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自此再无南政院

作者: 满航 | 来源:发表于2018-07-12 09:37 被阅读14799次

    琐忆从前:世上自此再无南政院

    □高满航

    在国防和军队改革的滚滚大潮中,南京政治学院与其他院校合并,组建国防大学政治学院,成立四十年的“南京政治学院”遁入故纸。此前,成千上万师出南政的政治干部尚有来处,自此以后,南政则成为镌刻在学子们心中的精神灯塔,唯照亮强军将士铿锵向前的壮丽征途。撰此文,追忆留在南政院的热血青春。

    丁酉仲夏,多年未见的Z到北京公干,晚上陪他多喝几杯后,辗转难眠,酒精在血管里狂飙,周身的细胞也都跟着亢奋起来。索性不睡了,点开微信,铺天盖地都是我的母校即将作古的消息。此事已板上钉钉,南政院将并入国防大学,成立新的国防大学政治学院。浏览那些冰冷的新闻,脑子清醒些,猛然想到我们刚刚举杯忆及的南政院将永为回忆,又不可遏制地坠入伤感——就算这么多年再没回去过,青春驻留的痕迹却永远都不能抹去。仍然清晰记得从老家到南京后站在高大的门楣前那肃穆地仰望,穿行在落木萧萧的校园里万千的神游和遐想,以及秋天里那弥漫了嗅觉所及的桂花清香,历历在目,犹若昨天。有谁还记得“今日我以南政为骄傲,明日南政以我为自豪”的赳赳口号?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当年梗滞于心的流年琐事在记忆的长河里大多已稀释远去,一直以为,矗立在中山北路305号的南政院会成为永恒,未曾想,一朝梦醒即成记忆,南政院既去,今日之后,不知我们将以谁为骄傲,我们又会成为谁的自豪。

    遥远的汤泉镇,难望的三号院

    时间太久,很多零碎的记忆再难成串地拎起。一滴一点,如苍茫夜空中的星,平日里不可见,只在深邃的黑夜中,才影影绰绰地闪亮。

    记得我们报到后暂住在二楼拐角一个仓库那样大的房子里,一个大校进来,看到GN极不协调的肥大军裤,心疼地问,你怎么这么瘦?到安徽面试的干部来找他接的学员,握着GY的手说,有啥困难尽管找我。我们几个陕西的学员见此,很是羡慕,也都忆着面试我们的干部模样,想着等他来找时别认不出,可没等到他来,我们有一丝小小的失落。GB系着新发的蓝色领带穿梭在人群里,特立独行令人羡慕,一问才知是陕西乡党,就多出了一份亲切。T队长器宇轩昂地站在队伍前面,操着浓重的江苏口音给我们讲,从今以后你们就是军人了,不要给军人墨荷。我们一面赞叹陆院出身的队长气质非凡,一面满脸黑线猜测何为墨荷,还是江苏的同学解了疙瘩,说墨荷就是抹黑。真是神奇,那个队长在雨天训话的场景多年来强势地占据着我的记忆。

    两天或者三天之后,等报到的学员齐了,我们就集体奔赴浦口县汤泉镇的三号院,那是南政院的军事训练基地。沿途全是苗木园林,一簇簇漂亮的大树占领了我的视野,南国的一草一木都在改变我对世界本来面目的认知。十九岁真是神奇,所有的未知将在眼前竞相绽放。

    门两侧“进来是铁,出去是钢”的标语一直存在记忆里,纠结不清当时第一眼就看到或者是后来的事。我们一下车就被集合在马路上分班,大概是考虑到我们初来乍到还不太适应,所以大体按照籍贯分人,好让我们有融入的缓冲期。我和陕西老乡LP、GB、SH,四川的YB、JS、HR、SC、YQ,湖南的ZB,江西的YB,以及河北的女生MR分在六班。ZZ班长很凶,他板着脸点完名就把我们带进宿舍开始讲规矩,讲什么全忘了,但当时的肃穆惊恐之感犹在。

    带我们队的八个班长都是南政院的新学生,有六个是部队考来的大专生,另两个是保送读研——五班的CX班长和我们六班的ZZ班长。不管如何装凶,和大专生班长相比,ZZ班长骨子里的文质彬彬掩饰不住。他再怎么生气都不会说脏话,更不会动手打人。有的大专生班长凶得很,训练时张口闭口都是“他妈的”,还说那是军骂,ZZ班长不让我们学,可很快大家就都学了样,后来再难改掉。有一个大专生班长更糙,有一回带我们学习时事政治,说到一个王姓领导人的名字时,他给我们拆解说,王就是王八的王,我们大骇,都讲这人太浅陋。还有一个班长因了其他事情,被全班学员弹劾要求换班长,闹得很凶,最后在队里的干涉下不了了之,那个班长事后收敛了很多。

