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冢】
南阳城,桑林村,住着一个骑牛少年。
父母早丧,给他留下一个名字,唤作如意,希望他事事顺心。
如意跟着哥嫂过活,嫂嫂不喜欢这个没用的弟弟,早晚都给脸色看。哥哥惧内,也不敢替弟弟说话。
少年孤独,唯一和他交心的,只有一头青牛。
嫂嫂每日给如意安排做不完的活计,耕完田要放牛,放完牛要洒扫庭除,生怕如意闲着一时一刻。
这个夏天,南阳城暑热难当。
如意骑着牛,插了竹笛,携了柴刀,去林子里放牛。
桑林村之所以得名桑林,是因为野郊有一片广阔的林子。
据村民们说,林子里野兽毒虫密布,风雨阴晴不定,但凡是走进林子的樵夫猎户,没有一个人能再回来。
这是一片吃人的林子。
如意骑着青牛,不知不觉地就到了林子的入口,往里看,林木繁盛,隐隐有雾气从中透出来,雾气里带着草木香,闻起来像是某种邀请。
如意抬头看,日头很高,天色还早,不禁动了心,来都来了,索性进去看看。要是真遇上野兽,就一刀宰了,肉吃了,皮拿到集市上换糖果。
想到此,豪气迸发,拍拍青牛,牛兄,走,带你进去耍耍,也好让你知道,人间不止是耕地,吃草,睡觉。
青牛发了一声喊,就走进了茂林之中。
青牛见哪里有草木,就往哪里走。
如意见他吃的兴致高昂,也不管他,掏出竹笛,随便吹个曲子,一人一牛,晃晃悠悠地隐入了山林雾气。
不知行了多久,青牛突然停下来,如意也放下竹笛,低头一看,青草掩映中,露出一块残碑来,残碑上,工工整整地写着两个稚拙大字:酒冢。
如意跳下青牛,扯出柴刀,蹲下身,开始了挖了起来。
不一会儿,泥土中,就露出了一排酒坛。
如意心里高兴,原来还有人在这里埋了许多好酒。
当即挖出来一壶,打开,酒香扑鼻,自己喝了,又喂青牛喝了几大口。
酒足之后,盖上枯叶,把没喝完的酒坛放上牛背,青牛就又带着如意晃晃悠悠地往茂林深处走。
走到林子尽头,就听到水声,疾步走过去一看,一条大河蜿蜒而下,阻住了去路。
如意骑牛站在河岸上,风从对岸吹过来,清凉拂面,又闻到了此前在林子外闻到的香气,这下喝下去的酒都醒了。
如意跳下青牛,遥望过去,河对岸草木更繁茂,正盘算着怎么过河,突然一个声音传过来。
少年,你不能再往前了。
如意一看,河中一个渔人,撑着一叶小舟,身穿蓑笠,头顶草帽,看不清模样。
如意好奇,河对岸是哪里?
渔人打了个哈哈,河对岸有什么我不知道,但我闻到你牛背上好像有好酒啊。
如意连忙把喝剩的酒取下来,递给渔人。
渔人撑住小舟,接过酒来,也不客气,仰脖咕嘟咕嘟,喝了个精光。
喝完,满足地打了个酒嗝,这酒,可有年份了,从哪里得来的?
如意说了实话,渔人吃了一惊,还有这样的事?说不定这酒已经在酒冢里麦埋了千百年了,难怪……难怪如此上头。
话音未落,渔人砰的倒在地上,如意一惊,渔人已经打起了呼噜。
如意眼珠一转,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青牛驮着如意,慢慢下了河,青牛水性极佳,渡水而过,如意伸手捧了河水,触手冰凉入骨,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到了河岸,风恰到好处地吹过,身上的衣服渐渐干了,又行了数里,眼前渐渐有涛声。
如意觉得奇怪,骑牛前进,穿过一团更浓的雾气,突然间阳光猛烈。
【锦绣天庄】
迎门,抬头看,有一面旌旗,上书“锦绣天庄”四个字。
两颗巨树上,写了一句诗:五陵公子怜文彩,画与佳人刺绣衣。
如意不能解,也不去管他,行了一段,这才发现涛声的来源,原来是无数匹晾晒在树桩上的云锦绸缎,遭北风鼓荡,正发出阵阵涛声,蔚为壮观。
再往里走,如意见到眼前景象,惊得跌下牛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目之所及,到处都是一丝不挂的裸女,浣纱的浣纱,织锦的织锦,刺绣的刺绣,绣娘们毫不扭捏作态,裸身做活,再自然不过。
如意看过去,只觉得白晃晃一片,晃得自己头晕目眩。
什么东西一旦多了,都多少有些吓人。
不知是谁,第一个发现了如意,尖声大叫,有男人!有男人!
