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九五年的一天,甘总到财务科喊了一声:“董科长,你过来一下,有个事商量商量!”待董科长进了总经理室,甘总将门虚掩上。甘总今天说的事不想让更多人知道,考虑到董科长是个女同志,又怕造成误会,就把门半掩着而没关严。
他指着办公桌对面的一把椅子说:“坐下说。”董科长不知道甘总要说什么,坐下后等待着甘总先说话。甘总站在桌前片刻,似下了最后决心,坐下来后才开了口。
“董科长,我想派你到峡江化工厂去一趟。”董科长盯着甘总听着。“一年前,油脂科的江科长和化工厂签了合同,将20吨桐油卖给了他们,说是货到付款,这都一年多了,款一直未付。江科长去了多次,每次回来都说,暂时没钱付,一两个月就有了,到时一笔付了。一直拖到现在也没付。你去了解一下情况,到底什么原因不付款!”
甘总年龄不大城府很深,思维还稹密。其实他已经在怀疑江科长收款未交了。在事情没搞清楚之前,甘总是不会在任何人面前下这个结论的,即使今天派董科长去了解情况,也不会说出他的怀疑。只要人去了,一切都可以水落石出。派董科长去,是因为她心细嘴紧不乱说,而且财务科长去催款也是份内之事,别人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
董科长见说,就要求道:“那我和李会计两个人去。”甘总摇了摇头:“不,你一个人去,就催个款,路也不远,节约一个算一个。”甘总嘴上这般说心里却在想,如果自己的怀疑被证实,知道的人还是越少越好,能够为下一步处理留些回旋余地。
只一天的工夫,董科长从峡江回来后,直接去了甘总的办公室。“出拐了,出拐了!”董科长急匆匆地一进甘总办公室,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甘总在说。“不急不急,坐下来慢慢说!”甘总用手示意了一下椅子。从董科长的神情,甘总知道心里的担心可能成了事实,但还是抱着一丝希望,也许是化工厂出了事。他心里真是不想江科长有什么事。
董科长手里拿着几张纸,气喘吁吁地说:“一年前人家就把钱给他了,办的信汇自带。这是我抄的汇单、入库单的号码和人家供销科长写的情况说明。”董科长说着将几张纸放到甘总的办公室上。
事情巳经出来了急也没用,甘总是经得住事的人,他站起身泡了一杯茶,放在董科长面前说:“喝口水,详细说一下。”细致的人与众不同地是,办件事前因后果都给你弄得一清二楚。经过董科长的叙述,甘总对整个情况了解个透,心里已经有了一个结论,江科长出大事了,起码可以算是挪用公款,而且超过了半年,要算贪污了。一二十万,可不是个小数子呀!
董科长火急火燎的,甘总倒更冷静了。“这样吧,你辛苦了,先回去休息一下,下一步由我来处理。这些东西你先收好,也不要在外面说。事情还没最后落实,对同志得负责任。”甘总平缓地说。
剩下甘总一个人后,他将办公室门关上,把自己埋在沙发里,陷入了沉思。甘总现在得作一个决定:采取什么办法处理这件事情。
如果仅就职责而言,甘总要做的事情其实很简单,将所有的材料往检察院一交就完事了。这么做也不会有谁说得起是非,江科长本人也没有什么理由好抱怨的,关键是甘总自己不用担责任,挪用的钱自然会完壁归赵。对于公司和甘总而言这是最简单有效的办法。只是这样一来,江科长算是彻底玩完了,一二十万元,起码得判个十年以上了,那他这辈子算是交待了。只是如此一来,江科长一大家子怎么过呢?