    我人生的第一个五公里是从三号院跑到汤泉镇,再折返回来,都开始跑了,仍心存忌惮,怯懦地觉得跑不完。和很多事一样,试过后,才发现自己竟然可以。之后,每天晨起都是先跑一趟五公里再吃早餐,然后开始一天的训练。站军姿和走队列的间隙有十来分钟的休息,常以班为单位围坐一圈,轮流表演节目,我们班不论男生还是女生,才艺都不出众,就经常集体扭了头去看隔壁班的T和Z跳舞,她们有童子功,在大太阳底下把舞跳得婀娜曼妙。队长的哨子一响,所有的载歌载舞和拍手鼓掌都得停下,等着下完课目后继续训练。站军姿得挺直身子夹紧腿,围着我们巡查的ZZ班长冷不丁会拉我们双臂或者压腿的拐弯处,如果拉动了或者压下去,就训斥我们偷懒。隔壁队一个学员站军姿晕倒,起来后坚持要继续站,被树为典型,他的事迹被广为传颂,队长让我们向他学习。我憋着劲,想把自己站晕,也想着晕倒后决不休息,但遗憾的是,直到新训结束我都未能遂愿。

    晚上双岗夜巡,因为之前听班长们讲过三号院闹孤魂野鬼的传闻,加之夜晚的基地格外空旷静谧,后面黑黝黝的丘陵更显惊悚莫测,南方的小动物叫起来凄厉瘆人,令我不自觉寒毛倒立。那晚我和YB或ZB巡十二点到凌晨两点的岗,我们举着电筒,小心翼翼地顺着马路牙子朝前走。他说,有个事我一直想不通呢。我探问究竟。他告诉我,每回都要站在饭堂门口唱首歌才能进去吃饭,唱不响还得重唱,感觉像个卖唱混饭的。他这么一说,我深以为然,却还试图找个说辞让他想通。等走到机关楼的大台阶下面,说辞没想到,却被一个巨大的黑影惊出冷汗,我和YB或者ZB警惕地转身准备战斗时,却发现是T队长。他欢快地从大台阶上跑下来,走近了说,你们还在这里瞎转呢,都不知道发生了多么大的事情。听他这样讲,我俩吓坏了,以为因巡逻不周而酿了什么祸端,正欲询问,队长却大步流星地回去睡觉了。第二天才得知,双子座被撞,美国遭受了史无前例的恐袭。

    训练虽辛苦,但大家回到宿舍却很少休息,都抓紧时间磨被子。队里经常检查,叠得差的,直接被扔出去。训练结束后,我们最关注的,就是自己的被子还在不在床上。为了不被扔,就得下苦功,我们先是把被子扯直了用小木凳来回磨,磨掉小褶皱,再洒上水继续硬化,这样叠出来的视觉效果才会棱角分明,接近于最高标准的“豆腐块”。ZZ班长夸我的被子叠得好,并问我一星期内能不能赶上那个谁。这个谁到底是谁已记不起,总归是队里叠被子最好的。我拍着胸脯表态说,绝对能。事实证明,许多大家都不易做到的事的确有其真实存在的难处,并不是一厢情愿的表态就能否定和跨越的,我虽然加大了磨被子的力度,但仍让班长失望,终究没能超过那个别人班的谁。

    大概一周后,我们就开始经受深更半夜紧急集合的磨练,经过几次丢丑出洋相,大家都学聪明了,穿戴整齐不拆被子等着,只要凄厉的紧急集合号声一响,就冲出去。但基地识破了我们的伎俩,每回都是先检查就寝,确保我们脱了衣服拆了被子,都睡踏实了,才出其不意拉动。次次都是拉到操场先跑几圈,再集合到灯光球场逐个检查,丢盔弃甲之状触目惊心。基地的骆德荣主任经常举个扩音器,在黑夜里急促地催着我们这样或那样,把气氛渲染得如同打仗。他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都传着说他打死过多少多少个敌人,虽无法验证,却因此对他心存敬意。有一回后半夜才拉,我昏头转向冲出去时队伍已经带走,追到操场总算赶上,跑了大半圈,却被班长狠狠揪出来,扭头才发现匆忙打的背包散了,班长让我到树丛后重新打,看到老Z也在,他同样急着重打散掉的背包。赶在队伍跑完圈前,我们手忙脚乱总算打好,一冲出去才发现不对劲,原来我们拉错了背包带,把两个背包绑到了一起,又赶紧窝到草丛里解开重弄,有惊无险躲过挨批受罚。回去后发现和JS把迷彩裤也穿混了,他说将错就错,权当留个纪念,就再没换过来。可几年后我再提换裤子一事,他竟丝毫不记得。

