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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面上吹来的热风灌进一间简陋的酒馆里。风伴着潮湿的气息,掀得屋顶噗噗作响。不一会,便发作起一场大雨来,打破了酒馆的寂寞。
有人陆续躲了进来,避雨还是饮酒,都没所谓,总好过空无一人。
进来避雨的大都是海边的渔民。七八个渔夫打扮的人围坐在一起,哀声叹气的抱怨着什么。海边风云变幻,时雨时晴,他们司空见惯,当然不是抱怨这鬼天气。
酒馆老板是个面目和善的中年男人,因为常做着傍海的生意,与这些渔民都熟稔,于是泡了一大壶茶送到了他们围坐的桌前,并招呼他们喝水。
“哎,也不知是因倭乱引来的海禁,还是海禁引来的倭乱。”说话的是个中年渔夫,声音发自他黝黑面皮上的浓密胡须里。另一名渔夫悻悻地说道:“海出不得了,可渔税却还是要征,且愈征的厉害!这不是把我们往绝路上逼?”一名年长的渔夫道:“绝路……村里就有人走了绝路,出了海投了倭寇!不然哪里有如此多杀不绝、赶不尽的倭贼?”那酒馆掌柜道:“正所谓‘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如此一来,搞得民不聊生,我大明朝怕是要走到头了。”年长的渔夫道:“张掌柜,这人多口杂的,这话可不能乱说的。”张掌柜道:“哼,社稷是他朱家的,黎民百姓亦是他朱家的,他朱家子嗣做得出糟践家国社稷的事,还怕人来说吗?叫人听去,传扬开来才最好,封了我一人之口还能防天下之口?杀了我一人,便能挽救这倾颓国势?”本来和颜悦色的张掌柜,说起这些来,也血脉偾张,不能自已。
七八个渔夫定定的望着与往日里判若两人的张掌柜,都不说话了。渔民没有想那么远,他们只想着自己的生计。海禁还在,倭寇也还在,可渔税还是缴,还有需要养活的家小,只能冒着风险出海捕鱼,没有田地的渔民除了捕鱼哪里还有别的办法?
酒馆的安静很快就被打破。一个身影从雨幕中钻出,又钻入了简陋的小酒馆。酒馆里的人一下子就把注意力都放到了这个行色匆匆的“不速之客”身上。这个被雨浇得透湿的青年作道士打扮,宽大的杏黄色外袍因为雨水而被服服帖帖的粘在身上。待看到众人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时,才发现有些唐突,忙向众人施了个礼:“小道无礼了,请诸位原谅则个。”这些乡下渔夫哈哈大笑起来,他们哪里讲这些礼数,只觉得这小道士如此狼狈还要一板一眼的讲究礼数,甚是好笑。竟把方才的不快浑然抛诸脑后。
张掌柜招呼这道士坐下,问是喝茶还是饮酒。小道士抿了抿嘴唇道:“酒吧,要酒。”
那大胡子中年渔夫问道:“小师傅在那座山上修行的?”
“昆仑山。”
“我晓得武当山,龙虎山,还晓得九华山,这些都是修道的名山,却没听过昆仑山……”大胡子渔夫陷入疑惑,与他一起的这些渔民也解答不了这个疑惑。这时张掌柜端了酒来,放到小道士面前,对众渔夫道:“大明疆域辽阔,我们在最东,而这昆仑山则在最西。”一渔夫追问道:“那张掌柜去过昆仑山?”张掌柜道:“这昆仑山至此远隔万里,路途山险水恶,我哪里去过。”
大胡子渔夫道:“那小师傅怎么来的?”青年道士道:“走来的。”众渔夫显然不信。那道士也不多做解释,见酒来了,忙不迭的端起来喝。一口猛灌下,五官都扭做了一团,口里喊着:“辣,好辣!”这次又引得众渔夫一阵笑。
待这青年道士缓过酒劲来,张掌柜问道:“小师傅从昆仑山到浙江来做什么?”青年道士道:“师父要我来请一位故友,据说这位故友在东海的一座岛上住,可我已经在这海边盘桓了两日,好不容易遇见船只,也不肯送我渡海,正不知该怎么办,就见到这海边停了几只渔船,我就四处找船主看有没有肯渡海的,就找到了这里。”说着,从袖口里拿出一只羊皮袋子,从里面掏出一张羊皮,摊在渔夫们围坐的桌上,原来是一张海图,中间标出了那座岛的位置。渔夫们看过都摇头,年老的渔夫道:“要去这岛,若是好天气,风浪不作祟,都要一日半,现在朝廷下了禁海令,海上还有倭寇横行,谁还敢去那么远?”青年道士问道:“倭寇是什么?”