甘总有些心烦意乱,在沙发上坐直了身子,扯开胸前的衣扣,使劲揉了揉眼睛。又站起身来走到窗前,一把推开窗户,让江风吹了进来。两只手抚着前额,用五指梳向脑后缓缓梳去。“没有别的办法吗?”甘总认真思考着。
“巳经触犯法律了,还能够有司法以外的办法处理吗?犯不犯法企业说了算?当然不算!你有什么资格认定他已犯了罪!作为公司主要负责人,至多可以认定他违反了企业规章和财务制度。对于企业中发生的问题,还是可以先有个内部处理过程吧!对,先行政措施!”甘总重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思路一下子清晰起来。
甘总走到办公桌前给公司办的吴主任拨了一个电话:“吴主任,通知油脂科的江科长到我办公室来一下,你也一起来,带上记录本。”
有一会儿工夫,甘总听见了吴主任和江科长的说笑声由远而近。当两声敲门声响起,甘总端坐在办公桌后应了一声:“进来!”两个人一前一后进门来。甘总手指着正前方的一张椅子说:“来,江科长你坐这里。”又指了指左手边的一张椅子:“吴主任坐这边,好记录。”
等待两人都已坐定了,甘总才站起来为两人各泡了一杯茶,又给自己的茶杯掺了开水,回到桌前再次坐下。甘总侧过身对吴主任说道:“今天的事很重要,记详细点!”吴主任点点头,打开了记录本。江科长嘻嘻一笑:“今天什么事呀,搞得这么郑重?”甘总意味深长地说:“是呀,有些事还是得认真点!”
甘总没有直接切入正题:“江科长,你家里人都好吧?父母的身体都好吧?”江科长听见问,尽管心存疑惑,谈工作怎么论起家常来!“都好,都好!谢谢领导关心!”江科长讪笑答道。跑业务的人,说话都有点献媚的味道。甘总又问:“家里没有什么困难?”“没有没有!”“有困难要说呢!”甘总追了一句。江科长连声回答道:“没有,真没有!”心里开始七上八下地打开了鼓:“甘总今天怎么了?叫我来是谈工作还是扯家常呀?还弄个人做记录!”
甘总回过头问吴主任:“记了么?”吴主任心存疑虑:“这也记?”甘总明确答到:“是的,今天所有的东西都给我记下来,越详细越好。”吴主任望了一眼江科长,一脸无奈。江科长有点坐不住了:“这是有什么要针对我呀?”甘总的一双眼睛盯在江科长的脸上,江科长不知就里,心里有些愠怒,但没敢出声,他不知道甘总在卖什么药。
甘总这时已经收去了脸上的笑容,严肃了起来,正色地问道:“那我问你,你将在化工厂收到的油脂款弄哪里去了?”“油脂款?”甘总的问话像一把刀,干干脆脆直插过来,问得江科长措手不及,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好。“对,油脂款!二十万的油脂款!”甘总语气虽然平和,但说出的话一字一顿,极具穿透力,彷佛是怕谁听不清楚一样。一双眼晴依旧事无忌惮地直盯在江科长脸上,看着上面慌乱的神色如何泛滥。
“上次我不是给您汇报过,钱还没……”江科长还想支吾一下。现在不能让他在吴主任面前再说慌话了,甘总不等江科长说完,截断江科长的话头说道:“需要我安排吴主任和董科长到化工厂去一趟吗?”江科长听完这一句汗都下来了。“不、不,不需要!
我想单独与您谈谈?”
甘总语气还是非常和缓:“江科长,今天不是和你商量工作,而是代表组织谈你的问题。所以不能单独进行。我已经尽可能地小范围了。”江科长囁嚅着犹豫不决,欲言又止。甘总继续说道:“这次找你谈话,对于你来说也许是个机会,希望你能把握住。想情理,哪个单位都不会随随便便地放弃这二十万元钱的。钱在哪里,你清楚我也清楚!今天如果没有一个解决办法,我们只好交给检察院去处理了。”甘总步步紧逼、逐步加重了语气,他必须打破江科长心存的幻想。
江科长在甘总层层递进的压力下,终于挤出来一句话:“货款我早收到了,但我用在别处了。”甘总看着江科长可怜兮兮的样子,心似不忍。但为了一次性解决问题仍然步步迫紧:“用在哪里了?前面我已问过你了,家里又没有困难!”吴主任这时才明白甘总开场白的用意。
江科长不再有幻想,将事情原委全倒了出来。原来,按照合同他一年前就收到了化工厂的全部货款,款拿到后,作为自己的钱,投到了与朋友合股搞的一个农场项目上了。“原来挪用公款去搞创业了。胆子有点大!”甘总心里丝毫没有感到惊讶,因为这才是钱的最好去处。
款子的去向弄明白了,甘总依旧没有懈怠,关键是要将钱追回来。他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给你一个月时间,让钱完壁归赵。一个月钱不到,我们就将材料交给检查院。”江科长小心翼翼地说:“能不能多给两个月时间?一个月太紧了!”甘总心里明白,给的时间越多,自己的责任越大。但一想,既然要救人于水火,就再担些责任吧。他和缓了一下口气说:“这样吧,最长给你三个月时间,但每个月必须还款三分之一,差一分钱就到检察院!”甘总喑想,自己搞的事,没有压力是不行的。该知道我为你担了多大风险哟!