    因为新训结束前要到南京的院本部进行汇报表演,训练内容临时增加了更有气势的前倒、后倒、前扑、凌空侧摔等花样。最难的是前倒,要膝盖不打弯直挺挺倒下去,令很多人望而生畏。白白净净戴着金丝眼镜的LJ教员毕业于广州军事体育学院,他教我们先使出最大气力吼一声“哈”,再倒下去。吼一声容易,倒下去却难,很多人吼完之后就没了下文,李杰教员穿着大头皮鞋,挨个用脚踹,大家只能硬着头皮往下倒。很多人虽在迷彩服内的肘部垫了毛巾以减少疼痛,但破皮肿包仍司空见惯。ZX最严重,直挺挺倒下去竟把胳膊别折了,之后他再没参加训练,我们训练时,他就打着绷带在院子里搞卫生。久经摔打,大家很快学会了这套动作,汇报表演引起轰动。

    ZZ班长在那些班长里学生气最重,却总板着脸,我们都怕他,训练就不敢怠慢。夏天穿迷彩服系武装带既憋又热,但系松了又不精神,有一回队里集体检查武装带后批评了我们班,ZZ班长很生气,事后带我们到草坪上又逐个检查。他把手插进我武装带时批评我系得不紧,还批评我憋了气糊弄他,我委屈得不行,竟落了泪。那是我在部队独一次当众垂泪,老G拉我到护墙边的台阶处宽慰了许久,现在想来真是惭愧。ZZ班长要强,我们也都不甘人后,回到宿舍经常挨着床沿站两排端腿或者正军姿,MR也从女生宿舍赶过来和我们一起练。ZZ班长以身作则,一个一个纠正我们的动作。临近队列会操的那段时间,每晚看完新闻联播还要到灯光球场小练兵,我们称之为“加餐”,有时甚至过了熄灯的点,就被骆德荣主任驱逐回去睡觉。我们的辛苦没有白费,基地组织队列会操,六班被选为全队的代表,ZZ班长带领我们以高亢激昂的口号和整齐划一的动作完美亮相。

    会操结束没几天,班长们就都回了院本部去继续他们的学业。当时车子就停在宿舍后边的马路上,我们一边给班长搬行李,一边拉着他不忍放开,有女生因不舍分离而嚎啕大哭,几个班长受此感染也落了泪。车子还是开走了,我们肃立两侧,用刚学会的标准敬礼远送我们军旅生涯的第一个班长。ZZ班长回院本部读研究生,两年后我们从上海回院本部时他还来看我们,后来他又考取了博士,我们毕业了,他又来送行。再后来,他博士毕业分到了河南的一所军校,有段时间他被交流到学员队当队干,还来电话和我探讨带兵之道,之后少有联系。今年初,他从MR那里知道我的书《但见群山默》出版,互相加了微信,唏嘘于他已不在军校当老师,而是自主择业到了地方谋事。

    学完标图用图、各种战术动作以及瞄准射击之后,我们等来了野营拉练。记得是在一个雾蒙蒙的清晨出发的,我们打红旗沿着南方的丘陵地带,徒步向目标地域行进。沿途风景美如画,我们在半道休整时拍了很多照片,那些照片有几张我寄给了高中的同学以及现在已经成为我爱人的女友,他们说我变化很大,也说我穿迷彩服持枪的样子很帅,现在想来,那是很多战友在亲人和朋友心目中的制式形象。我那时瘦弱,一米七七的个头才一百一十斤。ZB强壮,一路上抢着要替我背枪,我坚决不让,可是后来枪不知怎么就让YB抢了去,接着就是遇袭演习,我失去了用空包弹歼灭“敌人”的机会,很是遗憾。中午吃饭时,我们聚集在一片湖泊边,自己挖灶在湖泊里舀了水做饭,也没有干不干净一说。老G家里开过饭店,自告奋勇当主厨,生米煮成熟饭后香气四溢,大家狼吞虎咽吃得很香,都说老G的手艺能评五星。晚上借宿在村子老百姓的家里,我们班住在一个阁楼的二层,挤着将就睡下,很多人的脚磨烂了,袜子都脱不下来。我躺下时,一眼瞥见迎面墙上一对老人黑白的遗像,直愣愣地盯着这边,一晚上都没睡踏实。次日凌晨天麻麻明,我们又整队离开,走前把物品归到原位,仔仔细细打扫了卫生,村子里静悄悄,村民们都还没睡醒。一路上很是奔波,时而毒气袭击,时而急行军,我们这些刚从高中教室里走出来的学生兵真有些吃不消,收容车远远地尾随在后面,可我们没有一个人为了图舒坦而愿意坐上去。第二天中午到了珍珠泉景区,大部队浩浩荡荡要开进去,门口却拦着不放,坚持要我们买票。军人免票的道理和他们讲不通,骆德荣主任大手一挥,就让队伍把门堵了。我们在后面,还不知道怎么回事,检票的人就服了软,我们才进到里面。现在想来,把那个景区作为拉练的一站,大概是考虑到我们一路疲惫让稍作放松,其实大家也就是走马观花,转一圈,照照相,没多久就都出来了。将近四十个小时后,我们完成数百公里的长途拉练,高唱军歌回到了三号院。进宿舍后,我和HR、SC、YQ举饮料庆祝的一幕忘记被JS还是ZB拍了下来,那张照片直到现在我还留着。