绣娘们都抬起头来,看向如意,随即叽叽喳喳地围了过来,把如意围在了垓心,七嘴八舌地问个不停。
你从哪里来?
多大了?
牙长齐了吗?
饭吃了没有?
臭渔夫没欺负你吧?
青牛见了,知趣地躲在一旁吃草。
如意不知道该先回答谁,只觉得香气扑鼻,喘不过气来。
绣娘们百般挑逗,很快就把如意的衣裳剥了,嫌恶地远远扔掉。
绣娘们围着如意,捏肩的捏肩,捶腿的捶腿,挠脚心的挠脚心。
奈何如意还是少年,不解人事,不明所以,不为所动。
绣娘们面面相觑,动作急了。
如意一口气没上来,晕了过去。
绣娘们都是一呆,为首的女孩叫鹊儿,鹊儿道,这倒是个不一样的。走,拉过去给七襄姐姐瞧瞧。
绣娘们七手八脚地扛着如意,掀开晾晒的一匹又一匹的云锦,绸缎,走进林木深处。
所到之处,机杼密布,一个同样一丝不挂的女子正在织锦。
女子一头黑发上,只斜插着一只古朴的簪子,面色清冷,脸色白皙,不施粉黛,唯有眉心有一团红色。
女子见到绣娘们抬了一个生人进来,脸色不悦,我不是说过了吗,要是有生人误闯进来,你们自行处理了就好,不要带到我这里来。
鹊儿过于活泼,七襄姐姐,这个跟那些好色之徒不一样,扔到染坊里做染料,有些浪费,带过来给你解解闷儿。
七襄纺织不停,面无表情,有什么不一样,凡夫俗子而已。
鹊儿连忙掐了如意的人中,如意转醒,一阵恍惚,不知身在何地,随即问了一个让绣娘们都呆住的问题:
你们怎么都不穿衣服?
绣娘们一起哄笑,如意不明所以,眼神和七襄一触,七襄不知怎么,蓦地心神一震,眉头一皱,头又开始剧烈地疼起来,忍不住去揉眉心,头疼却越来越厉害,如万针穿刺,支撑不住,滚落在地上。
如意呆住,不知所措。
绣娘们都慌了神,大喊,七襄姐姐又害头疼病了。
七手八脚地去扶七襄,七襄疼得张牙舞爪,人事不知,绣娘们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垂泪看着。
突然,一阵悠扬的笛声响起,音调虽简单,但自有一股清流,钻到耳朵眼儿里,说不出的平静。笛声响彻,风也跟着吹起来,晾晒的丝绸响起涛声,草木摇曳生姿,树上繁花飘落,在地上蜿蜒挣扎的七襄慢慢静了下来,头疼渐渐褪去,眉心却更红了。
一曲毕了,如意放下竹笛,绣娘们都呆呆看着如意,尤其是七襄,一眼的难以置信,你怎么……这是什么曲子?
如意晃了晃手里的笛子,我放牛的时候,随便吹的。牛听了,就不会钻庄稼地。没想到,对你也管用。
七襄一愣,随即醒悟过来,你是在骂我?
