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巷旧事

燕巷旧事

1

在我还瘦小得像只猴子的时候，同样是七岁的唐风已经壮得像是头牛了。那时候的唐风热爱奔跑，一如那时候的我热爱沉默。每个夏天的傍晚，吃完晚饭后我都会躲进自己的房间，数着墙纸上的星星，或者在破烂的小本子上写写画画——要是你认识这个小东西，你一定也会觉得他偏文艺，你想象他长大了会戴着厚厚的眼镜读张爱玲读村上春树，而事实上他却对一套厚厚的《三国演义》爱不释手。

某一个傍晚，当我捧着厚厚的书读累了，抬起头来和从窗户上路过的一只壁虎问好的时候，恰巧又看到了踩着哪吒的风火轮从我的窗前飞奔而过的唐风。唐风和他的名字真配，像是一阵风呼啸而过。然后我就听到了《新闻联播》在报时，七点了。

从那之后，每天晚上到了七点钟，无论我在做什么，都会暂时放下，跑到自己的房间，趴在窗户上，观看唐风的奔跑。唐风每次也都会准时赴约而来。暖黄色的霞光让整个燕巷斑驳了起来，可他的背影那么长，让燕巷和它的影子又重新连接在了一起，也让他奔跑的步伐和我小小的心跳喜结连理。

而事实上彼时刚刚随着父母搬到燕巷的我还没有认识唐风，更直白来讲，沉默寡言的我很难交到朋友。我妈经常抱怨我是不是投错了胎，“男儿身里硬是住了一个小姑娘”，于是在那个下午，约了隔壁阿姨们打牌的她终于还是把我赶出了家门，并警告我天黑之前不许回来。我扭扭捏捏、唯唯诺诺，最后还是只能慷慨就义般走出家门，耀眼的阳光让我惊慌失措。那个夏天的天气热得没心没肺，只是在家附近转悠了几圈，我就已经热得头晕眼花。而我那一双大了一号的拖鞋，没走几步它就虚脱到只能匍匐前进了，我只好给它讲“望梅止渴”的故事，它听得兴起回光返照了一下可到头来还是不争气地七窍流血而亡。于是最后我只好躲在燕巷的阴凉里消磨时光，顺便等天黑。

远处跑出来一群和我年龄相仿的小朋友在玩着捉迷藏，叽叽喳喳，像是一群嬉闹的燕子。而害羞的我则变成了一根坚固的木桩，立在原地，遥远地听着他们的嬉笑，看着他们的欢闹，却动也动不了。于是最后，我和墙角那只扛着巨大馒头渣的迷路的蚂蚁，交了朋友。

日渐西斜，阳光也渐渐温柔了起来。我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土，想要偷偷潜回家去，正忖度着怎样才不会被我妈发觉，却被气势汹汹向我飞奔而来的唐风吓到失了魂魄。没等我喊出声来，矫健的唐风就麻利地擒住了我的双手和双脚，之后硬生生带我飞到了附近的一处草地上。

原来他在和别的小朋友踢足球比赛，而他的这边少了个守门员，他就随意抓了个人来充数。作为被随意抓来的人，我害羞地低着头，结结巴巴地说：“我……不会……踢球……”唐风只是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却差点没把我钉进草坪，“没事，你站门前就行，其它的事情交给我。”他伸出大拇指自信满满地冲我笑着，我看到他茁壮的虎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确实，我只要站着就可以了——在小孩子里唐风简直就是巨无霸，我呆呆地站在用两件衣服摆出的“球门”前，看着唐风在草地上横冲直撞，完全就是吊打对面。看着看着，我的眼睛莫名地明亮了起来。

天色一黑，上一秒还在草地上带着皮球驰骋的唐风突然又直冲冲奔向我，只见他再次麻利地擒住了我的双手和双脚，召唤出来他的风火轮，带着我朝着燕巷的方向飞去。

我们趟过那条狭长的水沟，看到了在水沟前洗脸的野猫受到了惊吓，像弓一样弹了出去；我们跑过了巷首王爷爷家的录音机，听到红脸的关公还在战着长沙；我们翻过了李阿姨家的灶台，闻到了红烧鲤鱼滋滋的香味，却把暖暖的炊烟甩在了身后。直到当我们跑到我家窗前的时候，我才反应过来，哦，七点了。