该问的都问明白了,该落实的措施也落实了,三头对六面,各人分别在记录本上签了名。甘总交待吴主任:“这个事就由你督促检查。几个班子成员我直接去说,你只将刚才定下来的事和董科长说一下,其他的人就不要说了。”
过了有不到十天吧,董科长兴冲冲地来说:“江科长还了五万了。”甘总若有所思,看来办法还行!“你可以从旁关心的角度,与他说说问题的严重性,别让他有侥幸心理。你可以对他说,甘总一再说了,三个月一到,差多少就往检察院报多少。甘总说的话从来都是兑了现的!”
甘总有许多事要忙,这件事交待了跟踪管理的人后,他就去忙别的事去了。一个月后,吴主任来甘总处汇报事情的进展情况。江科长一个月还款九万五,按计划差伍千。甘总皱了皱眉头,他在想江科长是否尽了全力。吴主任忍不住一阵笑:“江科长的老婆已经知道了,江科长跪了槎衣板了!”甘总也笑了:“跪槎板也让你知道了?”“那天我从他门口过,他不是住我楼下么,听到他老婆高一声低一声的,我以为在吵架,想去劝两句,一推门没锁,我就进去了,见江科长跪在槎板上,他老婆在一边数落。”
甘总收住了笑,看来江科长的确尽了力,就对吴主任说:“你去跟他们两口子说,甘总说了,说的话要兑现,一点也不能更改含糊,考虑到他尽力还款的态度,五千块钱我先为他垫上,下不为例。”甘总在打感情牌。吴主任忽然神秘地对甘总小声说:“我听他们两口子商量,打算卖房子还款呢!”甘总一听,忙问道:“卖房?那他们住哪儿?”吴主任一笑:“放心吧!人家有个好丈母娘,早给了他们一套房。江科长比你我都强,人家的岳父大人原来是川江里的“领江”!尽管老爷子死了,架不住人家留下的房子多呢!”
甘总听到这里,心里好像松了口气,舒服多了。看来自己选择的办法是对的,江科长还是有还款能力的,既追回款,也不用毁一个人。甘总开始觉得自己还有些担当了。一晃三个月期限到了,吴主任、董科长都来汇报说,江科长欠款全部还清了。甘总这时才觉得身子轻松一大截,三个月里,甘总看似再没主动关心这件事,其实他一直关注着事情的进展,总担心事情会否向另一面发展。甘总心里堵的一口气终于吐了出来。
此件事情后,江科长继续他的油脂科的工作,甘总只当没有发生过什么事一样,按惯常一样,以江科长为中心安排指导油脂科的工作。只是在经理会上提议,为了培养青年人,提拔了一个副科长。
谁也记不起是哪一天,早上上班后,江科长来到甘总办公室,替上了一份辞职信。说是要辞职离开公司。在九六年,国有企业职工主动辞职还是很稀罕的事。甘总笑着问江科长:“能告诉我真实原因吗?”“我对您不说假话,自那个事出了,我晓得在公司我再也不会被重用了,与其在公司混,倒不如出去闯!再说,我们那个农场也真的缺人,钱压在里面去了,请人干还不如自己干。”
“不重用你?没有的事呀!你不还是科长嘛!别多想了,安心工作吧!”江科长不死心,将辞职信放在甘总的办公室桌上:“你们还是研究一下!”肯定是又过了一个月,江科长再次来到甘总办公室,催问上次辞职的结果。甘总和霭地笑道:“你是来真的呀,我还以为你是在赌气呢!怎么,是怕有人找后帐呀!放心吧,已经处理过的事情,不管谁翻旧账,我都会以组织名义出面沟通的。回去好好工作吧。”
“甘总,算我求您了,”江科长极其认真地说道,“我真决定了,就算是成全我创业的梦想吧。”甘总见江科长态度坚决,就笑着说道:“你如果决心要辞职,就再写封辞职信来。”江科长困惑地望着甘总:“辞职信不是交给您了吗?”甘总好像带着歉意道:“真不好意思,上次我以为你是闹情绪辞着玩的呢!不知放到哪里去了。”江科长见甘总这般说,为了尽快办理辞职,只好说“我明天交来吧!”