“倭寇啊,就是海上的魔鬼!”年老渔夫把“魔鬼”二字咬得极重,又扭曲着嘴脸做出阴森可怕的表情。青年道士搔了搔头道:“这么听来,是有点可怕,可师父交代的事情如果办不好,那后果肯定比魔鬼还可怕的。”表情很是为难,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青年道士伸手去袖口里掏摸,一根金条赫然出现在了右手,然后对众渔夫道:“小道身无长物,如若有哪位肯渡我过海,这金子就是酬劳。”
想不到这外表木讷的小道士也知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的道理。渔夫们安静了,这次的安静比之前更安静。安静的外表下,是聒噪的心理斗争。这时,那群人中间一直没说过一句话的年轻渔夫道:“我去!”小道士道喝了声“好”,将手里的金条当石头似的就这么扔了过去,年轻渔夫手忙脚乱的接住了。他没有将金条收起,而是对那个大胡子渔夫道:“方大叔,这金条给你,你拿去买地,分给大伙种,这海里的营生是干不下去了……”众人皆愕然,年轻渔夫又接着道:“我孙舸本是流落海边的一条野狗,若不是大家收留,那我还是条野狗,这就当是一点报答吧。”渔夫们当然是不能答应的,不论是违反了海禁,还是遇见了倭寇,都是九死一生的勾当呀。
张掌柜道:“你们就听孙舸的吧……”话没有说完,他自己也说不下去了,他不可能说让孙舸一个人去走这绝路总比大家一起走这绝路好,可这才是眼前唯一的活路了。
长在仙山的青年道士哪里懂这些活在苦海的渔夫的苦?他自然不知道这块金子对这些渔夫的重要,所以只是安安静静的喝着白酒。
青年道士下山前,师父把他叫到跟前交代道:“不肖啊,自你知事起,从未下过昆仑山半步,这次一去就是万里之外的东海,为师很是担心,思前想后还是让你不冲师兄陪你一同去,也好有个照应。”青年道士不肖道:“不不不,师父,难得有这样历练的机会,如果还要不冲师兄同去,那弟子岂不是又学无所得了。”师父道:“既然你决意一人去,那你就要谨奉为师的三句话。”不肖道:“师父请讲。”师父道:“第一,不可贪恋女色。”不肖问道:“不盈师姐是女色吗?”师父道:“不盈师姐是女,但非女色。”不肖听了吃吃的笑起来。师父加重声音道:“第二,不可与官府争斗。”不肖道:“弟子知道。”师父又道:“第三,不准饮酒。”不肖道:“酒呀,弟子只见师父师兄喝过,自己不曾尝过。”师父道:“不曾尝过是最好,你我修道习武之人,年满二十方可饮酒,不然有损功力。”
“弟子谨遵师父教诲!”
不肖的神色从未如此认真过,而内心也从未如此躁动过。师父不让读道藏之外的书,偷看过后,才知道都要比道藏有意思。真要下了山,师父便管不到自己了,什么是越忌讳的,那一定是越有意思的。只要把师父交代的任务给完成,这些什么教诲不教诲的,都当做是师父在提醒自己什么东西最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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