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神(27)天谴

作者: 王惊蛰 | 来源:发表于2018-07-31 22:26 被阅读11次

没走几步,我一抬头看天,竟见乌云聚集,与四周的山连城一片,好像我们困在一个残缺的蛋壳里,并不是天空中捐满了云,而是云里包含着残天,仅存的天空边缘处显出一圈红边,云越黑便降的越低,铺天盖地的压下来,整个世界就要凝缩。

“这就是赤云的威力......”

“是不是!”

以往数年才偶有一次的赤云,怎么现今如此频繁。天象大异,吉凶难测。

山谷里被压透,闷热起来,我们如在蒸屉烤笼之中;沉雷孕响,山雨将至,我们只得先跑回上官飞家里。天色越来越黑,竖山如草帘周遮,横雷似万马奔腾;刚一进门,风蓄力挣脱了束缚,被激活了,拽着红布条飘摇。雷声刺啦一下,闪电刀光一晃,就把赤云划开了个大口子,雨水瓢泼而下:冰雹夹杂,纸窗噼啪作响;水气遇风,瓦上飞起白烟;地上积水被无情鞭打,一阵滚珠跳玉,惊雷接二连三,响彻人间;闪电如点燃之磷火,于昏空中乱引,在暗穹里飞蹿,我们平常所见之物尽皆死去,我们看不见的景象全都复活!在某些瞬间,闪电尽情袭击着股掌间的山谷世界;我们三人三张面孔,都在电光中辉映闪烁,电起之时:白光斩至牍俎,整个世界突然变得一片清晰,再没有半点阴影,乾坤真实如许,大地像被剥去皮肉,露出森森白骨,令人惊悚不已;电落之际——刃光收进云鞘,天地又恢复无尽的黑暗,空无却令人心安......如此交替不断,黑白纠缠。值高潮之际,雨声瞬减,像有圣者抬手一指,云中隐兽立即冷静下来,偃旗息鼓,尔后唯闻雨水,像河流一样哗哗作响,末了,惊雷无力,闪电燃尽,一场不管不顾的倾诉之后,又戛然沉默。

雨后,我们走出门去,发现外面焕然一新。

我布鞋湿透,只听万物饮水,桂花离散飘落一地,秋海棠含泪对风私语;凉风奏起明快的琵琶曲,曲调未成,却先有情,杨叶沐后愈碧,似瓷制之风铃,铃铛将微风谐曲尽数兜起,我看到所有人家房顶、墙上和门上竟然开满鲜花:牡丹、蝎子莲、艾草、鸭掌、夜来香、薄荷、刺梅、夹竹桃、烧火火......仿佛天降祥瑞。

“是不是!大花园!”上官飞惊奇道。

我也惊奇不已。听着流水声,仿佛能感觉到水的生命:它在寻找一个方向,而且已经找到了,它们充满默契的汇合成两股,一股由西向东,一股自东向西,两股水摩肩擦踵,交界处形成无数小漩涡,沿着土墙流至拐弯处,流到了我视野达不到的地方;它们还咕咚咕咚钻进墙缝,就像是钻入了时间当中,钻到一个我很熟悉却记不住任何细节的时刻。蛇虫鼠蚁癞蛤蟆都在水里划来划去——这就是生活。我站在一股水流中,它立刻像一条忠诚的狗,在我腿上蹭来蹭去,伸着长长的舌头,满眼的天真烂漫,抬头期待的 望着我,我情不自禁弯下腰,去抚摸它......我将手伸展,轻轻贴到水面,我站进水流最深处,全然不顾裤腿被浸湿,我一心一意的盯着手与水面重合之处,发觉我的倒影里,多出来许许多多的手......我隐隐约约看到那是巨大多枝的鹿角,我竟然倒映出了鹿的模样。

突然,天空中一个美丽的处女抬起胳膊,不小心揭起了肚兜,刹那间,一股阻挡不住的光芒从隐秘处迸射出来,无比耀眼,她娇羞了,沉默了——是太阳跳出了云层。我怀着激动的心情,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一阵强烈的爱慕以及原始的依恋,从我心里腾升起来,我渴望去亲近这个美女,她就像一个久别后长大的故人。我有些热泪盈眶了,我不知道触动这感觉的源泉在哪里,就像满目望去,看不到地上这雨水的源泉一样。我们都一样,都没有根,从天上来。

然而青木庄已到多事之秋,岂有长久安宁?