如意连忙摇头,怎么会呢?我说了实话。
绣娘们对七襄更有兴致,鹊儿道,七襄姐姐,你头疼这许多年,药石不能医治,连那白胡子老头的丹药也没用,谁能想到会被这个少年的笛声止住了疼呢。依我看,我们就索性就把他藏起来,你头疼犯了,就让他给你吹笛子听。
如意吓了一跳,我还要回去放牛。不然我嫂嫂不让我吃饭。
鹊儿弹了如意脑袋,想吃饭还不容易,我们这里,有的是好吃的。
绣娘们拉着如意,争先恐后地给如意好吃的:四猪四羊,花红表里,异香时果,鸡鹅美酒。
如意哪里见过这么多好吃的,吃的风生水起,汁水淋漓。
七襄只是看着如意,似是心事重重。
如意吃的酒足饭饱,还不忘给青牛带水果,七襄坐到如意身前,趁着此间天还没黑,你赶快照原路回去吧。
如意还要说话,七襄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把扇子,玉手一挥,清风到处,如意一眼迷离,眼皮越来越重,随即竟然觉得自己飞了起来。
【寻得桃源好避秦】
如意醒过来的时候,见衣服都叠在一旁,青牛在林子入口吃草,抬头一看天色,日头高悬,怎么仍旧是晌午?难不成做了个梦?
摸摸肚子,又觉得确实很抱,自己也糊涂了。
回到家,哥哥出门在外,嫂嫂又是劈头盖脸一叠声地骂,催促如意赶紧下地干活。
如意有了奇遇,心里熨帖,懒得和嫂嫂计较。
不知为什么,如意觉得现在自己跟别人不一样了,赶牛耕地的时候,心里想那个叫七襄的姑娘,忍不住乐了,又想起她不穿衣服,脸又一阵通红。
夜里,天儿热,睡不着,就跑到了牛棚里,对着青牛自言自语:
我在家里,不受哥嫂待见。你在家,天天耕地,累死累活,连喝口盐水都喝不饱。我们要不离开这里,去天庄里生活算了。那边草木鲜美,你不用耕地,我也不用看脸色。多好。
青牛似乎是点了点头。
如意打定了主意,胡乱收拾了一些衣物,携柴刀,插短笛,骑牛溜进了林子,寻得酒冢所在,把酒都带上,轻车熟路,直奔河边。
渔夫撑船来见,啧啧称奇,心道,这个凡人怎么没被捉了做染料?怪哉。
渔夫也不愿废话,讨了酒,喝罢,又知趣醉倒,任由少年乘牛入水,过了河。
这次来,已经懂了规矩,自己把凡人的衣物脱了个精光,冲进去和绣娘们一一打了招呼,绣娘们见如意又来了,个个欢喜。
鹊儿就招呼着如意去找七襄,七襄见如意又来,心里有隐忧,但看着姐妹和如意都在兴头上,便没有说什么。
当天晚上,如意和绣娘们分了酒,斗酒十千恣欢谑。
绣娘们自生下来就清心寡欲,安心织绣,哪里喝过埋了千百年的美酒?
酒酣耳热,便放纵起来,纷纷起舞,山林间,一片旖旎春色。
如意拉着七襄,带了一壶酒,躲进了星光也照不到的地方,两人饮醉。
如意终于得了空,问七襄,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七襄道,这里叫做锦绣天庄,属锦绣司,专门给天庭纺纱,刺绣,织锦,大罗上仙所穿的朝服,玉皇大帝的蟒袍,王母娘娘的霞帔,都是这里所绣。
如意惊呆了,那绣娘们为何都不穿衣服?
七襄一笑,绣娘不施粉黛,不着片缕,是教导众人不要注重自己相貌,妆容,安心织锦刺绣。
如意道,那你是织什么的?
七襄笑笑,指着天上的云朵给如意看,天上的云,都是我织的。
如意张大了口,看着形状各异的白云,说不出话来。
良久,才又有想起一个问题,我上次来,听姐姐们说什么丢进染坊做染料,又是何意?
七襄道,你有所不知,那渡河的渔夫,专门负责引诱迷途的凡人,凡人过了河,就离开了人间,不再受人间庇护。进了锦绣天庄,姐妹们迷惑一番,就扔进染坊,以血肉做染料,浆洗云锦,叫做血锦绣,穿血锦绣在天庭是个潮流,能卖高价。
如意听罢,忍不住心颤,后怕,再问,那当初你为何不把我也做成染料?