    拉练归来不久,我们在三号院的军训生活就结束了,那两个月于漫漫人生旅途而言,实为短暂,却是我们个体生命的一个重要转折。那之后,我们就告别青涩,走进大学,融入军旅,要独自去面对生活里的诸多困难和挑战。十七年了,所有的青春岁月都在似水流年里沉淀成了不堪回首的蹉跎往事,有一些记忆却并不随岁月而去,任凭沧海桑田仍旧清晰如昨。犹记得,三号院食堂的红烧排骨和四喜丸子总吃得人心情愉悦,十强赛上国足对卡塔尔的胜利令我们陷入庆祝的癫狂,训练中小臂被划破的疼痛念之犹在。还有左斌给我拍的那些照片,他说我眼睛小,适合进入镜头和画布,就总拉着给我照相,后来他还画了一幅比我还要高的我的肖像画。所有岁月或许都是点染生命之美的颜料,三号院那段无疑是最青春,也最绚丽的。大学毕业前我们又集体回去过一次,那里修了新的道路,盖了新的房子,变化很大,但对后来到此集训的学员的期许丝毫未变,仍为“进来是铁,出去是钢。”

    记忆中永远下着雨的上海

    2001年11月初,我们带着伤感之情离开三号院,到下一站——上海分院。记忆中那年上海的冬天一直在下雨,潮湿而阴冷,我们的教室在宿舍楼后方陈旧的建筑里,据说那里曾是关押犯人的水牢,尤其是在阴雨天上课,念及此就瘆的慌。大概一个学期之后,我们就到明亮的八一教学楼上课,也大概在那个时候,水牢教室被拆除了。

    到上海不久,老Y就住进了医院,他唱歌太猛震成气胸。在三号院学唱军歌时,吼声最大的是JT,现在仍清晰记得他仰着通红脖子青筋绽出的模样。教导员指着JT对我们说,唱歌就要像这个样子,嗓子唱哑了,再恢复过来就能把歌唱好。谁都没想到,老Y声嘶力竭之后竟然伤了肺。我们轮流到455医院陪护老Y,我接替老G去时,他穿条纹病号服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和隔壁床一个中年男人聊着人生。许久之后,我们才知他暧昧不清的干姐姐就是那个中年男人的女儿。管完老鄢的一日三餐,我经常到周边转悠,从幽长老巷子的这端走到那端,仰头去望温暖艳丽的太阳,蹲下身子抚摸新鲜碧绿的苔藓。每一条巷子里好像都有一只神秘莫测的老猫,它们迈着矫健的步伐狐疑地望着我,即使走过去了,仍旧会回了头,像在打量肥嫩的鲜鱼。

    上海是闪耀在我们脑中经久不衰的传说,无法抗拒的诱惑早在我们到来之前已经抵达。只要争取到百分之三十比例的外出指标,我们都会慕名前往一个个耳闻过的地方。那时没有高德百度,我们都是带着地图一路问着换车过去。就算坐反方向,还是百折不挠地赶到了三甲港的海边,看着鳝鱼在滩涂上蹦蹦跳跳,也眺望无边无际更远处的烟波浩渺。圣诞夜的外滩被人群占领,公共汽车没法通过,我们为了赶上晚点名,一路狂奔通过漫长的狂欢队伍。没人知道我们是谁,没人知道我们为何奔跑,就像我们也并不关注身边疯狂呼喊的又是谁。

    猴子篮球打得好,他从小练,身手敏捷。我高中的体育课从来都是闹着玩的,也发篮球或足球,却没人教,残存的印象就是阿荣一拳把篮球砸到别人头上,起了干戈,老师就把篮球收了。我和高中同学对于足球的共同记忆与技术无关,只承认那时体育生MHL踢得最高。猴子教我怎样运球,怎样转身,怎样躲过防守之人,从那之后我成了一个篮球爱好者。虽然猴子很棒,但他教的我却都没学会,也或者当时学会了,后来又生疏了,我只是以投篮准的自信到现在还活跃在篮球场上。也跟着老Z学踢足球,胳膊腿毕竟都硬了,终是没有学出来。