最后，唐风带我飞到了他家门前，他家门口的大黄狗伸出舌头想要向我问好，却被唐风一跺脚给吓唬了回去。唐风家里很黑，我只看到地上各种酒瓶歪歪扭扭地抱在一起，于是我就变成了一只保龄球，噼里啪啦。唐风赶紧把食指放到嘴边吹气给我看，而在黑暗里昏睡的男人听到声响，摸起一个酒瓶就朝我们这边丢了过来。唐风冲我喊，卧倒！之后那个酒瓶就变成了手榴弹在我们四周炸响。男人昏昏沉沉地骂了几句，翻个身继续睡去，唐风就趁机拉着我躲进了厨房。

“你为什么每次都是七点的时候从我家的窗前跑过去？”我的好奇心最终还是战胜了对于陌生环境的恐惧。

“哦，我去踢球，我爸说七点之前要是不回家就打断我的狗腿，我的狗腿是要踢球的，才不要被他打断。”他笑着冲我说，又露出了那颗茁壮的虎牙。

“那是你爸哦？”我又小声地问他。

他却没有回答，只是径直走到餐桌前，于是杯盘狼藉里就蓦地生长出一根鲜绿的芹菜。咯吱咯吱，他变成了一只兔子。

2

在燕巷那些低低矮矮的屋檐下，有着一个又一个精巧的燕巢，所以燕巷叫燕巷，可以说是名副其实。据说这里每一年的春暖花开都是从归来的燕子的第一声啼鸣开始的。一只只小巧玲珑的燕子飞舞在燕巷的晚霞里，用它们的尾巴，把白天和夜晚裁剪开来。

“冬天燕子会离去，那么故事就一直是夏天。”

而在夏天，四十六亿岁的太阳爷爷总是热情得过火，它从早到晚一直陪着我们，吸出我们的汗水，还照得我们眼前一阵阵发黑。“我们共用的那个太阳，已经很老了；我们共用的风，却是新鲜的。”于是我开始怀念已经去他妈妈那里住了好久还没有重归燕巷的唐风，尤其是当我又被我妈赶出家门无处可去的时候。

这一次，在外面被太阳折磨得死去活来的我在心里默默祈祷：虽然没有了风，但要是能下一场雨，那也是极好的。

于是在下一个瞬间，我就看到了卢小雨和她的妈妈搬进了燕巷。

扎着双马尾的卢小雨穿着漂亮的公主裙，左手拿着一支诱人的雪糕，右手优雅地背在身后，朝躲在阴凉处的我走来。燥热难耐的我看着她舔雪糕的样子，忍不住一直咽口水，而她却笑嘻嘻看着我，然后神秘兮兮地从背后又变出来一支雪糕，递到我的面前。

她眨巴眨巴眼睛，用她长长的睫毛给我带来了凉爽的风。

她毫不客气地对我说：“吃了我的雪糕，这个夏天你就是我的人了。”

“哦。”我飞快地把她递来的雪糕塞到嘴巴里，然后点了点头。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这就叫一语成谶。

那天晚上，我妈带着一身臭汗的我去公共浴室冲凉——我爸总是粗心，我妈不放心，于是每一次都会把我带进女浴室。在那一排整齐的蓬松头下，那些平日里或不苟言笑或平易近人的阿姨们纷纷褪去了衣裳，变得一模一样，她们像是列队一样，整齐地排在那里，欣悦地接受我的观摩和欣赏。她们一只脚蹬在水管上，一只脚紧紧地抓住潮湿而光滑的地面，双手则卖力地揉搓着自己的大腿，那凶狠的力道就像她们对付案板上的猪肉一样。解决掉一条腿，她们累得喘起了粗气，在换另一条腿的时候，扑通一声溅起的水花让浴室里的雾气更加浓郁了起来。我有些睁不开眼了。头发混合着未洗净的洗发水的泡沫，紧紧地贴在她们的脸上，耷拉到胸口。水珠顺着粘稠的头发，滴答滴答。

