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风景如箭一般逝去,地下铁划破黑暗,在隧道中穿行。
阿宇坐在车里,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从今天开始,你不用来上班了。”老板的话犹在耳侧。
阿宇的头低的更低了。
光滑的铁皮地面上站满了乘客的鞋,皮鞋,球鞋,布鞋,红鞋,蓝鞋,黑鞋,大鞋,小鞋,没有鞋……
一
“地铁即将到达春林站,要下车的乘客请往左边车门靠拢……”
阿宇没有抬头,甚至动都没动一下。
他还不想下车,虽然到了目的地,但他的心还没有平静下来。
“如果一直这么坐下去,永远没有终点该有多好。”
地上的鞋子开始移动,走了一批,又来一批。依然是皮鞋,球鞋,布鞋……
嘈杂的人声混在地铁开门关门以及墙上断断续续的广告声中,满载着一车喧嚣和灯光的地下铁依然穿梭在安静而黑暗的隧道中。
“嗡嗡嗡……嗡嗡嗡……”
口袋里的手机在震动。
阿宇皱起眉毛,却并没有起身的意识。
“阿梅,我又失业了……”
“没关系,工作可以慢慢找嘛,只是这个工作确实不适合你而已。”
“阿梅……”阿宇欲言又止。
昏暗的灯光照耀在一张破旧的小木桌子上,一碗热气腾腾的汤摆在阿宇面前。
“这是乌鸡汤,你要好好补补身子呀,阿宇。”
阿宇的嘴唇颤抖,眼框鼓鼓的。
“旅客朋友们,由于暴雨影响,地铁将在站点暂停一段时间,对您的耽搁我们感到万分的抱歉,请耐心等待……”
阿宇走出公司的时候,天空确实阴沉沉的。
阿宇从记忆中回过神来,看到了地上有一双脚。
一双光洁白皙的脚,十个脚趾头像一排珍珠似的晶莹剔透。
阿宇诧异的抬起头,看到一个穿着雪白色连衣裙的少女,头发湿漉漉的搭在肩膀上,手里提着一双红色的鞋,正嘟着嘴望向窗外。
地铁里居然只剩下了两个人。
感觉到阿宇的目光,少女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了阿宇身上。
少女裂开嘴,露出一排洁白的贝齿,微微笑了笑。
阿宇也尴尬的笑了笑。
然后两个人一句话也没说,车厢里异常的安静。
墙上的电视嘶嘶的响着,像是信号受到了干扰。
“你……怎么不坐下来?”阿宇终于忍不住,朝那少女说道:“有很多位置……”
少女一怔,脸颊微红,说道:“我身上很多水渍,弄湿了椅子就不好了……”
阿宇讶然。
阿宇从包里拿出一叠报纸,垫在椅子上,说道:“你坐在报纸上,就没事了。”
少女摇了摇头,道:“谢谢,不过我也不想弄湿你的报纸,没事,我喜欢站着。”
阿宇只好坐下,眼睛看向别处。
“哐哐——”地铁突然晃动了两下。
“旅客朋友们,道路已经畅通,地铁即将启动,下一站,落水地铁终点站……”
啊,阿宇吃了一惊。
原来已经快到终点站吗?
“滴滴——”地铁缓缓启动,安静的隧道里重新响起了声音。
阿宇回过头,刚才那个少女已经不见了。
阿宇连忙朝车窗外看去,一排红色的霓虹灯闪烁着,“黄泉站”三个字映入眼帘。
阿宇低下头,看到地上有一双红鞋,鞋面上绣着一朵花,妖娆美丽。
二
街上的霓虹灯闪烁着,雨水叮咚叮咚的落到地上,像在演奏一首夜的交响曲。
“老板,还有玫瑰花吗?”阿宇走进一家花店。
“抱歉,玫瑰已经卖完了,您可以看看其他的花。”
“我想送给女朋友,有什么推荐的吗?”
“请问是什么样的女朋友?”老板微笑着问道:“是恋人,还是亲人?”