    压根没想过要参加双语演讲比赛,我初中开始学英语,考试上百回,很少及格过,莫说比赛,就算严刑拷打,我也不一定能顺溜地说出一段英语来。后来讲清楚了,双语是两个人,一个讲汉语,一个讲英语,这样一来我就有了自信。到上海后我们重新分班,Z到了我们班,她英语好,我们就自行组队参赛。我声音大,震动屋瓦,得了第一名。我和Z摩拳擦掌想要再创佳绩,却在接下来系里的比赛中只得到优秀奖。事后,一个当评委的老师在国关专业的课堂上笑我把“中国”说成“东国”,他当玩笑讲,却让我很是沮丧了一阵子。

    体育馆后面有块场地,空闲时做篮球场,训练时移走篮球架就能走队列。那回不知哪个队刚走完队列,我们一去就呼呼啦啦立篮球架,其实用不着十来个人全上,但队长在边上站着,不上不足以表明积极性,就密密匝匝围了篮球架一圈去立。三方用力往前推,我和另几个同学站在篮球架前进的方向往后拉,号子没喊齐,我一步未及撤出,脚就被卷到篮球架下。碾骨挫皮的疼真是受不了,抽出来一看,右脚鞋面生生被磨出个洞。门诊部的值班医生看都不看就让送455医院。老Z陪我去的,一路都宽慰我说没事,可片子给出的结果冷酷无情,右脚大脚趾多处骨裂。回到队里时,我的右脚已被打上石膏,老Z又在门诊部交五十块钱押金给我借了一副拐杖,我就此开始了一瘸一拐的残疾人生活。我有心随队上课,可一周不到,被机关巡视教学楼的参谋碰到,不知基于哪一条,他通知队里,我未愈之前就待在宿舍。

    军令如山,我去不得教室,就只能整天窝在宿舍。开始还静心看书,没几天,日韩世界杯开始,按捺不住,就一瘸一拐进到俱乐部,怕队干部上楼巡查,把音量调低到将将听见,提心吊胆地全程看了中国队三场小组赛的一球未进,也看了埃及队面对德国战车的净吞八蛋。记住了罗纳尔多、里瓦尔多、巴拉克、克洛泽等一众球星的名字。大概也是从那时起,我成了球迷。世界杯结束后,生活又归于了冗琐和平淡。我看完《红楼梦》,开始异想天开要写一本小说,竟也真就动了笔,那时没有电脑,就一字一句在纸上写。在我拆掉石膏前,十多万字的小说《王岭纪事》竟然写成了。期间系政委张竹根到宿舍慰问,见到我未及遮掩的手稿后夸我身残志坚,后来全系开大会又说及此。

    2003年的非典来的毫无征兆,开始只是看新闻上一串串的数字,觉得离我们很远。时间不长,队里就压缩外出比例,并给我们配发白色医用口罩,学校则加强了门岗警卫。我们出不去,就隔着俱乐部的窗户看外面的景象:生意红火的东北饺子馆已经关门,往日车水马龙的街道上也难得看见有汽车驶过,行人更是稀少。很快,队里禁止外出,派了身强力壮的老Q为代表,替大家采购生活必需品,记得我让老Q代买过四本《新史记》。没几天,在与学校一路之隔的大润发超市发现了病毒携带者,同一天,老Q被隔离进完全封闭的招待所,一日三餐有专人从窗户里送进去,全副武装的医生定期去查体和消毒。半个月后再见到和病毒撇清嫌疑的老Q时,他明显又胖了一圈。

