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馒头

我洗好澡，准备上床睡觉的时候，我的手机突然响了。我去看，发现馒头的号码闪烁着，上一次他打来，似乎是好几个月以前的事了吧。我坐下来，不紧不慢地按了接听键。

电话里，馒头跟我说：我感到特别孤独。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开场白弄得有些懵，馒头在电话里断断续续的诉说着他自己的情绪。

馒头是我的发小，和我一起长大，由于他从小学习成绩都不太好，高中没读完他就辍学去了东部，他说读书这条路他走不通，得另谋生路。说的时候漫不经心，却也是充满无奈。我和他的分别，也是自那时候起，他走后，直到现在都不曾回来过一次，他说如果他没挣到大钱，是永远不会回来的，想来已经有好几年没见过他了。

去了东部，他从基层干起，花了几年的时间，事业终于慢慢稳定了下来，现在在一家小公司拿着略高于平均工资的薪水，攒了些钱，他自己还在靠近大海的地方租了一间屋子，日子看上去也不是那么难熬了。

但是馒头跟我说：你不知道我每天是怎样的生活状态，我一个人住，每天早上六点半起床准备去上班，一个人挤地铁，下班之后一个人回家，生活每天都是这样度过，我真觉得我快要疯了！

馒头的生活状态，应该是所有远离家乡，孤身一人去闯荡的人都有的状态，只身一个人在陌生的城市里，说不辛苦是假的，说不孤独也是假的。每种身份和职业，都有自己的孤独。

馒头说：要是我现在在我的家里死了，恐怕也不会有人关心，尸体得腐烂了才会有人发现。

我曾经看过一篇文章，说的是你死了之后过了多久会被发现。对于在外独自打拼的人来说，如果突然在租的房子里出了意外，那会有谁发现呢？

一般父母给我们打电话的时候，打不通就会换下一次打，而下一次可能会在好几天以后；如果你跟朋友联系的又少，还没有男（女）朋友，所以发生意外的时候，第一时间可能真没人会发现你。

这样想一想，这真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

我对他说：馒头啊，你可不能这样想，关心你的人多得是，你的家人，你的朋友，你的兄弟我……有啥事都跟我说说，不要一个人闷着。你这样想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馒头没有说什么，只是转移了话题，他问我：你什么时候感到最孤独？

什么时候呢？

我说不清我什么时候最孤独。我从小就比较孤僻，我小学时有十分要好的朋友，但也就两三个；初中的时候我很内向，几乎没有朋友；高中的时候压力很大，高三时有患抑郁症的倾向。无论什么时候，我有什么烦心事都不会向身边的人倾诉，而是自己慢慢消化，我知道我的身边的那些同学伙伴都很好，他们都是我值得倾诉的对象，但不会有人真正懂我。感同身受这个词我一直难以理解。

在读大学之前，我一直觉得读大学的时候或许会认识很多不同的朋友，可读大学之后，我反而觉得自己越来越交不到新朋友了，跟自己熟的人只有寝室里面的舍友，离开他们连吃饭都不知道该喊谁。

小学是一群人的小学，初中是一堆人的初中，高中是一个班的高中，大学是一个宿舍的大学。毕业后，是一个人的世界。

也许我从小身边的人就比较少，我可能已经不再畏惧孤独了吧。但我不确定如果我身处馒头那种境况我还能依旧保持这种自信。

比起馒头来，我的境况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而且我能处理好我的孤独，倒是我担心起馒头来，于是我不断地安慰他，跟他说了很多话，希望能打开他的心扉，能够让他的心情更好一些。

馒头在电话里也说了很多，语无伦次，一下子说自己孤独：我一个人在这边，感觉全世界都不理解我……一下子谈起了童年旧事：当年还是孩子的时候多快乐呀……一下子又扯起了他日常生活里遇到的小事：我昨天去酒吧喝酒，整整喝了三瓶啤酒，厉害吧……

这时我想到一则我以前看过的故事，说的是主人公去别的城市旅游，这个城市有他的一个在打拼的好朋友，他在城市里待了三天，好朋友陪他玩了很多地方，最后送他去机场的时候，好朋友指着远处的垃圾桶说：上次我在十米外的地方把一个纸团丢进了垃圾桶，厉害吧。