滴答滴答，时间流走，外面的天色渐渐黑了下来。

在我听得出神的时候，卢小雨突然蹦到我的面前，溅起了一大片水花，吓得我往后退了好几步。她幸灾乐祸地笑嘻嘻，然后问我：“你怎么进来了？”

“我妈带我进来的。”我从那一排赤裸的阿姨当中艰难地认出了我妈，然后指给卢小雨看。她的目光随着我的手指引跋山涉水，也终于找到了目标。

“哦，那就是你妈妈呀。”她从池子里舀了一瓢水，往自己的身上浇了上去，我的眼神不由自主地跟随着水流在她的身体上流动着。当水流行至隐秘部位的时候，我才移开了视线。

“那个，最角落里那个，现在正在洗头发的就是我妈妈。”出于礼节，她也向我介绍了她的大人。于是我顺着她的手指望去，便看到了夏天阿姨。

那个时候的夏天阿姨虽然已经将近四十岁，可岁月爬过她的肌肤，却什么都舍不得带走。她的皮肤白皙，如同剔透的白玉，腰肢纤细，水流像是丝绸一样缠在了腰间。像是皎洁的月光铺在澄澈的湖水上一样，她的长发柔软地铺在了她的双肩，清秀的锁骨时隐时现。我看到她仰起脸来，像是一只高傲的麋鹿，任凭水流在她的脸上嬉戏、流淌。

见我看得出神，卢小雨一把就把我搂了过去，然后像男孩子一样把胳膊搭在我的肩膀上，眯起眼咯咯坏笑着，“怎么样，我妈妈的身材好吧？”

3

从那之后每天午睡过后卢小雨都会来到我家窗前踮起脚尖敲打着窗户叫我出来玩，我向她介绍了我的蚂蚁朋友，她把心爱的彩笔送给了我。一个星期后，又长高了很多的唐风终于从他妈妈那里回来了，我看着他从我的窗户前走过，也看到了他的妈妈，那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唐风耷拉着脑袋，失魂落魄，他甚至忘记了奔跑，像是睡着了一样，我叫不醒他。

唐风和他的妈妈走进了他们在燕巷的家门，于是吵闹声和叫骂声就走出了家门，前脚后脚。紧接着是摔东西的声音，像是红通通的爆仗在空气里炸裂，噼里啪啦。最后唐风的妈妈骂骂咧咧地跑出燕巷，尾随她而出的是一把已经开始腐烂了的韭菜和一个掉了漆的破马扎。

在唐风妈妈声嘶力竭的叫骂声里，我昏昏欲睡。

简单随意的午睡过后，是燕子清脆的啼鸣叫醒了我们。

当着好多小朋友的面，卢小雨把一颗大白兔奶糖硬生生塞到我的手里，“我妈妈每天只让我吃一块，我把它给你了，别人都没有哦。”她露出她洁白的牙齿，笑得像夏天的傍晚一样清爽。而我的脸却羞得像是熟透的番茄。于是我惊慌失措地把奶糖塞给在一旁吃着冰棍的唐风。唐风接过糖，三下五除二就剥去糖衣把糖丢进了嘴巴里，甜滋滋地笑着。我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看着卢小雨生气地嘟起嘴，扯着唐风的耳朵，叫他把糖吐出来。唐风疼得面目狰狞，嘴巴里嘟囔着“就不吐就不吐”，却还是嘻嘻地笑着。

就这样，原本唐风和我的二人小组，因为卢小雨的加入而迅速壮大了起来。

那天晚上唐风他爸咕咚咕咚往自己的胃里倒着啤酒，唐风则赤脚蜷缩在角落里，喘着粗气，浑身颤抖，他脚下破碎的酒瓶碎片星罗棋布。

等到我拉着我妈赶去救唐风的时候，他早就已经被打得满身淤青，脚还被玻璃碎片割出了一道狭长的伤口。正义感爆棚的我妈在把唐风他爸骂了个狗血淋头后，毅然决然地把唐风接到我家来住。