救赎收到江科长的第二封辞职信,甘总专为江科长辞职一事,到主管部门咨询了政策后,叫来吴主任:“江科长一再提出辞职,从政策上也是允许。说是要去创业,不好老是堵着别人的路,到时发不了财会怪罪我们的。再说留得住人也留不住心!这样吧,你通知各位经理书记,明天上午九点钟开个会,把这个事研究定一下算了。”
经理办公会按时召开。甘总拿出了江科长两份内容基本一样的辞职信对与会人员说:“这是两份辞职信,内容差不多,前后时间上差了三个月,都是油脂科江科长写的。江科长也找了我几次了,看来,他是铁了心要辞职呀,心情也太迫切了。大家讨论一下,是同意还是不同意他辞职,大家都表示个明确意见,形成个决定。先说一句,自愿辞职现在不存在政策障碍。”
毛总是老经理了,在单位有威望,在坐的都是后辈,说话从来没有顾虑:“硬要走就走吧,又不是什么好鸟!”看来毛总是知道江科长挪用公款的事的,所以才会用这个说法。这说明甘总曾就江科长挪用公款的事,与毛总作过沟通的。王书记是管人事的,说出话来都带有政策味道:“辞职的事原则上我是同意的,还是再查一下与国家的人事政策冲不冲突,我们毕竟是国有企业。”管业务的苏总也发了言:“早走早好,反正他现在搞事心也不在肝上,工作都是我顶着在!只是尽快安排个人,也好让我松活点。”
甘总等大家都发表了意见,总结道:“同志们都说了意见,没有不同意江科长辞职的,我也正式表个态,同意江科长辞职。下面讨论一下辞职补偿金的事。我先来说个意见。”甘总停顿了一会儿,喝了口水继续说:“我们公司在九二年已经实行了全员劳动合同制,职工一般都签有无固定期限的劳动合同,江科长也是,所以原则上应当按照劳动合同上的规定来办理解除劳动关系的手续。按照公司与江科长的劳动合同,像他自己主动提出与公司解除劳动合同的,是可以不给补偿的。综合考虑江科长的具体情况,我提出下面的意见请同志们讨论!吴主任,你详细记一下。按照工龄一年给予500元的补偿。不足一年的也按一年算。请各位同志发表意见。”
甘总早有准备,补偿金的标准必须先定个调子,不然大家七嘴八舌一说,只会是不给或者少给,自己也就不好再更改了。这个标准,甘总是十分认真考虑过各方面因素的。甚至还考虑到以后有更多的人提出辞职的情况。一把手先发话了,其他人也就随身附和了。
事情一经定下来,很快就办完了,江科长离开了公司独自去创业去了。没过一年,甘总也被组织调到其他公司任职去了。从此,甘总再没听到江科长的确切消息,零星的消息说得最多的是江科长没有发起来。
后记:其实,有的时候,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至少说明他是自由的,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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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时代重现,发人深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