七襄不语,却看定了如意,两个人对望,都觉得酒意涌上来,目光交缠,再也拆分不开,情到浓时,正不知道如何自处,七襄眉头间的红色,突然猛地一跳,如意一惊,七襄已经滚落到地上。
头又疼了。
如意连忙掏出竹笛,开始吹奏。
不知怎么了,笛声这次却不管用了。
只见七襄浑身抽搐,显然是在承受极大痛苦。
如意慌了神,丢了笛子,什么也顾不了,一把抱住七襄,不料,痛苦中的七襄突生一股怪力,将如意也掀翻在地。
如意死死抱住七襄不放,只觉得七襄通体冰凉,而自己却胸中热血鼎沸,越抱越紧,二人滚落一处,身上都冒出了丝丝热气。
如意每抱紧一分,七襄的疼痛似乎就减少了一些。
如意少年定力,再也控制不住,男女之事,一时间无师自通,腰身一昂,迎头闯了进去,莽撞热烈,不由分说,天与地都带着湿热大雨裹了上来。
七襄大概是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说了句,就在里面。
如意心神里都射出了精光,觉得成仙不需要修行,中毒不需要解药,飞翔不需要翅膀。
筋疲力尽,困意袭来,两个人如并蒂莲花,纠缠在一起,昏睡过去。
翌日,仙女们腾云而来,取这个月的衣物和织锦,只见遍地狼藉,绣娘们一夜宿醉,躺得横七竖八。
去找七襄,见七襄和一个凡人男子交缠在一起,分不出谁的臂膀,谁的腿脚。
仙女们低声嘲讽,思凡的,真是永远思凡。
好事者,索性取了神笔,飞速地让这对男女以交缠姿势入画。
王母看罢那幅画,不动声色,摆摆手,让仙女下去。
出门看天际,果不其然,万里无云。
王母屏退左右,只身到了锦绣天庄,见到绣娘们都醒了酒,看着彼此一丝不挂,都无地自容,七手八脚,慌乱地各自扯了晾晒的云锦遮羞。
王母叹了口气,并不干预。
七襄推搡着如意,慌忙地想找地方躲,没头苍蝇一般。
如意握住七襄的手,避无可避,不如索性说个明白。
话音未落,王母就到了近前,看定如意,又是你?
如意和七襄都吃惊。
如意问,你认得我?
王母不语,此处是天庭所在,岂容凡人放肆?
一挥手,如意只觉罡风扑面,倒地不醒。
七襄跪倒在地,他只是误入此处,求王母饶他性命。
王母看着七襄,见她双颊绯红仍未褪去,一声长叹,有情皆孽,别再见他了。
七襄以头抢地,谢恩,最后看了如意一眼,真个柔肠百转。
【成魔】
如意醒过来,又置身林子外,青牛吃草,自己面颊生疼。
跳起来,往林子里冲,青牛跟在身后。
谁知道却忘路之远近,兜兜转转,鬼打墙一般,总是回到入口,再也寻不到那条大河。
如意急得团团转。
折腾到半夜,如意倦极而眠,漫天繁星闪烁,青牛俯身在他一旁,牛目望着他。
天蒙蒙亮,如意废寝忘食,又冲进林子,遍寻路径,一无所获。
如意心如刀绞,抬头看天,云愁雨恨,天地之间下起了一场久违大雨。
如意每天去林子里找,找来找去也找不到。
哥嫂都道是如意疯了。
嫂嫂每天变着法儿辱骂。
如意不理,不食不眠,只顾着跑到林子里横冲直撞。
时间一长,日渐消瘦,却仍旧撑着力气,去林子里找那条河。
青牛看着少年背影,叹息。
当晚,如意又睡在林子里。
突然被一股湿热舔醒。
如意睁开眼睛,见是青牛。
青牛突然开口说话:
那条河唤作天河,是天上和人间的分野。现在王母在林子里施了障眼法,你肉体凡胎,自然再也找不到路径。
如意急忙问,那我该怎么办?怎么才能再见到七襄?
青牛道,凡人想要成仙,要一关一关地过,一劫一劫地历,等级森严,若天庭里没有关系,没有仙人引荐,想要成仙,万万不能。你若是真想见七襄,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青牛长叹,你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吗?
如意豪气上脸,为了七襄,得罪天地又有何妨?