洗澡的时候我看到了唐风一身的伤，哭了起来。

“没事，一点儿也不疼，”他笑嘻嘻地安慰我，“看这伤口，多酷！”

那天我和唐风一个被窝，他向我讲了他的故事。和我之前猜想的一样，他的父母已经离异了。

“法院把我判给了我爸，作为一个遵纪守法的好孩子，我得跟我爸住在一起。”他骄傲地对我说。

“可是你爸打你，你怎么不去你妈那里？”我为他出谋划策。

“我不喜欢住我妈那里。”他的语气突然变冷淡了。

“为什么？他可是你妈妈。”好奇心在挠我的痒痒。

他翻过身背对着我，“其实每个月我妈都会接我去她那里住几天，可每天到了晚上都有不同的叔叔来找我妈，他们叫得很大声，吵得我睡不着……”说着，他就呜呜地哭了起来。

于是在被窝里，我不由自主地用我纤细的胳膊穿过了他的腰间，然后从背后紧紧抱住了他。

我把小小的心思藏进小小的心脏，然后它顺着血液流淌，又变成了深深浅浅的呼吸，我们慢慢睡着。

4

当我们睁开眼，就看到了燕巷的清晨。我们是被卢小雨叫醒的，没错，她又来敲了我的窗户。我和唐风匆匆忙忙穿上衣服，因为卢小雨早就等得不耐烦了。

我们肩并肩一起走出了燕巷的清晨，而后，又手牵手一起走进了燕巷的黄昏：我们窝在家里一起看动画片，唐风和卢小雨为了紫龙和星矢谁更帅而争论不休；我们分享一毛钱一根的老冰棍，对五毛钱一瓶的橘子汽水望而却步；我们到草地上踢球，横冲直撞的唐风依旧无人可挡，我和卢小雨就坐在自家“球门”前悠闲地嗑着瓜子；我们学着《三国演义》也来了次“桃园三结义”，在最后要对着我家供奉的财神爷磕头的时候，唐风麻利地脱下自己的白背心垫在了卢小雨的膝盖下面，他自己却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哐哐哐哐磕个没完。

我说：“我们要永远永远在一起。”卢小雨学着电视里武侠片演的那样双手抱拳，“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词穷的唐风愁眉苦脸地捂着脑袋想了好半天，说：“嗯，对。”

相当草率的结拜之后，唐风带我们飞到了沙滩上。

这座小城躺在大海的怀抱里，而我们躺在沙滩的怀抱里。我们俘虏了那些被大海抛弃遗留在浅滩上却依旧耀武扬威地举着钳子向我们示威的螃蟹，毫不客气地把它们丢进了我们的小水桶里，让它们成为我们的战利品。唐风对着大海高声放歌，他唱着把你的心我的心串一串还要串一个同心圆。而卢小雨在沙滩上翩迁起舞，彼时金黄色的夕阳摇摇欲坠，却还是给舞蹈着的卢小雨戴上了一顶金色的皇冠。

我和卢小雨还合力把唐风埋进了沙子里，唐风高声叫喊着他的小宇宙就要爆发了，让我们躲远点，却怎么也爬不出来，我和卢小雨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腰来。

最后我们把一整桶战利品抬到了我的家里，我妈把面色铁青的螃蟹倒进烧得火热的锅里，不一会儿它们就害羞了起来。

在我妈的盛情邀请下，那天晚上唐风又留在了我家过夜。我妈从我们脱下来的衣服里抖出来一地的沙子，于是不停地数落着我们。脱光光的我们也不说话，只是把头蒙进被子里，然后不约而同地在被窝里咯咯地偷笑着。

唐风从后面抱住我，朝我的耳朵吹气，我就把手指塞到他的胳肢窝里面挠他痒痒，我们一起笑嘻嘻。他对我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可不能告诉别人哦。”他语气严肃，不像是在开玩笑，于是我便点头应允。

他告诉我他喜欢卢小雨，我说我早就知道了，他便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最后他说：“等我长大了，就娶她。”