    透过宿舍窗户能看到三层楼高的巨型海报,一个光着头的深肤色男人双手持球,目光深邃地望向远方,第一次听到科比这个名字,之后仰望电视屏幕,一次次见他在篮球场上展现他的无所不能,也记住了那个关于洛杉矶凌晨四点的故事,斯人谢幕,故事犹在。老S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却置身条框分割的诸多规矩中不得解脱,私下里多次说要走,却下不定决心去挑战现实,委曲求全终究等来火山爆发,他欲冲破所有藩篱决然退学。告之于我,虽不舍,还是送给他余杰的杂文集做留念,他爱那些文,视之为心声,也回赠了我一本英语词典。以为和老S就此诀别,他却没能将执拗的信念坚持到底,后来被说服,又留了下来。老X身宽体胖,挨了床板就呼呼睡去,鼾声如鼓,对面上铺的XP一忍再忍几要崩溃,遂抱了一摞书在床上,老X响,他就掷书,老X醒,他停,再响,再掷。老X屡屡说改,又怎能轻易改掉,仍鼾声如故。后来再分班,老X和XP分开,不知老X的鼾声是不是依然惊天动地,XP幸运,他再不用为睡觉而痛苦和纠结。有个奇怪姓氏的学长被开除了,从队干到学员都如临大敌,那学长潇洒了得,在上海谈了个有钱的美女朋友,开豪车,住豪宅,似乎还带他悄悄出过境,后来查明,美女是敌国间谍,学长上钩不久,虽未有大错,但学校的纪律被他从头到尾踏了一遍,遂除名。专门搞教育在于杀一儆百,但与学长比,虽同在一校,却实在是两个世界的人,莫说效仿,看懂他都不易。ZX宣布退出篮坛,他与人抢球冲撞时牙齿咬穿了舌头,从医院回来,他吐出舌头让我看伤口缝合的印记,目睹柔弱之处的坚硬伤疤,我头皮发麻。之前他在三号院摔断胳膊,想不通受伤的为啥又是他。好几个月里,ZX说话都咿咿呀呀,我们靠猜跟他交流,他再没上过球场,狠心把篮球戒了。我们拿着每月一百多的津贴谈论着徐汇当时已经上万的房价,我们穿梭在与我们毫不相干的繁华里。

    夏日的天空被离愁别绪的尖刀捅破,无休止的大雨一日接着一日瓢泼地降落,冲刷着肆虐着的非典,也浸泡着低洼处的花草树木。许多预想的告别活动没法进行,我们就在哗哗雨幕中匆匆离开。队长和每一个人深情拥抱,泪水打湿了他赤红色的脸膛,他用江苏口音一遍遍叮嘱我们:好好干,不要给队长墨荷。雨在外面下,我们在里面哭。

    非典式微,街道上的行人多了起来,繁华的上海也在雨水的滋润下逐渐恢复元气。我们坐着大巴在雨幕中缓缓地穿城而过,透过车窗,依依眺望生活了两年却陌生如初的城市,那高楼,那长街,那行色匆匆的路人,就像刚来时一样,迷离而疏远。恍惚间,又回到从前,以为是夜幕里的抵达,细想,此去不知归,刹那,泪如雨,雨如崩。我们向陌生人频频挥手,别了上海,一个我们假装生活了两年的城市。

    见证我们相聚又离别的南京

    2003年的夏天肯定受了极大的委屈,要不然从上海前往南京,所过之处为何都是泪雨长流?去时,南京的雨时断时续下了一个多月,河道里早已溢满,长街上到处碧波荡漾,提心吊胆的大巴是辗着积水进入市区的。南京院本部同样泡在水里,车子转了一圈也找不到合适的停靠地,只能在一处水浅的地方泊下。雨点又密集起来,我们淌水搬行李时,副队长提着鞋高挽裤腿,从远处踩着水急匆匆过来。他高我们两届,刚本科毕业留校,嫩白的腮帮子泛着红晕,气喘吁吁道歉说来晚了。大三的学兄学姐在楼前眺望着等待我们,车一停,他们就涌上来帮我们一起搬行李。手忙脚乱把一包包家当堆进库房,开了个简短的动员会后,我们就放暑假了。按惯例,升入大三前的暑假应在野战部队接受两个月艰苦卓绝的锻炼,但非典阴魂未散,人类所有的迁徙和聚集都被视之为洪水猛兽,去部队之事也自然就暂时搁置。

    南京校区被中山北路隔成了两个院子,一边是汪精卫在南京时的公馆,一边是原国民党的交通部,我们的教学楼就在交通部旧址。国民党时期的木地板踩起来嘎嘎有声,很提精神。课间休息时,我们要么在围井里吹牛聊天,要么隔了栅栏眺望中山北路上五颜六色的行人。邱教授危言耸听地说当年这个大楼里发生过惨烈的肉搏战,他还见过凝固在地下室墙壁上的黑褐色血迹,闻其言,我们心生畏惧。有天晚上,自习室只剩我和老S,停电瞬间伸手不见五指,起身而行,四周里密集传来嘎嘎回响,我们出教室,却一时在七拐八弯的楼道里摸不见去路,急且惊,出了一身冷汗。出了楼去,一排排灯却都是亮的。