青牛再不迟疑,你想见七襄,只有成魔这一条路。成魔之前,你是人,她是仙。要相爱,千难万难,但毕竟有先例,天庭也要照顾到悠悠之口,舆论压力,只要天上人间都承认了,你们相爱,或许有一线生机。但现在王母是铁了心不让你见她,这条路绝对是走不通了。
成魔之后,你是魔,她是仙,想要做夫妻,绝不可能。而你自己,也将万劫不复。
如意心潮起伏,良久,才道,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告诉我怎么做。
青牛道,剥我牛皮,披在身上,血肉交缠,你便成魔。
如意惊醒,原来是南柯一梦,再看青牛,已然僵卧,一探鼻息,冷了。
如意当即跪倒在青牛面前,叩首,牛兄,大恩不言谢,来生仍旧相伴。
当即依法,脱了自己的衣衫,剥了牛皮,趁着牛皮血肉温热,披在身上。
牛皮见肉生根,疼痛异常,人间种种,一一闪过。
自父母离世之后,跟随哥嫂,竟无一日开心。见了七襄,才知道活着是什么意思。
牛皮渐渐长在了身上,融为一体,头颅生角,双目赤红,口若血盆,齿排铜板,咬牙嗜血,但觉天地之间,遇仙杀仙,遇鬼杀鬼,无人可挡。昔日要守的规矩,要记挂在心中的仁义道德,通通都成了齑粉,不值一提。
嫂嫂来找牛,见青牛被剥了皮,冒着热气,急得大叫,狂骂如意背影。
如意陡然回头,牛眼迸裂,大如斗,嫂嫂吓得所有辱骂都闷在了胸腔里,噤了声,屎尿拉了一裤子。
如意仰天大笑,转身入了林子。
如意穿行山林,什么障眼法,奇门遁甲,瘴气,仙术,再也不能阻碍他的视线,一切都清明起来。
山林中,毒虫野兽纷纷退避。
到了河岸,渔夫见了如意已成这番样子,大惊失色。
如意豪气,酒还有吗?
渔夫道,藏起来了,没舍得喝完。
如意道,拿出来。
渔夫从天河中,钓出酒坛。
两个人也没有杯子,你一口,我一口,喝得豪气干云。
渔夫不知道多久没喝高了,当即把什么都跟如意说了。
你道我是谁?我本是南天门守门大奖,只因为那日偷喝了几口酒,打了瞌睡,被巡视的看到,就被玉帝罚我在天河做个渔夫,引诱迷路到此的凡人进锦绣天庄,做染料。凡人一心求仙,却不知道,凡人成仙之后,哪个有好下场?羽化登仙一说,只不过是天庭骗局而已。天庭之中,各个都是骗人的好手,老弟,你可要擦亮了招子。
如意哈哈大笑,我今番成魔,谁也骗不了我。我这就去讨我媳妇了。
渔夫泛舟相送,到了对岸,高叫,祝你们百年好合。
如意大叫,百年不够。
如意进了锦绣天庄,一见之下,心如刀绞。
绣娘们被吊在原本晾晒云锦的树桩上,受日晒雨淋,个个奄奄一息。
如意大怒,救下绣娘们,问鹊儿,这是怎么了?
鹊儿缓过来,浑身伤痕,我们放你进来,没让你做染料,乱了规矩,所以在这里受罚。
如意眼泪滂沱,是我害了你们。
鹊儿笑道,害什么害?一晚快活,好过做永生永世的行尸走肉。只是苦了七襄。
如意惊问,她人呢。
她在“飞梭传恨”。
【前世簪】
近乎狂奔,到了所谓“飞梭传恨”。
只见丝线纵横交错,把一个山谷裹成了一个茧子,丝线上,飞梭往复,昼夜不休。
透过丝线去看,茧子里,七襄正坐在机杼前,一刻也不停地织锦,手也磨破了。
如意发了狂,乱扯丝线,全然不顾手掌被锋利的丝线割裂,血涌出来,顺着丝线滴落。
丝线越扯越多,越扯越烂,如意失去了耐心,纵身就往里冲,丝线割破血肉,如意双目赤红,已经感觉不到疼痛。
而在茧子中心织锦的七襄,却充耳不闻,头也不回,只顾着埋头织锦。
如意血肉模糊地冲过去,踢翻了机杼,一把抱住七襄,痛哭。
七襄却仍旧浑浑噩噩,眼神空洞,手里还在重复织锦的动作,任凭如意怎么叫唤,始终一言不发,身体只成了一具空壳。
如意纵声狂啸,凄厉异常。
王母看着身前的机杼上,丝线扯动,便什么都知道了,叹道,他还是来了。
星辰大海。
如意抱着行尸走肉的七襄,望定王母,声音凄厉,把她还给我。
王母道,七襄受罚时间监狱,每天都过同一天,直至她再次忘记你。
如意不解,再次?