阿宇愣住了。
“恋人跟亲人有什么区别吗?”阿宇问道。
“恋人是可以互相爱慕,而亲人则是可以互相包容。”老板缓缓说道:“恋人随时都把爱挂在嘴边,而亲人,爱却从来都说不出口的……”
“亲人。”阿宇说道。
“好的。”老板从柜台后面抱出一个红色的长盒子,递给阿宇道:“我推荐您这种花,它名叫‘不可说’。”
“何为不可说?”
“就是不用说,对方也能知道你的心意了。”老板笑了笑,接着说道:“您运气很好,这种花我从来都只进一盒,一天只卖一次的。”
阿宇接过盒子,刚想要打开,老板忽然止住了他。
“客人,请您原谅,我这种花还有一个规矩,那就是买的人不能看,只有收受礼物的人才能看,否则就不灵验了。”
“可是,我不看怎知这花是好是坏!”
“客人,您不用怀疑,如果您的女友收到花没有达到您要的效果,从此以后您可以到我店里随意拿走任何花,我分文不收。”
阿宇终于买下了这个红色的长盒子。
盒子很轻,不知道是不是空的。
“送给你,阿梅。”阿宇抖落身上的水渍,将盒子递给阿梅。
“啊,好漂亮的包装,里面装的什么?”阿梅兴奋的问道。
“是一个礼物,叫不可说。”阿宇眨了眨眼睛,说道。
“什么东西这么神秘,还不可说?”阿梅将盒子放在桌子上,准备拆开。
“阿梅,现在不要打开。”阿宇两手从阿梅纤细的腰上绕过去,将她搂进怀里,轻轻的在她耳边说道:“我有好多话要对你说呢。”
阿梅的脸颊绯红,嗔声道:“谁要听你说话哟……”
她还没说完,嫣红的嘴唇却已经贴上了阿宇的唇。
窗外夜色深沉,灯影摇晃,雨声连绵不绝,道不尽的恩怨缠绵。
“阿宇,谢谢你,我太开心了!”
一大早,阿宇就被阿梅吵醒了。
睁开眼,他看到了桌子上敞开的红盒子。
“谢谢你给我买的花,真漂亮,我好喜欢!”阿梅脸颊绯红,昨日的温存还未消退,美丽的眼睛里闪着光芒。
阿宇笑了笑,说道:“你喜欢就好。”
“我帮你熬了皮蛋粥,记得喝哦。”阿梅在阿宇的额头上亲了一下,高兴的去上班了。
阿宇在狭小的屋子里翻了个遍,却并没有找到花,一朵花瓣都没有。
不可说,不可说……
还真是不可说啊!
阿宇看了看阳光照耀下的小桌子上盖着的瓷碗。脸上露出舒展的笑容,“今天又是一个好天气呀!”
三
“叮——”
地铁在黑暗的隧道里停了下来。
“地铁已到达黄泉站,要下车的乘客请从左边车门下车……”
地铁上走下来一个人,车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站台上一个人也没有,地铁匆匆离去,驶入了黑暗中。
阿宇走出地铁,天色依然是昏昏沉沉的。
阿宇抬起头四下张望,看不到一栋高耸的建筑。入眼处是一片芦苇地,芦苇抽出灰色的絮,在微风中轻拂,似一片无边无际的海洋。
这种地方居然会建地铁站!