    最喜欢去院本部的图书馆,那里平日杂乱,有人带了耳机用笔记本电脑看电影,也有人眉来眼去谈恋爱,还有人趴在桌上呼呼睡觉。周末不同,不羁的肉体都去寻找属于自己的乐趣,这里就少有人来。尤其周六上午,大多时候,管理员在门口打盹,里面就只有我一人。买一瓶可乐,抱一沓书刊,沉浸在新鲜太阳透过玻璃的光芒里,看一段哲理箴言,读几行动情的文字,现在想来,犹能身受那种美好。图书馆还珍藏着大量的过刊过报,我曾饶有兴趣地找到我出生当天的《人民日报》,想窥探有没有文曲星下凡或伟人转世投胎的秘密,却遗憾,头条是某非洲国家领导人访华,报眼是党和国家领导同志在首都参加植树活动,我不甘心地把报纸归还到已经远去的岁月里。图书馆楼还有一间录像厅,里面存着海量的经典影碟,因为只有休息时间开放,所以少有人去,我则是那里的常客,每回都是两块钱选张碟,找台机子戴上耳机,一坐就是半天。在那里,我补看了许多耳有所闻却因课业繁重而错过的经典电影,还看了一大堆牛人的传记片。

    情商是个好东西,如果没有,难免沦为悲剧。得过全军演讲比赛冠军的系主任叫我到他办公室,一对一传授我演讲稿怎样遣词用句,演讲时如何摆出一招一式,他说几句,就补一口水,杯子里的水完了,他仍仰起头从茶叶里往外控,我还想着,他咋不续水呢。这当口,在学员队当干部的一个女生进来说事,顺其自然地给主任杯子里续满水,又用抹布把溅了水的桌子擦干净。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有了比较才会醍醐灌顶,顷刻间,那种全身发烫、无地自容之感犹如新历。之后,我再未进过主任的办公室。接任的主任是一位循循善诱的经济学教授,周六下午趁着人少,我到紧挨着澡堂的理发店理发,一进门,就见主任也在理发,胖胖的主任慈祥地回应着我的问好,之后,我们并排坐着,他理他的,我理我的。我既不敢跟他说话,又怕他突然问我一句什么,比如谁这周值班了,下午的自由时间怎么安排了之类的,领导么,总喜欢通过这些天马行空的询问来体现他对某个人或某个单位的关爱,我可得提前在脑子里打好草稿,别弄个一问三不知。主任那天并没有和我聊起任何问题,理完发,冲洗,吹干,他问理发的小姑娘多少钱,小姑娘说三块,他摸左裤兜,没摸出钱来,又摸右裤兜,仍没有,转上来又摸了左上兜和右上兜,依然毫无结果,主任尴尬地给小姑娘解释,忘带钱了。我觉得这个时候应该挺身而出,慷慨地给主任说,我这里有,或者直接对小姑娘讲,算一起我来结。不管主任答不答应,起码我做了该做的,可当时想到了却没说出口,目睹主任尴尬地杵在我的面前,我却一言未发。倒是小姑娘解了围,她对主任说,没事,下回一起给。她这么一说,就彻底剥夺了我表达的机会。主任给小姑娘说完谢谢就走了,看着主任远去的背影,我百感交集。还有一次我和鲁阳正在队部门口的阳台上打羽毛球,捡球起身时,正碰到陶姓副主任来队里,我脑子一抽,喊了声政委好,他压根没搭理我,怒目而视匆匆走过。这些都是我留在南政院的尴尬,也一一成了后来和同学聚会时下酒的段子。那些独一无二的成长轨迹,毕生不忘。

    老S他们抱着篮球已经走了,我换好衣服正要追,ZB却推门进来。他好久前就说要给我画肖像画,我以为他就是一说,不想这么快就列入日程。那天下午我没去成篮球场,而是正襟危坐在电脑房里,一边瞥着LY打游戏,一边给ZB当模特。忘记当了几回模特,反正ZB一有时间就坐在电脑房里描上几笔,用最大的执着实现着他的画家梦。大概过了一个多月甚至更长时间,肖像画才完工。那幅画足有近两米高,局部特征明显,尤其我的小眼睛,被他拉成了一条线。ZB把他的成果送给我,我想过打包带走的,却忘在了不知哪个墙角,再想起来,已是毕业离校半年之后,打电话回队里,早已无从寻起。

    临毕业前的一个多月,我和老G、JC相约到自习室,关了门,分散开,趴在桌上写各自的支边申请,等斟字酌句熬了大半天交到队部时,见桌上已堆了厚厚一沓。没多久,支边的人员名单定了下来,有ZB,也有JT。JT哭得一塌糊涂,他即将启程前往新疆的部队,那是他从未踏足过的遥远之地,没有亲朋,没有故交,他聊以交付远地的,只有报国之志和奔涌热血,青春的岁月里,那是无法预判未来的悲壮之行。我们队达成赴边戍国之愿的一共十个同学,ZB去了西藏的亚东,FP和FL去了青海,ZH去了沙漠边缘的嘉峪关,其他人要么北国之北,要么南海之南,十二年过去,他们依然在那里。