你看，孤独的人都用力记住要跟别人诉说的话题，生怕忘记了之后就无法跟别人分享。

我跟馒头说：你我心里都清楚，虽然时常会感到孤独，但这种日子还是要坚持的，因为你离开家乡选择别的城市，就要承受这种孤独，就要想办法融进这座城市……

我知道这种心灵鸡汤他一定在不同的场合听到了不下十遍，但我不在他身边，只能试图用言语安慰他，期盼让他好受一点。

馒头说：道理我都懂，但生活仍旧是老样子。有句话怎么说的，听过许多道理，但仍过不好这一生。

馒头又说：对于我来说，独自在大城市打拼就是为了多赚点钱，生活的压力使我时刻都不敢忘记自己的初心，即便是花些小钱到酒吧或KTV消遣的时候，两杯酒下肚，也会下意识地惦记着如何改变自己灰暗的将来……但是，我真的能改变吗？……

“我每天下班回家，坐地铁或公交，提着从菜市场刚买回的各种蔬菜食材，准备回家一个人自己做饭吃饭，有时候懒得做就吃泡面，这时看着窗外的城市灯火璀璨，但却知道这里的万家灯火不属于自己，当初的雄心壮志到现在都没实现，那时我真的感觉我被全世界孤立了……真他妈累啊……真他妈……”

说着，他轻轻地啜泣起来，但能感觉到他在努力地强迫自己不要哭泣。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我觉得该哭还是要哭的，好好发泄一下就好了。可是我知道以他的个性，最多流两滴眼泪，他的眼睑大坝绝不会决堤。果然，他叹了一口气后就停止了啜泣。

听到他一番话，我心疼起这个大男孩儿起来。哭吧，哭吧，不要太压抑了。

我能想象他经历了些什么，但无法切身实际地感同身受，换做谁都不能。这世上是没人能充分理解另一个人的悲伤的。但我还是十分心痛，仿佛他的遭遇便是我的遭遇一般。

我了解他，他是个比牛还要倔强的人，很难用言语去安慰他，虽然我知道我说再多也没少用处，但总比不说好：

“当你感到孤独的时候，就想一想你坚持的理由是什么，是想要打拼几年之后带着钱回家生活，还是想要彻底融入你所在的城市？

不管是哪一种理由，你都要知道，跟你选择同样理由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很多很多跟你有着同样目的的人。

所以当你被负能量缠绕的时候，不妨试着多去几个地方，多认识几个新朋友，让自己多看一会书，这远比你到酒吧喝酒，或者抱着手机一个劲的刷微博和朋友圈要好得多。”

“实在不行，你就回来，咱俩干一杯就好了。”

馒头对我的话无动于衷。

他跟我说：你说的都很对，但我还是感觉很孤独，我没有办法摆脱……挣到钱我再回去……

这时我意识到，在一定意义上，人只有自己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知己，只有自己了解自己。有时候就连自己都不了解自己，更何况别人呢？

“世上的人千千万，但绝对不会有人走过和你一模一样的路，见过和你一模一样的风景，你也无法拥有别人的经历，每个人的经历都独一无二，所以每个人都孤独。”

所以我劝他想开点：既然每个人都孤独，你就不要惧怕孤独，自己就没有必要那样。既然无法改变孤独，就得适应孤独不是吗。就连我都是这样的，你要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而不是让情绪控制你……我等你回来啊，咱哥俩多少年没见了……

馒头说：果真是学生哥儿，你说话，一套儿一套儿的。他还说：正因为自己太了解自己，所以才孤独。人之所以通过交朋友来抵御孤独，恰恰是因为别人无法了解自己，每个人都不一样，有差异所以才有交流，有了交流，才能避免孤独。我身边人很多，而且我都很尽力地在和身边的人交流，无论他们是谁，但我发现我还是无法改变这种状况。情绪是无法控制的，不然世上哪儿来那么多悲伤。

他说的很对。他的话让我明白一个沉重的道理：众生皆孤独。就算身边的人很多也不一定能摆脱孤独，孤独是所有人的宿命，就看每个人如何看待与处理孤独罢了。

我说：但总有一些朋友可以帮到你吧，或多或少，哪怕一点点。

馒头说：嗯，特别是像你这样的朋友……

我说：女朋友会更好。

他笑了起来，我也跟着笑了起来。他最初噗嗤一声的笑，然后是哈哈大笑，到最后，他苦笑着跟我说，他在那边连男朋友都没几个，女朋友就不要想了。

当我又想安慰他的时候，他制止我说：我知道你想安慰我，但我不用。我已经单身好长时间了，我也不担心我会一直单身，就我这条件，一无所有的，最好不要有女朋友。我才不愿意拉着一个女人跟着我受苦呢。