5

我妈从小就告诉我，燕子专吃害虫，是我们人类的好朋友。在我家的屋檐下，也住着一双燕子，夫妻二人举案齐眉、比翼双飞。不知何时，燕巢添新丁，四只小燕崽把头探出来不知所措地打量着燕巷，而我们三个却在屋檐下满心好奇地打量着它们。只见四只新鲜的小生命高高地向上伸展着它们的脖子，争抢爸爸妈妈外出打来的食物。而在某一次激烈的争抢中，那只脖子伸得最长的小燕崽一不小心从燕巢里跌落了出来，它在地上扑腾了几下便不再动弹。我们赶紧围了上去，卢小雨小心翼翼地拾起燕崽，轻轻地抚摸着它还很稀疏的羽毛，而唐风在一边不停地用他的衣服给它扇风。终于，小燕崽战战兢兢地睁开了眼睛。最后，矫健的唐风轻盈地跳上我家的窗台，接过我手心里的燕崽，把它重新放回了它的巢里。燕崽重新探出头来，叽叽喳喳，它一定是在感谢我们。

然后，毫无征兆就大雨倾盆。

夏天真是一个古怪的阿姨，刚刚还漫天都是太阳的果实，卢小雨伸出手，抓了一把阳光塞进了我的嘴巴里，热辣辣的，像是煮沸的火锅，而现在夏天却被浸泡在大雨里，咕噜咕噜冒着气泡。

我们三个就近跑到我家屋檐下躲雨。“你不是叫小雨吗？看这大雨下的，淋死我了。”唐风埋怨，语气却是甜甜的。卢小雨装作无奈地摊了摊手，“怪我咯。”

唐风挽起裤腿，我知道他又要奔跑了。“雨这么大，你可以等你爸来接你呀！”卢小雨赶忙制止他，而唐风只是丢下一句“他才不会来呢！”就冲进了大雨里，扑通扑通，像是敲鼓。

“我喜欢你。”唐风跑远了，卢小雨突然在我耳边笑嘻嘻地对我说。

“什么？”我被她突如其来的表白吓得踉踉跄跄往后倒退了几步，差点跌倒。

“等我长大了就嫁给你。”她又说。

我已经被吓得不会说话了，只是木讷地站在原地，一个劲儿摇头。

“为什么？”她突然严肃起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还是只知道摇头。

“那你是不是喜欢我妈妈。”她是那么肯定，硬生生把一个疑问句说成了一个肯定句，我连一个说“没有”的机会都没有，只能愣在那里，更加手足无措，脸上也飞起了晚霞。

而卢小雨的妈妈听到了唐风的演奏，撑着一把纯白色的雨伞走出家门，接卢小雨回家。她朝我们走来，凌乱的雨水在空气里氤氲成浅浅的雾气，她的身影也变得影影绰绰，远远望去，就像是盛开在夏雨里的一捧孤傲的香气，只等秋天到来，她便枯萎。

6

噩耗来自于第二天睡眼惺忪的清晨。当卢小雨发现小燕崽死在了燕巢下，她响亮的啼哭马上就唤醒了整个燕巷。我匆忙穿上拖鞋跑出来，看到了那只浸泡在昨夜的雨水里小燕崽，只见它一动不动地漂浮在积水里。

“它死了……呜……”卢小雨已经泣不成声。

“怎么会这样呢，昨天我们明明亲手把它放回了它的窝里，怎么又掉出来了？”唐风用手抚摸着卢小雨的后背安慰她。

后来听大人说，是小燕子的爸爸妈妈把它推出来的，原因就是我们用手碰了小燕崽，它的身上沾了我们人类的气味，于是燕子爸爸和燕子妈妈就认为它不是自己的孩子，就把它推了出来。

“是我们害了它，都怪我们……”自责与后悔让我也咧着嘴哭了起来。

“不怪你们的，你们还那么小，怎么能知道那么多。”夏天阿姨俯下身来，一股自然的芬芳随着她的鼻息从天而降。她把我抱在怀里安慰我，于是我就停止了哭泣，甚至忘记了呼吸，只剩下猛烈的心跳敲打着我的胸口。