芦苇向两边倾倒,阿宇看到了一条白色的碎石路。
犹豫片刻,阿宇拿起伞,走了过去。
“咯吱咯吱……”
阿宇走在碎石路上,听不到风吹芦苇的声音,只有脚下传来的声音,格外清晰。
碎石是白色的石头,洁白而不染尘土,像石灰却格外坚硬,像白银却不反光,阿宇捡起一块圆圆的碎石,甚至能感觉到一股微微的暖流。
阿宇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奇怪的石头。
“潇潇兮风雨吹,陌陌兮人不归。
花落潇湘东流去,一炷沉香已成灰。
一水永隔矣,千滴泪。”
从远处传来悦耳的歌声,在风中盘旋,萦绕在心怀。
阿宇朝着歌声的方向疾步走去,远远的看见一汪水,水面上一个白色的沙丘,一个少女身着白色长裙,挽起袖子,伸出一双白皙修长的腿,双脚荡漾在湖里。秀发飘飘,一边拨水,一边唱着歌。
阿宇从来没有听过这歌,但觉得节奏明朗,娓娓道来,像波浪一样拍打在心里,那少女的声音清脆动人,飘逸空灵,歌声也随之飘渺轻盈了。
阿宇站在岸边,静静的听她唱歌。
他忘了自己站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忘了天是阴沉沉的,忘了风中夹带着苦涩的腥味。
一曲终了,少女回过头来,看到了阿宇,阿宇也看到了她。
“你是……”阿宇瞪大了眼,说道:“那天地铁上的女孩。”
少女看了看天空,阴沉沉的乌云聚集到一起,暴雨似乎就要来了。
“我们快离开这里吧。”少女说道。
阿宇看着少女从沙丘上站起来,像燕子一样轻盈的从水面上跑了过来,拉着他的手就顺着碎石路往地铁站的方向跑去。
“唉,等等,我有话要跟你说呢……”阿宇叫道,却突然手一松,芦苇“簌簌”的响了起来,少女从眼前消失了。
“嗒——”一滴湿湿的雨水落到了阿宇的脖颈上。
阿宇慌忙顺着碎石路跑去。
“呼呼——”风在吹着,吹得芦苇左摇右晃,露出了芦苇里黑色的沼泽地。
阿宇惊愕的发现,芦苇丛中露出了一个尖尖的石碑,上面还刻有字,是一个坟。
“呼呼呼——”风更卖力的吹着,芦苇丛中露出了更多的端倪,一块接一块的大理石墓碑露了出来。
阿宇脚下的碎石也开始“哑吱哑吱”的响了。
风与芦苇,石头与雨,都开始叫出声来。
“呼呼——”
“簌簌——”
“哑吱哑吱——”
“吧嗒吧嗒——”
阿宇惊愕的奔跑,像一只受惊的野鸡。
东南西北一大片,却全都是芦苇,白茫茫的,没有路。
阿宇被困在芦苇里,失去了方向。
芦苇中却突然伸出一只白色的手臂,手臂上冒出五根白玉一般的手指,一把抓住阿宇,将他拽进了芦苇里。
“啊呀!”阿宇叫道。
声音淹没在风声雨声芦苇声中。
阿宇睁开眼,看到了那个少女,周围是厚厚的玻璃,脚下一条台阶蔓延到深深的隧道里,原来自己已经到了地铁站。
“那个,给你这个。”阿宇从手提包里掏出一双红鞋。
“啊,我说怎么找不到,原来被你捡了呀,咯咯咯。”少女笑着将鞋拿过去,却并没有立刻穿上。
“你一个人在这种荒地干什么呢?”阿宇问道。
“释放压力啊!”少女说道:“大城市里的工作太压抑了,我受不了的时候就喜欢到这里来,这里真是个好地方,一个人也没有,我可以尽情的唱歌,而且风也特别舒服。”
“你的声音很好听。”阿宇说道:“你刚才唱的那首歌叫什么名字,真好听诶!”
“不可说。”少女眨了眨眼,说道:“歌名不可说哦。”
她说完,提着鞋就往台阶下走去。
“再不快点,地铁就要开走了哦。”
阿宇连忙跟了上去。
玻璃外面,大雨哗啦啦的下着。
“你鞋子上绣着的花很特别,能告诉我是什么花吗?”阿宇坐在椅子上,少女靠在铁柱子上,仍像那天的情形,只不过这次,火车驶向的却是霓虹灯的城市。
“咯咯,这花,也是不可说哦。”少女歪着脑袋,笑着说道。
“额。”阿宇很尴尬,接着问道:“那你叫什么,在哪工作,可以告诉我吗?”