我说：如果你这样想，那活该你单身了，你应该换个角度想想……

他摇摇头说：有时候想想，单身也挺好的，自由舒服，想干啥干啥。

我说：你倒是想得开。

他说：你可能不知道，这么多年来，我谈过四五场恋爱，有过四五个女朋友，而且每个都睡过……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唉，没意思了——现在对比来看，有没有女朋友，我都一样孤独。

我哑口无言。

馒头有些伤感：我现在越来越怀念小时候，那时候小伙伴一大堆，就算是一个人待着，只要有一件我喜欢的玩具，我就不会感到孤独，为什么我越是长大，对孤独就越没有免疫力呢？我真的好烦……

小时候是想的少，现在是你想得太多。

馒头又叹了口气：是啊，为什么我现在想那么多了呢，干嘛想那么多呢？为什么要想那么多呢！我真是受够了！……

他抓狂起来，我连忙制止他，叫他冷静些。这时我便怀疑他心理肯定是出现了什么问题，正想着要给他介绍个心理医生，但不一会儿他就冷静了下来，然后用十分伤感的口吻我讲话，讲得很认真，我也在尽力地寻找他所喜欢的话题，希望他可以真正地放松下来，我想我作为朋友的作用便在于此吧。

我们聊了很久，从人生到梦想，从童年到成年，从事业到爱情，聊天的时候他偶尔笑笑，偶尔有长长地叹气。我从他的言语里体会到了他内心的那种深深的失望，对这个世界的失望，对自己的失望，那种深深的失望就像病毒似的差点也将我给感染掉。

我记得他以前是个十分阳光开朗的男孩儿，无论什么场合，他都是众人之中的开心果，很会暖场，笑起来没心没肺的。只是现在我察觉到了许多异样，倒不是说他变了，变是一定了，谁都会变，只是疑惑他怎么会由一个开心果变成了这样一个负能量爆棚的少年。

此时他的心是潮湿的，像蒙蒙雨天里的深林，窥不见任何阳光，这使我愈发担心起来。

夜深了，窗外发散着这座城市的淡淡的辉光，不时有远处的汽车鸣笛声传来，像蚊子叫一样微弱。馒头远在千里之外的沿海地区，从电话里传来稀稀疏疏的海浪声，想必他此时可以看到大海。

我问他现在在哪儿，他说，他在海边。我问他：大晚上的去海边？

他说：我家就在海边，我喜欢海，只有辽阔的大海才能包容我的孤独。

我点点头：嗯，希望大海能抚慰你这颗脆弱的心灵。我安慰他，像在安慰我自己一样。说这话的时侯我并未发觉什么异样，并不觉得他住海边有什么不妥，想来我在云贵高原待了这么多年，早就想去看一看大海了，要是我能在海边住上几日，我这个从未见过海的人定会兴奋得手舞足蹈起来，无论多灰暗的情绪，见到海我定都释然了。

他说：我很高兴有你这样的朋友，跟你说话我很高兴，让我觉得不再那么孤独。电话费很贵，漫游一分钟都要两元了，我挂了啊。

我应了一声嗯，说了很多很多安慰他的话，狠狠地给他灌了许多心灵鸡汤，叫他实在不行就找心理医生，别到头来得了抑郁症，要不然很难治。希望他阳光一些才好。他应了一声，应该是表示了会考虑我的建议。

我说了很多祝福的话，还叫他今年一定要回家看一次，顺便来见见我。他没有说拒绝，也没有说答应就挂了电话。

自那个时候起，我每隔几天就打一次电话给他，我想，这时候他最需要一个可以和他说话的人吧。可是我接连打了好几次电话他都没有接，于是我换成微信联系他，但微信他也没回，于是我又换QQ，结果还是一样，我盯着他的灰色头像，心里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是不是他出了什么事……但还是转念安慰自己：也许最近他忙，没空聊天吧，也可能是他手机丢了……真心希望他能处理好自己的情绪，再见到他时，希望他会变得像从前那样阳光，我会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但是不久后，我收到了和馒头在同一个城市发展的朋友的消息，他说馒头死了。

我十分诧异，问朋友怎么回事。

朋友说：死了，得抑郁症，跳海死的，死前留了信，说是只有大海才能包容他的孤独，我的天啊！他真傻……

我的心被什么给刺了一下，突然很疼，懵在原地好久。

他真傻，真的……你真傻，真的……

孤独的馒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