王母走到如意身前,看着眼神空洞的七襄,一声长叹,我也不是冷酷无情,就再给你们一个时辰,了却孽缘吧。
说罢,伸手将七襄云鬓中的簪子拔了出来,转身隐入了云雾。
七襄幽幽转醒,见抱着自己的如意这番模样,又惊又疼,你怎么了?
如意见七襄醒了,摇头,你别嫌弃我就行。
七襄道,你怎么偏偏是个牛头,不是个猪头呢?
两个人相视,哈哈大笑。
笑罢,七襄抚摸着如意头上牛角,叹道,河鼓,你还是来了,你真是一世比一世丑啊。
如意不明所以,河鼓?河鼓是谁?
七襄摸了摸自己耳后,那前世簪终于去了。
前世簪?
七襄道,你与我前世,就是旧相识。
如意呆立。
当初,你本是天上星宿,河鼓星,任性骄纵,成天和金牛星玩耍,到处作乱,天上众神仙都怕你们。
而我是玉帝的小女儿,织女星,每天出了学礼就是学礼,了无生趣。
一日,你带着金牛星,闯进了星宫,在星宫里放焰火,说是要比比是星辰亮,还是你的焰火亮。我觉得你有趣,又怕你被巡视的仙人发现,就帮你们逃了出去。
从那天开始,我们就相识了。
你胆大包天,偏偏要在夜里找我玩耍,要知道,夜里星辰都有自己的位置,不能乱动。
你为了见我,就带着金牛星,一左一右地围着我。
金牛星老实,替我们放风,我俩就胡说八道,直至东方既白。
我们傻就傻在,掩耳盗铃,星辰的位置,我们自己看不见,别人也看不见吗?
被发现之后,我们都受了罚,但毕竟是星宿,刑不上仙人,天庭没有再计较,只是不许我们再私下见面。
你性子烈,哪里忍得了这个,让金牛星顶班,自己偷偷下界玩耍。
回来之后,仍旧偷偷见我,给我讲人间见闻,听得我心旌摇荡,不能自持。
你就胆大包天地带我一起下界。
我早就听说仙人思凡那是大罪,但心里又认定,跟着你去哪里,做什么,都是好的。
我们一起下了界,人间风物,当真有趣,几次往返之后,胆子更大,玩得更野,乐不思蜀。
在人间,什么男女大防也看得淡了,你带我从酒仙那里偷了酒,也不知道是什么佳酿,总之能拿的都拿了。
我们带着酒,去了一片桑林,你说这里叫做桑林村,林子长得好,我们就在林子里,饮酒作乐,灵魂相触,从此每一天都是节日,每一晚都是良夜。
每次来人间都不能久留,我们要赶在点名之前回去,为了方便,就把喝剩下的酒埋在桑林里,方便下次来喝。
你少年心性,还给埋酒的地方取了个名字,叫酒冢。
谁知道,再回到天庭,金牛星已经被绑在天柱之上,事迹败露了。
玉帝震怒。
你却不肯认错,反而当着众神的面,向我提亲,求玉帝成全。
玉帝怒不可遏,喝道,断不能长思凡的风气!我绝不会再失去一个女儿。
不顾王母求情,玉帝震怒之下,将首犯河鼓星,从犯金牛星贬到凡间,受六道轮回之苦。
到了桑林村,你成了如意,而金牛星成了你的青牛。
我请求一起受罚,一起受轮回之苦,玉帝不肯,说,我女儿永远只能在我身边。永远。
王母心疼我,不忍我受相思之苦,就用前世簪锁住了我的记忆,给我找了差事,去了锦绣天庄绣云彩。
想不到,轮回这么久,堂堂河鼓星这一世成了放牛娃,还是能穿过桑林,渡过天河,找到我。
我先是害你从仙成了人,现如今又害你从人成了魔。我真是你的孽缘啊。