“我的名字当然可以告诉你。”少女说道:“我叫小倩……”
窗外的风景如箭一般逝去,地下铁划破黑暗,在隧道中穿行……
四
“老板,你这还有不可说吗?”阿宇走进花店,直接问道。
“今天有玫瑰。”老板笑着说。
“我不要玫瑰,我要不可说。”
灯光照着满屋子的花朵,老板的笑容如花一般灿烂:“客人,我们这儿没有一种花,叫不可说呢。”
“可是,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我看见您满面愁容,似乎是心事重重,您又说要买玫瑰,我便大致可以猜到您的烦恼了。”老板接着说道:“为了让您打起精神来,所以我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才编出那个‘不可说’的故事来,请您莫要放在心上。”
阿宇愕然,说道:“那盒子里装着什么花?我女朋友她,确实很高兴啊!”
“客人,我说过了,亲人和恋人的区别,就是爱字可说不可说出口呀,实话告诉您,那盒子里没有花,只有一张纸笺……我把您没有说出口的话,冒昧的替您说了……”
阿宇瞪着眼睛,不敢相信。
“客人,其实有一个爱你如亲人的人陪在身边,才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啊。不管生活多么辛苦,只要有亲人,什么都会好起来的。”
阿宇看着老板,眼神中充满了不可思议。
“我想今天晚上,您只需要一束玫瑰呢。”老板笑着说道:“今天的玫瑰不要钱,就当我对您开玩笑的道歉吧。”
阿宇说了声:“谢谢老板!”忽然在摆着各种鲜花的架子后面,在靠近小房间的柜台前面看到了一幅挂在墙上的画,画里是一张俏丽的面孔,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少女侧着头,阳光从她的对面照过来,使她的脸模糊不清,而她一头飘逸的黑色长发上面却别了一朵娇艳欲滴的花,美艳动人。
阿宇一眼就认出了那张面孔。
“老板,请问这幅画里的女孩……”阿宇吸了一口气,说道:“是您的什么人吗?”
老板本来微笑的面孔一暗,旋即又恢复常态,故作轻松的说道:“哦,这个是我女儿呢。”
“您女儿就住在这附近吗?”阿宇问道。
老板的瞳孔放大,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说道:“我女儿三年前就死了,因为大雨漫进地铁通道,她被困在里面……没有出来……”
一股寒意涌上了阿宇的背脊。
“对不起,老板,让您想起伤心的往事,我很抱歉!”
老板笑了笑,说道:“没事,这都过去了……况且你又没见过我女儿,没必要道歉的。”
“我想,她一定是个很可爱的女生。”阿宇说道。
老板看着阿宇,眼睛中浮动着光芒。
“老板,我最近听到一首很好听的歌,但是我不很理解,我唱给您听听吧?”阿宇说着,哼起那段轻灵的歌谣来:
“潇潇兮风雨吹,陌陌兮人不归。
花落潇湘东流去,一炷沉香已成灰。
一水永隔矣,千滴泪。”
老板瞪大了眼,看着阿宇。
“你从哪儿听到的,这首歌?”老板问道。
阿宇正想把那天在芦苇地的情形说给他听,老板却突然止住他,说道:“客人,这首歌是我写的……就在我女儿死了之后一年,我因思念她而写,我没想到居然会有人真的唱出来了……”
“既然这首歌已经唱出来了,我的思念,应该已经传到小倩那儿去了吧……”
风吹过花店,灯光摇晃,人影摇晃,门外夜是一片安静。
阿宇走出花店,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霓虹灯闪烁着城市不夜的喧嚣,描绘着似真似幻的梦。
推开门,一束温暖的灯光照在身上,小桌子上正在冒着香喷喷的热气。阿宇看着阿梅美丽的眼睛,突然哭了。
阿梅抱着阿宇,不知所措。只是一个劲的安慰他:“阿宇,你不要哭,有我陪着你,没事的……”
地下铁飞速的在隧道里穿行着,正如这城市里不息的人流,永远也没有停下的时候。
“老板,你这儿最好的花是什么?”
阿宇笑了笑,说道:“不可说。”
阿梅坐在一堆玫瑰边,笑容与玫瑰,难分难辨。
阿宇已很少坐地下铁,而他不管在哪台售票机上寻找,都没有发现有“黄泉站”这个站点。
那片芦苇林,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将传出空灵的歌声。
“潇潇兮风雨吹,陌陌兮人不归。
花落潇湘东流去,一炷沉香已成灰。
一水永隔矣,千滴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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