子闹得很。”

洗完了身子，半张脸还要扎小辫，专给死人穿衣服的白婶子笑着问：“你这丑婆，想要干啥？”

半张脸咧着嘴笑，露着满嘴黄牙说：“爱洲让我去城里哄孙子，我能捯饬的干干净净地。”

白婶子说：“没人接你，你找不着。”

半张脸撅了嘴，犯起了迷糊，过了一会儿，突然醒了，说梦见五洲来接她了。

白婶子叹了口气：“你不是腿坏了，是脑子坏了。”

半张脸不说话，闭着眼笑。

十一、

爱洲很心烦，儿子都两岁半了，还弄不弄就管别人叫爸爸。有人说这孩子智障。

爱洲骂：“放你妈的屁，你儿子才智障！”

吵着吵着两人动了手，大巴掌扇地“啪啪”的。儿子在一旁拍着手，跳着喊：“爸爸打爸爸！”

十二、

半张脸吃了老鼠药，死了。爱洲要回家办丧事，媳妇推诿让爱洲自己去，说害怕。

半张脸留下了一份遗书。遗书上写着：

儿，这钱是国家补发的事故赔偿金，还有妈种地攒的，留给孙子念书用。还有，你爸他其实没死，听说在城里当了官，娶了妻。

除了遗书，还有一张英俊男子的照片。看着相片，爱洲心中一颤，他发现照片中的人，是自己的岳父。

十三、

晚上，爱洲望着俊俏的妻子和被人说成智障的儿子，突然间，一阵难以抑制的恶心涌上了喉咙，“哇”地一声，喷出了一股粘粘的、黄黄的，带着腥臭夹杂着血丝的污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