如意听完,哈哈大笑,可见是谁也拦不住我们相亲相近,我们就偏偏要背天逆命,谁敢挡我们,我们就杀谁。
两个人相拥,恨不得把彼此融进自己的血肉里。
突然间,星辰大海,星浪涌动,如意和七襄脚下,裂开一道银汉,如意和七襄来不及反应,已经被银汉隔开,银汉越裂越广,两人只能遥遥相望,如意呼喊,七襄痛哭,声音却已经彼此不能相闻。
星辰深处,王母不忍再看,转过身,背对着。
【鹊桥】
银汉两岸,如意已经用尽了力气,七襄也哭倒在地,嗓子劈了。
七襄姐姐。
七襄回头一看,绣娘们纷纷赶到,鹊儿迎上来,抱住七襄,七襄在鹊儿怀里,已经哭不出声来。
鹊儿遥望银汉对岸的如意,抱了抱怀中的七襄,当即站起身,招呼绣娘们,来,我们来搭一座桥,让这对怨侣抱上一抱,亲上一亲。
七襄还来不及阻拦,在鹊儿的引领下,绣娘们都褪尽了衣衫,手拉着手,脚连着脚,如同纺纱织锦一般,慢慢搭成了一座桥。
如意遥望着壮丽一幕,眼泪奔涌。
两个人就踏着这座绣娘们搭成的人桥,走向彼此,如彗星相撞,终于结结实实地抱在了一起。
真正的恍如隔世。
银汉之中,星辰都化成了刺,密密麻麻,绣娘们搭成的桥,再也支持不住,牵一发动全身,如意,七襄,绣娘们纷纷跌落进星汉。星刺如嗜血一般,纷纷围上来。
惨叫声连连。
如意、七襄的手紧紧握住,看着绣娘们为了自己受苦,悲从中来。
王母再也看不下去,当机立断,驱动丝线,将七襄,如意,绣娘们一一拉了回来。
救命要紧,王母带着伤痕累累的一行人,到了兜率宫,太上老君正率两个仙童,拼命对着八卦炉烧火。
见了这个阵势,吓坏了。
王母不由分说,救命的丹药,全拿出来。
老君一脸无奈,只好命仙童捧上丹药,一一喂绣娘们吃了。
七襄和如意伤重,老君亲自喂了丹药,两人仍旧依偎在一起,再也不想被拆分开。
王母叹息良久,喃喃,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
七襄疑惑,问,什么?
王母道,当初我在瑶池的时候,也思凡,结识了周游天下的周穆王,一见倾心。百般恩爱之后,穆王心里眷恋大千世界,要走。
临别之际,说会再来看我,跟我说,你且放心,若想见者,千山可跋,万水可涉,我这里八匹骏马都是神物,一天能走三万里,我想你,朝夕之间就来了。
我信了,就等啊,等啊,等啊,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却再也没有来过。
我安慰自己,他是凡人,可能已经身故了。
其实,我心里比谁都清楚,他不再来,不是不能来,只是不想来了而已。
从那之后,我便知道,凡人都是负心薄幸之辈,思凡只不过徒增伤心。人间情爱,终归虚妄。
只是想不到,今日里,竟然开了眼界。原来,世间还有这般痴情的男子。罢了,罢了,放你们去吧。
七襄和如意大喜,勉力起身对着王母叩首,绣娘们也鼓起掌来,老君给仙童使眼色,仙童奔向八卦炉,继续鼓风烧火。
七襄道,不论结局如何,遇上了,总比什么都没遇上好。即便是不得善终,也值得了。
说罢,和如意对望,两人眼神一触,突然间都是身子一抖,眼神里都迷离了,脑海中,渐渐混沌起来。
如意眼神一红,望向太上老君,大喝,这丹药?