我看见在巷口处, 人们又一茬接着一茬,围作一团。

“是在说大牙的事吗,暴雨都阻挡不住流言......”我懒得走过去,我不想听贩夫走卒的高见。

但是我想错了——我严重低估了历史进程,完全忽视了因果演变:骤雨初歇,斗转星移!上午大牙的事,早如一锅抽过的烟叶一样被磕掉了......新的烟叶已经填满。

无聊的人们不再谈论大牙了,所以他就跟从未存在过一样。正如一个饱受烟瘾折磨的烟鬼,惬意的点上第二锅烟后,他就不会再记起第一锅烟的甘甜畅人。

“不得了!是太爷家的事!”声音刚好传过来。

“刚刚的雷就是天谴!”

“太爷的爹怎么了?”我也竖起耳朵。

凡遇此种场合,我从不挤到风暴中心,只需要站在原地,还在那个流水沾湿裤腿的地方;因为发表演讲的人自然会把嗓门提高,让故事通过积水扩散到这边来;我抬头向神坛望去,那人便与我点头致意,像一个被认出身份的圣贤一样冲我微笑,以显示他格调高尚,平易近人——尽管那只是一个露着泥腿的瘦小鳏夫,可是看他神态,他应该觉得自己光芒万丈。

事情是这样的——说到这里我竟然有些兴奋,但是我绝不能当众鼓掌叫好,所以我还是把个人情绪克制起来,就事论事吧:

太爷的父亲被发现死在野外!

这应该是下雨时发生的事。膳后,他心情愉悦,儿子已经派人去解决那些告状的烦事了,谁挡杀谁,以儆效尤!

看看天气,云还不多。兴许是眼神不济,他没注意到那淡淡的红边,错觉使他笃定,天黑之前这雨绝过不来,就牵着条洋狗,大摇大摆的出去散步。

“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老家伙都瞅我......哼哼,恨吧,瞧吧!想登我门的人多得是呢!我家门槛高,还他妈的不出善人!”他远离开戏台下那些对他冷眼相看的敌人,独自享受在田间散步的乐趣;敬畏他的后辈乡民,迎面难躲,只得点头哈腰,这样的日子他一天都不愿意错过......十里之内,莫非王土!这是谁家的玉米,掰开看看,抠一粒咬咬,还算粳......喂给狗......畜生还不吃!连杂粮都不碰了吗,这畜生,肉吃的眼睛发红,咬吧,明天就放开你,去把戏台底下那群刁民都咬死!也让你尝尝老骨头的滋味......现在放开你?跑吧,别停!这都是我儿领土,不用立割地条约,这就是我的地!这才是‘不平等条约’哩!”

谁料顷刻间,风云突变,赤云压境。

他曾得过不治之症,病入膏肓,听说有那么一阵,他总说梦见有一个巨大的黑影子坐在他的屋顶,脚能够着地面,梦了几场,病竟然快好了。只是腿脚还有些不利索,李大夫说他有福,劝他饭后多走动;他也觉得自己得以福寿延年乃上天庇佑所致,所以就算见外面没了太阳,也肆无忌惮的出门了。

当狂风席卷的时候,太爷家里着急了,赶紧派了人出去找。可如今庄稼成熟,都长到房子那么高,高墙耸立的田野就如浩大的迷宫,谁能轻易找到他?

“等到找见了,人也不行啦!”鳏夫喷着唾沫星子讲着,“哎呀,那雨太大了!那会,我正好在一棵大树下避雨,雨停了,回来见已经有人把他抬到那个……路上了,啧啧,整个人已经就缩成一团......他们说,老汉躲到田里去避雨了,雨太猛,害的他喘不上气来,憋坏了!咳,这老头......老汉也让人挠头,去年,麦庄的人得罪了他,太爷直接派人过河,把那家给抄了,青木庄的人能去麦庄打人,你说咱们青木庄的人多厉害!逼得那一家全给老头跪下……啧啧……”

“行啦!你别扯这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你个老罗鳏,快说,后来咋样了!”旁边一个络腮胡子催促道。

鳏夫一恼:“我就不说,你能把我怎的!”眼睛瞪的跟驴一样大,“你娘的,还让不让老子好好讲啦?”

那络腮胡子憋出一点笑容,旁边所有人都笑了,我也被这罗鳏有恃无恐的样子逗乐了。

又有妇人道:“行啦行啦,没人敢惹你,快讲吧!”