咚咚咚咚。

为了安抚我们的情绪，那天晚上夏天阿姨留我和唐风在她家吃晚饭。我妈做饭的时候就像是在厨房里打仗一样，咚咚锵锵，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我爸的不是，“你这个死东西也不帮我做饭，一回来就知道看电视，你能看出花来？”而此刻厨房却像一个舞台，菜板和菜刀敲打着节奏，夏天阿姨迈着轻盈的步子，就像是在舞蹈。

“小雨，你妈妈长得真好看，和你一样好看。”唐风又露出了他茁壮的虎牙嘻嘻地傻笑着。我想他要是一条小狗的话，这个时候尾巴一定已经摇了起来。

而事实上卢小雨的妈妈以前真的是一名舞者。

在我爸和我妈某一次的饭后友好的会谈中，我得知夏天阿姨在年轻的时候是我们当地文工团的舞蹈演员，并且还是团花，前途大好。彼时追求她的帅小伙数不胜数，可最终她却嫁给了卢小雨的爸爸，那个在燕巷修车的木讷的男人。没过多久，卢小雨出生，又没过多久，那个男人就出车祸死了，之后她就带着女儿回了老家，虽然有无数男人依旧惦记着她，可她还是一直坚持守寡。这次重回燕巷，是因为老家父母留下的房子被她的几个哥哥抢走了。

聊到这里我爸放下手里的报纸，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自古红颜多薄命。”

我妈瞪了他一眼，他就赶紧拿起报纸挡起了自己的脸。我妈得意地往嘴里塞了几颗橘子，“寡妇门前是非多。”

7

夏天一天一天过去，剩下的那三只小燕崽的羽毛也渐渐丰满了起来，于是燕子爸爸和燕子妈妈就尝试引领着它们飞出燕巢。一开始它们还只是在屋檐下扑腾几下，然后渐渐能飞起来了。因为飞行技巧不是很娴熟，所以更多的时间它们只是趴在我家的屋顶上，扑腾着稚嫩的翅膀。

“飞得太难看了。”卢小雨言简意赅地评价着小燕崽的初次飞行之旅，而唐风只是蹲在卢小雨身旁，他伸出舌头，不会讲话，尾巴却真的摇了起来。

彼时暮色四合，燕子归巢。在吃晚饭之前，我们照例去屋檐下和燕子聊天，顺便和它们说声晚安，可这一次我们却发现少了一只燕子。唐风说，那只小燕子一定是玩得太开心，回家晚了，他爸一定会打断他的狗腿的，太可怜了。过了一会儿，大燕子也飞走了，卢小雨说，它们应该是去找它们迷路的孩子了。

可直到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它们都没有回来。我们焦急地站在燕巷里等待着，直到夏天阿姨出来叫卢小雨回家吃饭。卢小雨执拗地要等大燕子接回小燕子才肯回家，而唐风却突然哭了起来。

夏天阿姨了解原委后，安慰我们说：“小燕子也怕孤独的，大燕子一定给那只小燕子找了个伴儿，所以天黑了还没回来。”

“它们有三只，怎么会孤独？”卢小雨疑惑地眨眨眼，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

“就是因为有三只，肯定会有一只落单，而小燕子长大了就要有个伴儿，大燕子应该给那个落单的找了个新的伙伴。可能怕它第一次在外边过夜会害怕，所以大燕子今晚去陪它了，这才也没有回来。”

卢小雨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跟着夏天阿姨回了家，而不知道为什么，唐风却哭得更厉害了。

电视里天气预报说，又有一场台风将要光临本市，这场台风还会带来一场特大暴雨。

我知道大风带来了大雨，却不知道什么能带走大风。彼时，夏天在这样一场一场的大雨里，已经奄奄一息。来自遥远北方的凉爽从天际瓢泼而下，又漫延到我的脚下。在即将失去夏天的时候，我才终于肯定自己已经爱上了她。慵懒的午后，悠长的蝉鸣，斜飞的燕子，更重要的是她带给我那样的一阵风还有那样的一场雨。唐风呼啸着从我的窗前掠过，卢小雨塞到我嘴巴里的阳光，我们一起笑嘻嘻，我们一起慢慢长大。