太上老君连忙跪倒在王母身旁,以头抢地,玉帝早就有令,若是织女星来这里讨丹药,就奉上忘情丹两枚,以终结孽缘。王母恕罪。
王母一声哀叹。
绣娘们纷纷扑上来,把老君打倒在地。
仙童视而不见,拼命鼓风烧火。
【八卦炉】
七襄和如意对望。
前尘往事,与二人有关的点滴记忆,都在二人对望中,涌现出来,随即又烟消云散,二人伸手想要抓住,却哪里抓得住?
好一颗忘情丹。
两个人的手握在了一起,心意相通,已不需要多言语。
你为了我,由仙贬为凡人,受轮回之苦。由凡人成魔,受心魔反噬。爱我至斯,我还有什么不能给你的。既然爱人成魔,我又何必贪恋仙界?要是你成了魔,我也随你成魔好了。
仙也好,人也好,魔也罢,相思相望相亲,才是正经。我们已经分开了一世,不能再分开了。
两只手紧握,不由分说,带着赴死的决心,在众人惊呼声中,一起跃入了那受六丁真火焚烧熬炼的八卦炉之中。
六丁真火,形神就要消散,二人却同时看见了一团炙红里,有一双铜铃大小的眼睛,冒出金色的光来。
一声断喝,一道金光射出,八卦炉被一脚踢翻,那团越出来的通红物事,一溜烟不见了,半空中,拖曳着一条长长火舌。
仙童吓得逃窜,八卦炉滚落,去势不衰,直直地跌下了云端。
绣娘们惊呼,王母愕然,太上老君胡子被烧焦了,疯了一样冲出去,大喊着,祸事了,祸事了,那泼猴打翻我八卦炉,逃窜了……
【火焰山】
五百年后。
天尽头,火焰山。
热气蒸人,隐隐有海沸之声。
有一老者,扇着扇子,正给往来的商旅讲此地的典故。
那山离此六十里,有八百里火焰,四周寸草不生,传说是当年齐天大圣大闹天宫之时,一脚踢翻了太上老君的八卦炉,那八卦炉跌落在此处,便成了着八百里火焰山。
诸位要想从这里过去,就算是铜脑盖,铁身躯,也要化成汁水。
商旅就问了,老人家,那火焰山是过不去了?
老者哈哈一乐,要过,只有一个方法。
愿闻其详。
去求那铁扇仙?
那又是谁?
铁扇仙又叫罗刹女,有一把芭蕉扇,一扇息火,二扇生风,三扇下雨,下了雨,我们农人就播种,五谷丰登,你们这些商旅自然就可以过去了。
那要怎么才能让铁扇仙息火生风下雨呢?
倒也不难,准备四猪四羊,花红表里,异香时果,鸡鹅美酒,沐浴虔诚,拜到那翠云山,芭蕉洞,请铁扇仙出洞,至此施为。
商旅们感谢而去。
商旅们准备了礼物,冒着满头大汗,到了那翠云山,芭蕉洞,还未及上前,就看到有一个威风凛凛的汉子,头颅生角,双目赤红,口若血盆,齿排铜板,咬牙嗜血,骑着一金睛怪物,正在洞口叫骂:兀那贱人,你扇风就扇风,灭火就灭火,为何偏偏要把火焰山的大火扇到我积雷山摩云洞,我好好一座高山,被你烧成了秃头,还不快出来跟爷爷大战三百回合。
那芭蕉洞洞门轰然打开,铁扇仙施施然走出来,乌云入鬓,面色清冷,眉心有一团红色,手里持着一把扇子,正给自己消暑,回骂:我道是谁,原来是摩云洞的牛魔王,听说你倒插门进了玉面公主那骚狐狸的家里,好歹你也是混天魔王,偏偏要吃软饭,你羞也不羞?
牛魔王气得牛目圆瞪,我愿意倒插门,我愿意吃软饭。这跟你有何关系?
铁扇仙冷笑道,泼才,我就是瞧不惯,我偏偏要烧你。你能怎地?
商旅们愕然,眼看着这牛魔王和铁扇仙兀自争吵,吵得凶了,又争斗在了一处。
那金睛怪物,索性就到一旁吃草,头也不抬。
要是你成了魔,我也随你成魔好了。
题图来自:布鲁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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