这下罗鳏满意了,得意洋洋继续说道:

“说不清他是多会死的......反正是栽倒在田里了,那里正好有一片空地,不长庄稼,唉,你也不能说它不长庄稼,为啥?因为就留了那么一棵玉米!就留了一棵!你说说这是不是报......这是不是......巧?他正好倒在那根玉米茬上,茬子戳到肚子上,把里边肠肠肚肚的玩意鼓捣破了,屎在肚子里面就漏了出来,把心都给淹了!你说这还能活吗......啥......我怎么知道的?咳!你当爷瞎啊,你去看呐,不过你肯定看不到了……已经派马车拉回去了……我见的时候——那条大狗,长得怪模怪样的,就在一旁啃他的嘴哩,屎从嘴里流了一地......哎呀……”说到这里,所有人眉头都皱起来,收紧喉咙,被恶心到了。

这种死法我真是第一次听到!这是我听到过的,最残酷,最恶心的死法了。

可是老鳏要说的,非止这些,只见他脸色一变,他的蚕眉、鼠眼、羊鼻,猴嘴都紧张兮兮的挤作一团,成了四不像:“我跟你们讲,有一件谁都没注意到的事......”他眼睛四处瞟,“他们是顺着老头子进去的那条道把他拖出来的,但是你想想,他进去避雨,能把玉米全踩倒了?轧出来的那条道跟马车一般宽哩!人走进地里,他能有这么大造势吗?好家伙!我估计呀......老家伙是让啥东西给拖进去田里的!“

“拖进去的?”大家都开始变得和他表情一致,个个都扭曲成了四不像。。

罗鳏郑重其事的“嗯”了一下,鼻子两旁的八字纹十分明显:“老头子绝对是给拖进田里的,庄稼全压倒了......这得多高多壮的人啊!你们说,这能是人吗?那会又黑的啥都看不见……”

人们全都“嘶”长吸一口气。

那个络腮胡子听罢,摸摸自己的胡须,掉头就走。

眼看着失去了听众,罗鳏问道:“嗨,你干啥去?”

“我去买酒,今天必须高高兴兴喝一口啦……”

“不叫我去跟你喝?还是我告给你这个事的!”罗鳏扯着嗓子说道,红光满面的,好像已经在络腮胡那里酒足饭饱了。

络腮胡头也懒得回,一扬手道:“谁稀罕你!你个老鳏,你回家找你老婆去吧!”

人们哄的笑了,鳏夫被刺到痛处,瞪着那人背影骂道:“娘的,没良心的杂种!”

络腮听到了,回过头恶狠狠地看了一眼,又掉头走了。

转眼之间,人群俱散。人们已在短时间内掌握一切消息,便如同入了教,摇身一变成了宣扬教义者,急着去把这件事说给更多不知道的人。

老鳏瞅见我们三人站在原地,立刻把自己衣角拽直楞了,像个遭到背叛的尊者,带着点失望,挺起腰,迈着大步走掉了。

“今天的酒估计要卖的很快了。”我喜不自胜道。

“是不是?”

但是老三置疑道:“一个老鳏怎么能知道这么清楚,不会是瞎诹的吧。”

哈哈,这种时候老三竟然还一本正经,完全不解风情!我说:“那你希望听到啥样的呢?太爷他爹在外面大限已至,平静的躺在了雨中?或者是:他被大雨给干傻了,让屎把心淹了,再给狗吃掉!这不重要,老三!所有的故事都不会那么现实,你要去选你最爱的那个版本去信,重点不是罗鳏说的真不真——重点是,太爷他爹真的死啦!只有这样的人才配的上这样的死法!”

这时,远处的天空中,咚咚咚,响了三声炮,震得那些喜鹊慌张的飞来飞去——丧炮响了,他爹果真死了!

“嗯,你说的对!”老三想了想,悟到了真理似的。

可是我们又担心起大牙来,他受了重伤,风雨飘摇,逃到哪里去了呢,对此我们无能为力,悲喜便都融入了汩汩雨水里。

黄昏时分,上官飞的父亲回来了,他手里提着一双至少沾了三斤泥巴的鞋,赤脚踩在残留的积水中。

“怎么这么多的花......哎,太爷他爹死了!”他父亲看见我们,便停下来,用手扶住墙,在一块石头上刮鞋子上的泥巴。

“是不是。”上官飞没精打采的回到。

刮完一只脚,他爹冲院子里喊道:“孩子妈,把我的家伙拿出来!”

屋里上官飞的母亲骂道:“又神神鬼鬼的干啥呀!”

“你少啰嗦,不是十字架,是大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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