我想，就这样让我们一直在一起吧。

8

唐风走的那天正是这个夏天的最后一天。

他的妈妈依旧浓妆艳抹，这次还染了一个红色的头发，像是一只脾气暴躁的火鸡。她掐着腰站在燕巷里，对着早就被警察抓走的唐风他爸的名字破口大骂。而胳膊上打着厚厚石膏的唐风站在她的旁边，耷拉着脑袋，失魂落魄地一言不发。他妈妈的嗓门真大，我开始担心晚上唐风又会被吵得睡不着，于是我跑出去家门想要去送别唐风，却被我妈硬生生给拖了回去。他听到我的叫声，朝我摆了摆手，然后转身走出了燕巷，落寞的背影融化进了夕阳里。

就这样，没有任何人送别，唐风离开了燕巷。

而其实最先离开的是卢小雨。

卢小雨是在夏天阿姨自杀的一个星期之后搬离燕巷的。

台风到来的那天晚上，夏天阿姨留我们在她家吃了晚饭。卢小雨偷偷穿上了她妈妈的长裙和高跟鞋给我们看，唐风看得眼睛发直，口水也流了一地，“小雨，你长大了一定是个大美女！”他的尾巴又摇了起来。而卢小雨却转过脸来对我讲：“我是我妈妈的亲生女儿，等我长大了，一定也会像我妈妈一样漂亮的，所以，你也喜欢我好不好？”

窗外突然电闪雷鸣。

咚咚咚咚！响亮的敲门声奏响了最后的挽歌。

是唐风他爸，突然良心发现，见台风将至，来卢小雨家接唐风回家。夏天阿姨穿着简单而清凉的薄衫，却依旧婀娜动人。而多年没有女人的唐风他爸又喝得酩酊大醉。于是当着我们三个的面，唐风他爸就把夏天阿姨推倒在了沙发上。

肉体的碰撞，撕扯和叫喊，夏天阿姨的呻吟以及唐风他爸粗重的喘息，都被大雨一点一点淹没。酒气一点一点湮灭人性，也吞噬了那一捧香气。

只有唐风勇敢地冲上前去，却被力大如牛的他爸一脚就踢断了胳膊。而我和卢小雨却只敢蜷缩在角落里，抱头痛哭。

夏天阿姨出殡那天，卢小雨没有哭，反而是唐风和我，哭得稀里哗啦。卢小雨过来拍拍唐风的肩膀安慰他，最后却说：“我以后再也不要见到你了。”

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运，卢小雨并没有被判定为孤儿，那天早上我看到了卢小雨从老家赶来的伯伯叔叔喜气洋洋地把卢小雨家在燕巷的房子卖了出去，然后又叼着烟卷数着钞票大摇大摆地走在最前边，接走了卢小雨。我跟着我妈去送卢小雨，而唐风却只敢远远地躲在暗处，行注目礼。

一路上卢小雨都没有说话，我妈抚摸着卢小雨长长的头发不停地感叹“可怜的孩子哟”，而我抢过来卢小雨的小书包，帮她背着，还把唐风写给她的信偷偷塞进她的书包——头天晚上，唐风给卢小雨写了一封信，我知道他会的字不多，可他写每一个字的时候都花了好大的力气。在卢小雨要上车之前，我终于说服自己，对她说出了唐风昨天晚上强忍着泪水恳求我一定要我对卢小雨讲的那句话。

我深吸了一口气，在卢小雨的耳边对她说：“等你长大了，我就娶你。”

9

大风带来了大雨，夏天也在最后的那场大雨之后，带着那阵风彻底离开了我们。一起离开的还有我家屋檐下的那窝燕子。我失落地站在空空的燕巢下，朦朦胧胧之中仿佛又听到了夏天的声音，她安慰我说：“小燕子长大了，这个小窝装不下它们那么一大家子，它们只好搬到了一个更大的房子去了。”我朝她微笑，她却枯萎在那阵风里。

吃完晚饭我就躲进了自己的房间，数着墙纸上的星星，在那本破烂的小本子上写写画画，顺便也和路过我窗台的壁虎打了招呼。

直到客厅里又传来了《新闻联播》报时的声音，七点了，于是我习惯性地朝窗外望去。

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