    从沉淀的日子里一桩桩打捞往事,多数都蒙上了岁月之尘,迷蒙疏远而又支离破碎,但总有一些却仍历久弥新,犹在昨天。整整一个冬天,我和FP打饭时都兵分两路,一个排队买砂锅,一个排队打米饭,各就各位后在寒冷里吃得淋漓大汗。卢教员在课堂上讲了一个多月的“掏羊腿”,我们才在某个醍醐灌顶的瞬间弄清他说的是“韬光养晦”。周末和老G出去喝酒,自我暗示到了喝酒的年龄,但口腹抗拒辛辣,相比之下我更喜欢饮料,但最终还是用酒代替了饮料。正如我们无法回避的成长,四年一梦,毕业了,终将奔向各自的战场。

    2005年七月,我们离别南政,岁月倥偬,至今已经十三年了。

    前几日,遇到刚毕业的学弟。我感慨,你一离开,世上自此再无南政院。他却说,有南政人的地方就有南政院。闻其言,颇动容,细想来又何尝不是,南政并非一地一校,亦非那高高在上的牌匾,而是一个个从那里走向战场的学子,是四年历练而成的沙场亮剑的精神。

    南政人建功之地,皆是南政所在,亦是南政精魂之延伸。

    琐忆从前,往事历历,南政院必定永驻于我们热血青春的岁月里。

    满航2017年8月8日初稿于北京清河

    2018年1月6日二稿于北京八里庄

    2018年1月19日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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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网友评论

      • f0b6684b2b62:岁月倥偬,至今已经十三年了。
      • 乐健君:部队锤炼多年的兄弟,就是不一样!:+1:
        满航:@乐健君 谢谢您的鼓励。
      • 9cc773299ac4:情真意切
      • 书童2002:有这样的经历,不枉青春岁月。
      • e48ad51efaeb:01级啊😄
        我在三号院训练过的第一批学员
        “珍珠泉堵门事件”记忆犹新😁
        我也是堵门积极分子,因为你们是没有证件,我是没带证件😂 😂
      • 中山之北大桥之南:物是人为,我心依旧
      • 陶伊泽:13路过🍃🍃
      • 62dd2dd26585:三秦后生有幸见证了南政向国大的蜕变,忘不了的是那政院校歌和以身作则,是那青春怀恋
      • 印记_成长:我也住过几天江北三号院,路过。😜😜
      • 5ab11e8726c7:我读书的时候李杰教员已不是文弱书生的样子,骆主任也变成了骆教授。本来以为南政院就这样送走一批批学员,没想到是我们送走了南政院。
      • 冷冬年:你在写,我在看。好文共欣赏,看过得点赞。🌺🌺🌺🌹🌹🌹
      • 掠刀:得遇高人,幸会🙏
      • 相由心生MM:时代变迁,值得怀念
      • 在路上_787c:师兄写的太好了!情真意切,催人泪下!!自此以后,你我在的地方,就是南政!!!
      • bb5e6b137c3a:怀念母校
      • 韓羽:南政院锁在了记忆里
      • 6aef29469836:世界再无南政院,
        今照还看军老大!
        (国防大学)
      • 张牙舞爪的熊猫:满满的都是青春的味道,细腻又不失大气,在我们年级群里引发了很多共鸣:smile::smile:
        满航:@张牙舞爪的熊猫 谢谢,青春一去不可返呀。
      • 6aef29469836:一不小心,你的母校成了“老大"(国防科大)了
        6aef29469836:@满航 ,不一是一般的🐮
        满航:@弘帘十八子 不是国防科大,是国防大学,更牛一点,但是跟我们没有关系了。
      • penguinrun:感谢阿满,帮助我们又拾起了回忆。
        满航:@penguinrun 谢谢兄弟,我的老同桌。
      • 辛安小:正道沧桑:cupid:
      • 云翛逸:认认真真地看完了,有喜有叹,因为一些有趣的往事会心一笑,也因为一些回忆叹世之沧桑
      • 奇异明博士:10级陕西师弟共勉
      • 一品_8912:高老师,牛牛
        满航:@一品_8912 👍👍
      • 喜亭_bf8f:毛泽东思想传万代🌺🌺🌺
        满航:@喜亭_bf8f 👍
      • 客官再来一个:听说那年头基层部队信奉兵都是打出来的土政策,那个时候的兵满满的都是兵味吧?
        客官再来一个:@满航 😄
        满航:@客官再来一个 军校里还都是文明之师😀

      本文标题:世上自此再无南政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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